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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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唾沫星子乱迸。
  老伴说:“少说两句成不成?爷父两个又不是斗鸡转生的,一见面就眼飞扎毛的。省下力气干活去。”老顺骂道:“你个老妖少稀泥墁光墙。你的这几个爹爹,只有吃饭的肚子,哪有想事的心?墙头高了,肩膀上还扣着个盛糠的升子,一点脑子不动。总不能光敲老子的骨头。”说着,恶恨恨瞪猛子一眼。
  猛子不服气地梗梗脖子:“咋?我咋没生发?我跟上三轮子又不是去看西湖景儿的。你再叫我咋生发?跟上黑包工头子只能混个肚儿圆,苦上一年见不上个钱渣儿?再叫我咋生发?你叫我偷哩?抢哩?”
  老顺恶恨恨瞪猛子。猛子回瞪了老顺一眼。老顺心里的气激荡着胸膛。……没活头了。他想,真没活头了。“无义种。”他骂。他想捞个棒子象捶驴一样捶他一顿。但知道,棒子一抡,就会叫猛子一把夺过,踏成两截。……老了,使不动威风了。他产生了英雄暮年的悲哀,但很快被激荡在胸中的郁闷情绪淹没了。他很想用脑袋使劲撞那堵墙,撞出血,撞出脑浆。但他只是用拳头砸脑袋,一下一下,使劲地砸,砸得脑中嗡嗡嗡直冒火星。
  从城里回家的灵官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同往常。父亲黑着脸。猛子也黑着脸。灵官不敢发问。一问,肯定便成导火索了,便捞捞猛子,示意他出去。
  正要出门,听得老顺吼:“哪里去?挖上!你给老子粜去。”
  “粜啥?”灵官不解。
  “除了那几颗猴食,还有啥?老子的干骨头,人家又不要。”
  灵官吐吐舌头,拽猛子进了旮旯。猛子气哼哼说:“我成了出气筒了。”灵官说:“就叫他出几下。不在你我的身上出,还往那儿出呢?也难怪,忽尔这个事,忽尔那个事,够烦人的。又收钱吗?”猛子说:“收啥收啥,又不是老子叫收的。对不对?谁收,你到谁跟前撒气去。师公子不吃牛肉在骨上出气。我是钵盂儿,由了他的性子敲?”灵官说:“忍几下不就得了?骂又不疼,由他骂几句。”猛子说:“打倒不怕。想打了你打几下。骂,我受不住。一个大男人,碎嘴婆一样唠叨,头都聒麻了。”灵官说:“人老了,都这样。”
  灵官找个袋子,猛子拿个破脸盆进了仓子,一盆盆往袋里装粮食。一股股尘土从袋中扑出,弥漫了整个屋子。灵官皱眉头,耸鼻头,把头扭向一旁。猛子则使气似的,大手大脚动作,撒出了不少麦子。
  装满一袋,正装另一袋时,老顺进了屋子。一进门,他就恶狠狠叫:“装那么多干啥?败家子。你想粜光呀?粜光了吃屎去?”
  灵官嘟囔道:“你又没说粜多少?”
  “能粜个二十块就成了。剩下的还要养命哩。”他气呼呼说。忽然,他发现了撒在地上的麦子,直了眼,又气急败坏了:“你们两个爹爹能这样糟害五谷?这个家败不了,你们心不甘?”
