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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呀?那你说爹脑子好不?妈脑子好不?咋灵官脑子好使?灵官又是啥转生的?……我不准你胡说。”
白福瞪一眼兰兰:“灵官的脑子好个屁!套牛犁地,学了三天,都没学出个眉眼。好个啥?好的话,咋不考个大学?白供他十几年,白吃了几十筐烙锅盔。哪象引弟?”
引弟醒了,一轱辘爬起来,问:“我咋了,我咋了?”
“睡你的。”白福吼一声。引弟吓得钻进被窝。兰兰搂住引弟,自言自语似说:“我的引弟这么乖……”她拍拍引弟的屁股,对白福说:“我不爱听那些话,以后别说了。”
灵官妈进来,说:“大年正月的,喝神断鬼啥哩?想挺了,挺一会。不想挺了,看打牌去。”
白福黑了脸,瞪一眼兰兰,冷哼一声,就捂了头,脑中却老晃着梦中的场面。
白福断定媳妇肚里怀的是儿子。
征兆十分明显:一来女人爱吃醋,酸男辣女;二是她进门先迈左脚,男左女右;三是他在八月十五那夜拔过人家地里的一个箩卜,没有一个裂口,反倒多出个蚕儿尖尖,极象他朝思暮想的儿子才有的那个牛牛;四是十月初一他到雷台湖去,一个神婆子一见就说他今年准得贵子--只是不好活,有人克,吓得他舌头都干成山药皮了,花了五十元钱,才买了个方子:在媳妇的枕头下放个刃口家什,象斧头或刀子,并用祭神用过的红布,做个肚兜,缠到媳妇腰上。
可他还是做了坏梦。
白福心中胀满了烟。他懊悔地想:“该干的啥都干了。红布也缠了。咋还作这种梦?日怪。”他听到女人和引弟叽叽咕咕说话。说几句,还笑,声音尖噪噪直往他耳朵里钻。他一把撩开被窝,恶声恶气说:“笑个屁。到门上笑去。”
兰兰说:“不爱听,你出去呀。谁又挡你来?爹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要不是天阴,太阳都到半天了。”
白福握了拳,很想扑上去揍她一顿。但因在她娘家门上,暂且忍下这口气。再说,自己也确实不想睡了,就穿了衣服,胡乱洗把脸。
出得门来,雪光耀目。树上也结了朵朵雪花。风冷嗖嗖吹来,直往骨缝里刺。身子渐渐冰冷了。白福把衣襟裹紧,深一脚,浅一脚,咯吱咯吱,进了北柱家。
北柱家早已喧闹起来了。炕上坐满了人,似在挖牛九赌钱。猛子也在那里咋呼:“抓!放心抓!这么好的牌,不抓,还等啥?”猛子的旁边是狗宝。一见白福,狗宝的神色很古怪,像微笑,也像嘲弄。白福觉得他在嘲弄,心中有股气腾起,很想揍人;便对猛子也带了气:他竟然和狗宝在一起,哼!
因过年,抓计划生育的松了,凤香便回家了,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她一下下把麻绳扯出老长,扯出一缕缕超然物外的声。见白福颠个脸,便用下巴点点脚下的小凳,示意他坐下,问:“听说兰兰伤了胎气。不要紧吧?”白福说:“不要紧。”凤香说:“那个疯子,还咬人呢。”抿嘴笑了。白福见她嘴上的几处伤痕,也笑了。这一笑,腹里积蓄了一早晨的不快消失了。
凤香望望屋里人,压低声音说:“过完年,听说又要抓。小心些,最好躲出去。听说高沟抓了九个,抓上就往手术台上按。没治。” 白福哼一声。
炕上挖牌的人忽然哄笑起来。猛子大声说:“嘿,咋着哩?我估摸人家有两副鱼子。你还不信,硬抓,硬抓,老沟滚大了。”北柱说:“驴屁。你明明叫我抓。我本来不想抓。”猛子直了嗓门喊:“这么好的牌,不抓,饶了他了。要不是他有两副鱼子,还钻了沟子了?”
