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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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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道道来。老顺看不起这个小舅子,嫌他鬼里鬼气。猛子却很信赖他,一遇事,就来找他。
  猛子喧了来意,二舅便伸出指头掐捻一阵,说:“家神不安,灶神不喜,得祭神。一般来说,一年祭一次最好。你祭了人家,人家才保你。不过,去年……去年有点怪。”猛子问:“咋?”二舅说:“去年祭神,没祭好……怪就是怪,祭完神把牌位忘了……第二天才烧的。我们两个祭神也不下百次,从没出过这事。你说怪不怪?”猛子问:“白祭了?”二舅说:“白祭了。煞没送走。再说,神灵走后,要打醋弹撵鬼。你想,人家都没走,你就打醋弹撵人家。人家当然要生气呀。弄不好,给你点儿小小的惩罚。”
  猛子拍一下大腿:“嘿,妈叫你办事,就是怕别人出错,结果的你还……”二舅说:“这可由不得我。该着就那样。你想,咋糊涂也忘不了送神位呀?对不?把人家请了,却忘了送,反倒一顿醋弹打了出去……这也怪不着我们,这该着就那样。”
  猛子唉一声,脸上有埋怨表情,却没说出难听话来。
  二舅说:“不要给你爹说。一说,又不知说些啥话哩。今年好好祭一下。日子,就定在腊月二十日。二十三日,灶爷上天。二十日一祭,他不为你说好话才怪呢。”
  说着,就开了一张单子,叫他去置办东西:
  白公鸡一个  羊肉三斤 腥红十克红布三尺   黄纸30张 五色纸各十张……次日,灵官妈调酵头和面,准备祭神用的馒头。
  看来神早该祭了。中午,那头快要生崽的老母猪就不吃不喝了。这猪个头大,坯子好,肚里的崽早叫人订了。老顺赶紧打发灵官去请兽医老黄。一个小时后,老黄才到。老顺问要紧不要紧?老黄吭哧半天,说不出个子午卯酉。老顺才记起以往他说不要紧,猪反而死了;说要紧时,猪偏活得急里冒跳;索性就不问了。老黄取出了针。老顺认得是往常用的庆大霉素,就问,究竟是啥病?怎么每次都打这?老黄说,你的意思是不打了?老顺便说没那个意思。就打了。
  打了几针没起作用。猪根本不望它的晚餐。那是很香的一顿晚餐,掺了二升麸子。灵官妈只差把心割下来扔给猪了。猪哼一声,她的嘴角就抽一下。她算过,它肚里若有十个孩子,一个值七十,就有七百;而它足有六百斤,随便值一两千。这是命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咋活?猛子灵官的媳妇还指望从它的肚子里生呢。电费还指望这几个猪娃交呢。天爷爷,救救吧。灵官妈一声声念叨,可猪就是不吃食。它撒娇似哼哼,一点也不看被它的哼哼扯得嘴角乱动的主人。她简直绝望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提着桶子灰溜溜进了庄门,被放在门口的小凳子拌了一绞,额头上添了个青疙瘩。
  夜里,猪忽然大叫,象有人拿刀捅它。老顺以为贼偷猪,顾不上穿裤子,披上衣服就往外跑。灵官妈更是吓慌了,叫儿子们赶紧穿衣。出去一看,却见猪正朝天干嚎,其声响遏行云,直刺人的膀胱。老顺要过手电筒,看到地上有一滩血。“要下猪娃了。”老顺想。他高兴地站起,忽听身后有女人笑声。猛子大声说:“你还是蹲下吧,展览啥哩?”老顺才记起自己没穿裤子,赶紧蹲下,喝道:“谁叫你们了?你们能上个啥台盘?”莹儿赶紧进了院子。
  灵官妈骂道:“丢人呀,老贼。咋说也该把你的物件收拾一下,还打个手电照得亮亮的,生怕别人看不清楚。”老顺道:“谁叫你们出来的?我只是看有没有贼?”猛子笑道:“不要紧。谅她也看不清……就说看清了,人家不稀罕。”灵官忍住笑,推猛子一把。
  妈嗔道:“哟,哟,不象话。拿老子开玩笑!”