  “行了,行了。”灵官说:“又没有撒到别处,还在屋里。扫堆了,喂鸡。”
  “说得轻巧。”老顺狠嘟嘟说:“听你的口音,好象存下了几十石粮似的。”
  “存不下几十石粮就不活了?”灵官低声说。猛子则黑了脸,跳下仓子往外走。灵官取过麻绳,扎了袋口。老顺用手拔开灵官,解了绳子,蹲下身,吭哧几声,把袋子抱上仓子。麦子又哗哗地进了仓。约摸剩下半袋时,老顺取下,掂掂。取了秤,称了称,往袋中又抓了几把粮食。等秤头高挑起时,他才扎了袋子,自语似说道:“行了,粜五十斤就成了。不掐球算命不成咧。这天年,不养人哩……怪不怪,谁听过黄河干了呢?怪事。”语气平缓了许多,仿佛刚才没骂过人似的。
  灵官明白父亲的这几句自语是他向儿子表示和解的信号。每次吵嘴之后,都这样。他从不认错,从不道歉。他认错的方式就是自言自语些不痛不痒的话。要是他长时间不这样,那就是他认为对方错了,或是对方伤了他的心。
  灵官不声不响提了粮袋往外走,叫了猛子一声,免得他再和老子犟嘴。
  乡上面粉厂里挤满了人。这儿的粮价比粮站高一分钱,人们便都上这儿来了。人们嘻嘻哈哈打着招呼,骂着对方,语气轻松而愉快。责任田后,人们的交往少了,难得一遇,碰上了,免不了说几句风凉话。老的,调笑些与儿媳妇的玩笑。少的,问几句“一夜几次”之类话。末了,谁都齐齐看天,骂这鬼天爷不长眼。  卖了粮回家,灵官把钱递给父亲。老顺接了,忙颠颠朝队长大头家走去。猛子耸耸鼻头,说:“瞧见没?每次收钱,总要骂个鸡飞狗上墙。可交起来,积极得很。”灵官道:“凉州人哪个不这样呢?嘴硬沟子松。也难怪。天这个阵候,再没水,可真晒成牛草咧。”
  队长大头蹲在炕头上,呼噜呼噜喝山药米拌面,见老顺进来,举举碗,吼一声:“端饭来!”老顺忙摆手:“不咧不咧。吃了,刚吃过。”会兰子端一碗饭进来,硬往老顺手里塞:“吃些,少吃些。过一门,吃一盆。”老顺笑道:“我又不是驴肚子马拌肠。”接了碗,蹲在地上,唏哩呼噜喝起来。老顺最爱吃这饭,糊糊的,软软的,口感极好。
  老顺很快喝完拌汤,挡回了会兰子的手,搁了碗,抹抹嘴,说:“啥都得那几颗猴食。这日子,越过越没滋味了。”大头说:“要啥滋味?人是混世虫。混个啥样,就算啥样。 ”说着,他把碗朝炕上一旋。那碗旋向炕沿。大头稳了碗,叹口气。
  “算了。先别交吧。”大头说:“又变了。水管站说了,供水可以,但有两不供:一是拖欠下水费的不供,那怕村里有一个人拖欠,也不成;二嘛,水费又涨了。一亩地长十块,一口人五十。得补上,说是市上说的,一次交清。交不清,不供水。”
  “嗡——”老顺觉得头突地大了,眼前一阵黑。一人五十,乖乖,他家得三百。天的爷爷,要命哩。真扎喉咙哩。他觉得嘴里发干。小舌子成了干皮,贴在喉里很难受。“真要命哩。”他说。
  “我问了。”大头说:“真是上头定的。乡上做了决定,叫信用社给贷款。没钱的,交多少,就贷多少。只办个手续,钱直接交乡上。秋后上了粮,粮站不付款,到信用社领,顺便扣贷款。”
  老顺说:“确实趁火打劫。老子们都站到井里要马勺。他们还要这样。能叫人活吗?这世道。”他说不下去了,嘿一声,垂了头,一语不发,眉头拧成个结。
  “还没顾上传达呢。一说,又不知咋个闹法?这年月,这队长没啥当头,是人的跑腿娃子,摧粮,计划生育……哪个不叫老子脱层皮?还得当受气桶子。上头一收费,都朝我龇牙。好象老子往自己腰里揣。妈的,我又不是吃舍饭的,凭啥受这气?明年,八抬大轿抬,老子也不当。”大头鼻腔里冷哼两声。
  老顺撇撇嘴:“这话你说了不下百遍了。年年说不当,年年又当了。大小是个头啊。宁为鸡头,不做牛后。不说别的,队上一有个来人去客,哪回你不喝个红头带脸?”
  “狗屁。”大头笑了:“站着说话腰不疼。你以为我吃那点喝那点心里舒服呀?我怕得噎食病呢。你以为我愿意叫人在背后指戳?舌头底下压死人哩。”
  “行了行了。吃的吃了,喝的喝了,话还叫你说了。”老顺缓和了语气,说:“不过,没你这种人,也不成。方方面面得有个人撺赶。”忽地又想起长了水费的事,心顿时暗了,象压了块石头,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大头也阴了脸,半晌,说:“ 我也正愁呢。咋传达?”正说着,北柱进了门。北柱把手中的票子抖得脆响:“得,叫他们吃药去吧。”大头朝老顺挤挤眼。老顺叹口气:“又长水费咧。”北柱瞪大眼睛:“多少?”“五十。一口人五十哩。”北柱声音突起大了:“大头,真的?”大头苦笑道:“当然。”
  北柱怔了半晌,望望老顺,又望大头。忽地,他将那几张票子往地上一扔:“天的爷爷,都成饿疯虱子了。”
  三人齐齐叹口气。北柱皱眉道:“只差卖血了。再是没治了。二三百个票老爷,刮了肉也凑不够。”大头说:“给贷款呢。上了粮再扣。”
  北柱松口气,但很快又发怒了:“贷?利息那个高法。不交!要命有一条。”
  大头冷笑道:“不交?队里有一个人不交,人家就不放一滴水。不管咋说,人家是石头, 你是个草苗。人家总能把你压住。还由了你?”