凤香努努嘴,说:“瞧,就这样子。头都聒麻了。”说着吼一声:“悄些成不成?再嚷,到院子里玩去。”猛子说:“你烦了,到院里去。”凤香说:“哟,我的家还由不了我了?你还硬三霸四的。”猛子说:“你再说!再说叫五子把舌头咬下来。”凤香扬起鞋底,在猛子的背上狠狠扇了几下。猛子夸张地哎哟几声,说:“打是亲,骂是爱。小心北柱吃醋。”凤香笑道:“那我就多亲几下。”又结结实实扇几下。猛子滚到炕角里哎哟。
北柱笑道:“我也希望五子把那块喂猫儿的肉咬下来。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脑子都聒麻了。”转头问白福:“你不摸几把?想摸就来。我可不中了,再输,就搭上女人了。”狗宝问凤香:“听见没?再输就该你上了。你当然方便得很,裤带一松,就当钱。”凤香道:“成哩,成哩,你舔也成。你能说出,老娘就能干出。”人们都笑了。
白福说:“你们玩,我没那个心思。”北柱说:“放心玩,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日喝凉水。有啥放不下的?不就是没个娃子吗?有娃子能咋样?能生下,生他一个。生不下,也不管他球。吃照样吃,玩照样玩。”狗宝接口道:“就是,活人嘛,该松活的时候,就松活一下。”说着,望了白福一眼。
这一望,自然是和解的表示,但白福心里仍不能原谅狗宝,便不理他,对北柱说:“我还有些事呢。”“啥事呀?”北柱道:“老天爷叫老子们休息呢。”凤香劝白福:“想玩的话,就上去玩去,反正也是玩艺儿,又不是大赌,没啥。”白福摆摆手说:“不,不,我真有事呢。”顺势出了门。
凉风水一样泼来,洗尽了北柱家留在心头的一点喧闹,白福感到了清爽。地上白茫茫的,很刺眼。天空灰蒙蒙的,还有零星的雪花在飘。白福很喜欢踩到雪上的感觉。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强有力的。其他时候,总觉得自己很猥琐。
走一阵,他又想到那个梦,浓烟又从心里腾起。真是糟透了。那话题简直成克星了,一出现,脑子便灰了。
一条黑狗从巷道蹿出,吓了白福一跳。后面跟两条狗,一条白狗,一条花狗,象追姑娘的小伙子一样兴奋,旋风似远去了。白福一阵怅然。他想,要是人象狗这样多好啊,无忧无虑的。他,别说撒野了,连快走几步的心情也没有。
花球走过来,见了白福,问:“你干啥哩?告天爷吗?”白福笑笑。花球说:“走,挖牌。”白福说:“北柱家正挖呢。”他想到了自己的梦,就说:“你念的书多,你说梦是咋回事?”花球说:“咋回事?沟子盖不掩就作梦。”白福说:“别开玩笑。”花球道:“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啥,就梦啥。”白福说:“你看过梦书没?”花球笑道:“啥梦书?”一指齐神婆家:“她会圆梦呢,问啥也知道。我嘛,瞎编可以,算不得数的。”说着,走向北柱家。白福想:就是,咋没想到她?
齐神婆正偎在炕上嗑瓜子,旁边还坐着来串亲戚的一个老婆子。一见白福,神婆便招呼道:“快来,上炕,上炕,炕热得很。”白福跺跺脚上的雪,说:“干妈,你焐你的。我不冷。”齐神婆抓过一把瓜子。白福接了,却不嗑,攥在手里,听她们喧慌。不一会,就攥出汗水,把瓜子弄湿了。
白福听了一阵,才听明白她们在喧一桩保媒 的事。本是件无聊小事,她们却喧得很投入,你唱我和,竟将白福冷清清撇一边了。白福只得耐住性子听,听了一阵,却听了进去。他很佩服齐神婆,一件一目了然的简单小事,却能渲染出许多色彩,而且语言很是鲜活。
“有啥事?说。”齐神婆忽然转过身来:“我知道你无事不找我老鬼。”白福本已专注于她们的喧谈了。她这一问,倒叫他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就是,啥事呢?他想了一阵,才想起那个梦,就说:“也没啥,做了个梦。”齐神婆笑了:“我当又是啥大事呢?谁不作梦呢。”“可这梦很怪……”白福说。他喧了梦的内容和那年打死白狐子的事。
“千年白,万年黑。”那个老婆子接口道:“你不该打的。人家已修成了仙家。”
齐神婆望一眼白福:“瞧,咋的?那年,我就说你惹下祸事了。”她又对老婆子道:“他的几个儿子都没养活。”
“不该打。人家是仙家,敬还敬不极呢。”老婆子重复一句。