  儿子们回去睡觉。老顺穿了衣服和老伴蹲在猪圈里守着母猪,怕它生下孩子不小心压死几个。这是常发生的事。去年,它深夜下崽,人不知道,早晨起来已被压死三只。几百块钱就完了,叫灵官妈可惜了一年多。
  为了省电,老顺关了手电。老两口瑟缩在黑夜里。
  挨了好长时间,天渐渐亮了。母猪却只是哼哼,不见下崽。老顺仔细看地上的血,才发现血中有猪粪。“哟,”他叫了起来:“是拉的血。这猪拉血。”灵官妈慌得舌头都硬了,赶紧跑进院子,叫:“猛子--猛子--快去叫大夫。”
  猛子跳下炕,挑开门帘子,问:“又咋了?”“猪拉血了。”“嘿,”猛子大声说:“把人往死里吓哩,我还以为爹咋了呢。”便穿了衣服,上了兽防所。
  老黄照例姗姗来迟。太阳老高了,他才颠个大肚子进村。灵官妈象见了救星,急得手直抖,口里却说不出什么事。老黄仔细看看那淌血,晃晃脑袋。灵官妈给那脑袋晃得天眩地转。老顺也是六神无主。“有治吗?”他问。“试试吧。”老黄说。
  “试啥?有治就打针,没治就不打针。一打针,肉也吃不成了。”老顺说。
  “吃?你一天就想到吃。”灵官妈泼妇似叫:“不用试。打,这还有啥说头?”
  老黄说:“你们考虑好。打就打,不打就不打……这可说不准。好了就好了,不好也没治。”
  “算了。”老顺说:“治不好。一个感冒都治不好。这拉血,谁知道是啥大病?杀了,卖几个。”灵官猛子都同意爹的话。
  “不行!”灵官妈说:“务息一个母猪,容易吗?只要有一口气,救!救上个啥程度,就是个啥程度。”说着又朝老顺龇起了牙:“你少给我放不干不净的屁!”
  老顺便垂了脑袋。猛子们更不敢多嘴。老黄便取出针盒,打了青霉素。灵官妈招呼老黄进屋,叫莹儿给打了两个荷包蛋。
  老黄吃完荷包蛋正抽烟,忽听庄门外一阵叫声。其音质和猪叫差不多,但带了感情,透出绝望,就不象猪叫了。老黄正诧异,老顺已变了脸色。他听出是老伴在嚎,便很快把烟袋绕在烟杆上,跳下炕,猴子似蹿出门。
  猪死了。又拉了很大一滩血。老顺来时,猪正放最后几口气,放了几口就不动了。灵官妈扯直了声,天呀地呀地嚎,边嚎边不相信似地拨拉猪身。猪身还很软和,随着她的拨动,肉也动着。猪虱子一疙瘩一疙瘩乱滚。灵官怕虱子跑到妈身上,就把她拉起来。
  妈的哭声很大,不一会就招惹了一大群人。猛子有些难堪,就劝妈别嚎了。妈却不听,仍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嚎,眼泪流了一脸。猛子恼了,大声说:“嚎啥哩?不就一个猪吗,丢人显眼的。”妈的哭声就小了,嗓子里咯噔咯噔乱响一声,哭声又大了。
  猛子还想再说,见灵官正气哼哼瞪他,就不再吭气,由妈嚎去。妈的哭声引出了几个老婆子的泪。莹儿也哭了。因了几个女人的加入,气氛凄惨了许多。
  老顺颠个脸,站在猪旁,心里堵了粘物。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笼罩了他。猪一死,家里的一个财路断了。憨头也拧了个眉头。
  老黄过来,踢踢死猪,说:“不要紧。”老顺恶狠狠说:“猪都死了,还不要紧啥呀?”他怀疑这猪是方才那几针打死的,便对老黄格外不客气。“我是说,放了血,还能吃,不要紧。”老黄大人不见小人过,笑了笑。猛子便取来刀子,朝猪的喉咙上捅了一刀。抽了刀子,却连个血丝儿也不见;又在猪肚子上踩了几脚。随着卟卟地冒气声,刀口处涌出几个血泡。
  “算了!”老顺吼一声。
  “真能吃。放心吃。”老黄真诚地说:“打了针也不要紧。打的又不是毒药……正好过年。”老顺皱一阵眉头,吩咐憨头去借汤猪用的大锅。
  “不行!”灵官大声说:“不能吃。”
  “为啥?”猛子问。
  “你知道它得的啥病?啊?拉血。谁也不知道是啥病。是传染病还是啥?不知道。人重要?还是肉重要?”
  “放心吃!”猛子说。忽尔,他又搓搓脖子:“不过,书上确实说了,病死的牲畜肉不能吃。你们考虑,吃就吃,不吃拉倒。”
  “能吃,能吃……你们考虑吧,咋也行……不就几百斤肉吗?”老黄口气软了许多。
  “算了。”灵官坚持自己的观点:“吃不上肉是小事,人是大事。埋了吧。”
  老顺火了:“啥?你不吃,老子吃。不就是个死吗?怕啥?去,取锅,烧火。”
  灵官妈的眼泪却一直流个不停。她强迫自己不出声,但呜呜声还是时不时就溜出来了。一头猪呀,一头肚子里怀满了崽的猪呀。丢只鸡都可惜得很。这是一头猪呀。她觉得天都塌了。
  憨头和花球拉来了一口大锅。北柱在粪堆上挖个大炕,安了锅。
  “日他妈。”老顺说:“倒霉事尽叫老子们遇上了。”
  “天爷瞎眼了。”瘸五爷说。
  “就是,就是。”人们都应和着。
  “五子好了没?”老顺问瘸五爷。
  “嘿,好啥呀。常傻笑。”瘸五爷叹口气。
  “闹不?