  第十七章
    手术前的那几日,是憨头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
  一是他打听到一天的花费四五十元。这等于要他的命。他十分讨厌医生。因为医生总是开许多液体打吊针。他认为这都是白花钱的。既然吃药打针打不下肝子里的虫,就用不着那些无谓的花销。在他眼里,打一次吊针等于喝一次爹妈的血。
  二是动手术的日期一直无法确定。医生总说观察几天。观察?这有什么好观察的?B超已做了三次,还作了胸透、肝功化验、心电图等许多憨头认为纯属骗钱的勾当。他的病在肝部--那个疙瘩在一天天长大--而不在头脑和胸部。干那些勾当有什么用?骗钱也得看对象,不该骗一个穷人。
  病情基本已确认:肝包虫。同室就有一个肝包虫,肋部插一个管子,另一端插在瓶子里。瓶里有些红红的液体。这人走时老猫着腰,龇着牙,提着瓶子。据说人一粘上瓶中的液体,就会得相应的病。于是,他的出现和瘟神差不了多少。憨头想到自己也会成那个样子,很难受。但他又希望自己尽快成这个样子。多住一天,多花不少钱呢。
  “嘻,以后你可注意,不要粘上瓶子里的东西。”憨头笑着对灵官说。这是他唯一能装出开心的样子的话题。
  “你害怕不?”灵官问。
  “蝎虎子挨鞭子。怕也得挨。”憨头极力装出轻松的样子,但马上又闷闷不乐了。
  病房里的气味令憨头极不习惯。输完液,他就拉灵官出去转。可一到街上,想到自己掏了钱的床位白白空着,又想回去,狠狠睡他个驴日的。
  灵官却说:“多转转,散散心。闷在病房里,好人也会闷出病来。再说,现在不转,手术一动,想转也转不成。”
  憨头叹口气:“等到啥时候呢?天的爷爷,一天几十块,想想都骇哄哄的。迟是一刀,早也是一刀。白白花那个钱干啥?你给你那个同学说说,能不能早一些。”
  “说了百遍了,没用。这是程序,谁都要观察几天呢。再说,肝包虫呀啥的,定在星期六。这几天是没法了,等过几天,再求求。”
  憨头皱眉道:“等,还等。那点儿钱,不等动刀子就花光了。纯粹是骗钱。查这个呀,明明是肝包虫。一拉开,剥了就没事了,弄那么复杂干啥?……听说,得送礼。不送,人家就不给你排。”
  灵官笑了:“这你就别管了。该办的我都会办。”
  “你是不是送了?”
  “你安心养你的病,管那么多干啥?”
  “养?养?这个疙瘩倒是越养越大了,象是天天在长……这倒不要紧, 大不了胀死。可钱,你说,咋还?”
  灵官说:“有人就有钱。等你好了, 我们打狐子抓兔子,生着法儿弄钱。不信还不了那点债。”
  憨头说:“债是我的,不叫你们还。等一出院,我就分家, 债我背。你和猛子去挣娶媳妇的钱。我不拖累你们。”
  灵官笑道:“这时候了,说这些干啥?”
  “不说?心里憋得慌。几天了,老想说,老没说出来。说明了, 心里才舒服些。”憨头吁了口气。
  二人出了医院门,到大街上。街上人多, 憨头的脑袋都给人呀车呀晃晕了。太阳也迷迷瞪瞪,不似乡下那么清亮,象在作梦。 憨头想回去睡觉,可又不忍败兄弟的兴致,只懵懵懂懂跟了他去。到了广场,憨头看到那匹铜制大马, 高高在空中,张着大口,扬着蹄子,就说:“人说这马把西营水库的水喝干了, 我们才旱。是不是真的?”
  灵官说:“谁知道呢?说啥的都有。说好的,说这马张嘴吃的是永昌的草, 粪却屙在了武威,肥了武威的土地。听说永昌人雕了个石牛,长长的角,专门用来抵这匹马。谁知道那个对呢?”憨头说:“怪就是怪。我老觉得这马要倒下来。 ”灵官说:“我也有这感觉。还是不倒的好。 为修这马和台子,花了不少钱呢。一倒,还不是得老百姓出钱。”憨头说:“那就不叫它倒了。”“就是。”二人的语气仿佛真能决定啥大事似的,便都笑了。
  路过大什子,憨头说要照个像。他说:“我还没照过啥像呢。照一个,或许以后用得着。”灵官认真地望憨头。憨头笑笑。灵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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