“都这么说。可打的已经打了,咋办?骨头都化成灰了,叫我咋办?”白福灰了脸,说:“要煮要烤,也只好由它了。”
两个老婆子互相望望,没说话。白福颠着脸,拧眉一阵,吭哧半天,说出了自己的怀疑:“我估摸……引弟那丫头,是狐子转生的。”
齐神婆咧嘴笑了:“瞧他急的,啥念头都有了。”又对那老妇说:“反正,他那丫头,可精灵得很。才几岁,啥都会干,会剪花,会唱口歌,长得红处红,白处白,眼珠一转,倒真有种狐媚气。”老婆子也笑了:“那敢就是狐子转世了。”
“你们别笑,可真是的。我咋想都觉得那丫头不对劲,她一生下来,娃子就没活过。还有,我作梦老梦见她长个狐子尾巴。”
老婆子说:“别胡思乱想了。就算真是狐子转生的,又有啥?该咋还是咋。不过,你那个梦倒真不太好,还是得生个法儿。”
“就是。”齐神婆接口道:“该生的法儿还得生。”
白福哭丧着脸道:“啥法儿?还有啥法儿?该生的方儿都生了。干妈也整治过几回,可不顶事。啥事儿也没顶。”
“那你还来干啥?”齐神婆沉了脸:“老娘是没本事,又没有寻到你门上去找你。以后少上老娘的门。”白福变了脸色,跺跺脚道:“嘿,我说的是……其实还是有效果,前一个生下就是死的,干妈燎过后,后一个活了一月呢。”老婆子道:“着,这不就是效果吗?”白福道:“可……”
齐神婆颠个脸,眯了眼,说:“实话告诉你,老娘的桃花镇法用了百次,灵九十九次,只你家一次不灵。为啥?有人克。你心里也该清楚,我的话也只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也别再来找我,找也没用。”
白福傻了,双手抱拳,连连作揖,“干妈”叫了一大堆,眼泪也下来了。“真不成。”齐神婆冷冷道:“亲里亲戚的,我也不能哄你。我的道行没人家的大,就这。人家是要债的,我也只是尽尽人力,没治。我真是没治的,回去吧。”
“干妈,你不是要我的命吗?”白福抹一把眼泪,嗓子里咯噔一阵:“你不管,不是要我的命吗?”又跪在地上,乓乓乓磕几个响头。神婆却闭了眼睛,理也不理。
老婆子说:“起来,一个大男人,象啥样子?我听说,千年的狐子啥都不怕,就怕一个白骟狗。都这么说,你弄上一个试试。”
“又到哪里弄白骟狗呀?”白福哭丧着脸道。
“呸!”白福的话音没落,孟八爷就哈哈大笑:“屁股没盖掩作个梦,也用得着这样掏心挖肺瞎折腾?啥千年白,万年黑呀?那是人瞎说的。我见过一窝黑狐子,刚生下的黑狐子。你说,它真活了一万年?屁胡子。那是黑狐子种。活个几十年,至多。我不信能活上万年。倒是有些通灵的狐子活得长。人家也练功呢。初一十五拜月亮,练出狐丹,寿命就长了,也会变个啥俊姑娘。听说这种狐子,一怕雷殛,到一定时候,天雷要殛它。躲过这一难,就成气候了。
“当然,它怕白骟狗,就像多大的老鼠也怕猫,天生的。白骟狗煞气大,多厉害的狐子,一见它,也厉害不起来。老一辈,都这么说。当然,谁也没有见过啥千年狐子。这年头,狐子能过上个几年就不错了。人的眼睛一个比一个亮,见个踪踪子就追。它想活,也活不长。……你想,它们连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还能报复谁呀?
“听老年人说,凉州城有个老满州,衙里当官。他就有个白骟狗。一天,一个猎手来找他,要借白骟狗,说是自己瞅下了一只千年白狐子,咋也打不下。明明见它在一个地方,一举枪,就不见影儿了。听一个道人说,千年的狐子最怕白骟狗。就来向老满州借。老满州满口答应。
“夜里,一个白胡子老头来找老满州,叫他不要给人借白骟狗。老满州说:成,不借就不借。明日,我带上它上衙。老人就吃碗黄米面条,走了。第二天,老满州把狗拴到后院,吩咐家人:猎户来,就说我带上衙门了。……唉,也该着那狐子遭难。猎户一来,便听到后花园里有狗叫声,就隔墙弄出狗来。一到坟滩,白骟狗直溜溜扑过去,把白狐子按住了。扒开狐肚子,黄米面条儿还没消化呢。原来,那个白胡子老汉是狐子变的。
“后来,白狐子报复了,老满州全家遭了殃,人死了,家败了。谁叫他说话不算数呢。……哎,咋给你讲这些?白福,白福!你怎么了,脸煞白煞白的。……别往心里去。……说是这么说的,谁又见来?屁胡子。说这些干啥?哎——白福,你怎么了?白福——,白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