  “倒不闹了。只是傻坐,傻笑,眼睛直直的。”
  “好好再给看一下。”
  “再看不起了。”瘸五爷灰了脸,叹一口气。
  莹儿提来两桶开水,倒进锅里。猛子找来绳子,扎住猪蹄,穿个杆子。北柱们抬了猪,滑进开水锅,一上一下地鼓荡。瘸五爷取过铁锨在猪身上刮一下,刮出很白一块皮来。猛子们就一起撕猪毛。
  老顺眯缝了眼,望着开始变得白净的猪,叹口气,道:“两个爹爹也大了,也没存下个钱毛,猪又死了。你说,这天爷,唉。”
  拔了毛的猪被吊在沙枣树上,长晃晃十分硕大。这么好身坯的母猪死了,谁都说可惜。猛子拎来一壶冰水,浇在猪身上,好使细绒毛变硬些,好刮。北柱拿刀肚子。身后有一群娃儿嚷着要尿泡。“滚”。北柱吼一声。娃儿们后退几步,又围了上来。
  “肠肚子咋办?”北柱问老顺。
  “扔了。”灵官抢着说,他盯着爹,说:“肉听你的。肠肚子听我的。谁知道它得的啥病。”
  “给我算了。”瘸五爷说:“反正你们也是个扔。”
  “不行。”灵官说:“那猪有病,拉的尽是血。”
  “我不怕,死不了的。我的罪还没受够呢。死不了。要死了倒还好了,可偏偏不死。”瘸五爷呵呵笑了。笑几声,却突地垂了头,眼角里不知何时已流出了泪。他用手悄悄抹了。
  次日上午,祭神的二舅来时,灵官妈还在哭。她的眼睛红红的,肿了,任谁劝也不听,呜呜声直响了一夜。老顺私下里和瘸五爷比较一番后,觉得“往前不如人,往后人不如”,心里本来已平顺许多,但灵官妈的哭又搅起了他的懊恼,便也长吁短叹,在炕上烙了一夜饼子。
  二舅一听猪死,就叫“好事”,叫得灵官们大眼张风。二舅解释道:一、今日祭神,昨日死猪,显然,这猪主动做了神的祭物,神一定喜欢。二、破财消灾。如今舍了财,人自然就安康了。人的灾都叫猪带走了,自然是好事。换句话说,这猪当了人的替身,人就再不会出事了。
  老顺向来对舅佬的能为有怀疑,认为他是个半瓶子醋,这次听了他的话,心中却很平顺。灵官妈向来迷信弟弟,觉得他能顶半个神仙,但这番理论却不能使她的心稍稍轻松一下。“神喜”也罢,“带灾”也罢,“平安”也罢,都轻飘飘虚虚幻幻。而老母猪的死,却是实实在在沉甸甸的损失。灵官妈睁眼闭眼,出现的都是猪的尸体,白白的,大大的,压得心打颤。弟弟的话碰在她被悲痛腌透 的心上,简直是隔靴搔痒。她的哭声不但没低,反倒因有了一个新的倾诉对象而突地高了,拧鼻涕的频率也快了。
  老顺恼了,说:“你嚎啥哩?能哭活吗?能哭活,我用气管子给你打些气,叫你嚎个三天三夜;哭不活,你再少给老子掉尿水。”灵官妈抹一把泪,道:“猪都死了,还不叫我嚎?”老顺说:“好,使劲嚎吧,神爱听……我看这神就别祭了,叫人家嚎吧。”灵官妈一听“祭神”二字,哭声顿时小了。渐渐地,她住了声,进了厨房,去张罗祭祀等物。
  猛子按二舅的吩咐到大沙河里请来了醋弹神--一个青丢丢圆溜溜肯定烧不烂的石头。不一会,常和二舅一起作伴祭神的老何到了。他写祭文,二舅写牌位。憨头借来两个斗,装满麦子,放在供桌上;再取来一把芨芨,去头掐尾,剥去粗皮,遵嘱粘好牌位,插在斗中。
  插好牌位后,老顺便到自家地里去取土。二舅再三叮嘱:面朝西北,焚黄纸三张,叩头三个,再取土。取土回来,放盘中,献牌位前。土中立一只鸡蛋供土地爷。因为他爱吃汾酒烧鸡蛋。
  牌位前摆满供物:有馍头、面、米、水、鸡血酒、核桃、枣儿等。
  祭神时,天已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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