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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子出来,心里灰溜溜的,裹带着一点羞恼。灰溜溜的是想多贷二百元却叫对方给了个“屁烧灰”。羞恼的是贷了款连款的边角也没摸到。但很快,他遗忘的天性抬头了。灰溜溜也罢,羞恼也罢,全溜到屁股后面的尘土中去了。
白孤孤的月亮挂在空中,显示着这是一个好夜。这样的好夜里,猛子是不能早睡觉的。素日,可与白狗们打牌,或与北柱们溜嘴。可今夜,北柱们还在乱哄哄的大头家贷款呢。
到哪里去呢?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夜里,他的心也空荡荡的。夜是最难挨的。夜很长,躺在床上烙饼的滋味不好受。
想想除了双福家,真没个合适的去处了。要说合适,双福家也不合适。自那件事之后,猛子很少去她家。谁都知道,双福的闹离婚与猛子有关。猛子自然就真将这事当成自己的罪过了。虽说同男人们调笑的时候,他总是毫不在乎地炫耀自己的战绩,但心里也免不了内疚。不管咋说,自己上了人家的炕,是双福闹离婚的借口。也许,即使没这个借口,双福也会找到其他借口。但现下的这个借口总是猛子造成的。每当想到女人那孤零零的影子--奇怪的是,那女人在他心里为啥总是孤零零的呢?--他就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她。
“要是当初没和她睡觉,会咋样?”答案是也许双福不闹离婚。“不闹离婚又咋样呢?”答案是她仍会活受寡。活受寡的她仍会偷人。偷人的她仍会被抓住。抓住的结局仍然是离婚。这样一想,猛子就释然了。
“这莫非就是命。”他想。
猛子碰见过女人几次。女人总是低眉垂眼,匆匆而过。猛子不知道女人是否恨他。平素里,猛子很少想到她。他只在下腹火炽上床前才想她。
今夜,猛子想去她家。除了心里空荡荡的原因外,还因为他确实想知道她的近况。穷极无聊的时候,便是想她的时候。他不觉得自己有啥不好?女人嘛,做饭缝衣,松裤带。就这样。
女人的屋里亮着灯。见到这灯,猛子已没有过去的那种激动。女人象被他翻过的书,无聊时,可翻一下,但新奇的刺激没了。忽然,猛子听到了男人的说话声。是花球。花球笑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听不到女人的话,但能想象出她在悄声没气地笑。
猛子的头一下子大了。心里产生了很复杂的情绪,是厌恶?是羞辱?是意外?是……都是,又都不是。女人并没有许诺他什么,但他仍有被骗的感觉。
门突地开了。灯光扑向猛子。女人端着盆立在门里。见到猛子,她一怔,嘴角挑起了一缕笑。花球的笑僵在脸上。
“爹叫我来借些钱。”花球嚅嚅道。
屁。猛子想,你爹正在大头家贷款呢。但猛子不说啥,只笑笑。花球更慌乱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怕啥?”女人瞥了花球一眼:“就说想和我睡觉。怕啥?他也一样。咋?你们怕?老娘不怕。你们要脸?老娘不要脸。脸是啥?脸不如一块抹布。不要它,扔了就是。”
花球从椅子上弹起,望望女人,又望望猛子,想说啥,却侧身出了门。女人哈哈大笑。猛子怔在当地,立不得,走不得。
她望一眼猛子,哼一声:“瞧,这就是男人。”她笑了,渐渐笑出了眼泪。
猛子慌了。他最怕女人哭。这一哭,叫人看见,算啥?他尴尬地立了一阵,觉得此时的上策是走,就溜了出来。
转过墙角,就是大路。猛子松了口气。一上大路,谁也不知道他从何处来。猛子很奇怪,自己为啥还怕别人知道呢?早已是秃头上的虱子了。有时,他心一横,破罐子破摔算了。可具体做时却总是心怀鬼胎。猛子恨自己不象男人,不敢象双福女人说的那样:“就说,想和我睡觉。”
几个黑影移了过来。猛子很响地咳嗽一声,就象他黑夜走坟地时总要吼几句秦腔乱弹,表示自己并不怕坟地,反倒暴露出了内心深处的恐惧一样。这声咳嗽很理直气壮,也很心虚。
“谁?”黑影问了一声。猛子听出是毛旦那曳着老痰的声音。
“我。”猛子大声地应一声。
“你是谁?”毛旦又问。
“别问了。是猛子。”
猛子听出,说这话的是瘸五爷。近了,猛子看到瘸五爷吆着驴车。他看到车上有个东西在蠕动。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
“没啥。”毛旦说:“去给五子看病……没啥……真是去看病……不绑着……怕他跑了……没法收拾的。”
“少说些成不成?”瘸五爷斥道。
猛子这才发现五子被绑在车上。酒味也是从他身上发出的。他说:“就是,该看了。不看,会越重。”
驴很响地打个喷嚏。蹄声得得,车过去了。猛子掉头就走。行几步,听到身后有很急的脚步。“猛子。”瘸五爷低声叫。
“记住。别给人说看见过我们。”
瘸五爷的嘴凑向猛子。胡子蹭得猛子脸都痒了。他闪远了一些,嗯了一声。瘸五爷又认真叮嘱一遍,才去追已走远的车子。
听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猛子觉出了什么。
“你胡说啥?把嘴夹严些成不成?”次日清晨,猛子喧了昨夜碰到瘸五爷的事,老顺恶狠狠臭了他一句。而后,老顺痴坐了一阵,半晌,才叹口气,又缓和了语气说:“别乱说,这事儿。”一语未完,又长出一口气。
灵官妈问:“又是啥事儿?”
老顺白她一眼:“你问啥?一个女人家。”说完,摇摇晃晃站起来。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
老顺走到门口。太阳很白,白得不象早晨的太阳。又是一个晒死驴的天。老顺不管天,觉得自己已到了另一个世界,懵懵懂懂,恍恍惚惚。一种凄迷的氛围笼罩着他。他当然知道猛子喧的事意味着什么。他很想去看看瘸五爷。
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老顺觉得他们离自己很远。魏没手子拉着大叫驴兴奋地说笑。跟喜提着绳子和木桩,牵一头比羊大不了多少的毛驴。花球妈担两桶水走过。会兰子喂猪的声音很润。羊们出圈了,咩咩叫着,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一切很真实,却又显得那么虚幻。
“他在干什么呢?”老顺想。他眼前出现了瘸五爷那张木然的脸。他想不出这张木然的脸此刻会有什么变化。也许还那样。天塌了也不会再使他有啥变化了。也许,他正蹲在炕沿上抽烟,象个石头。那婆娘则不然,好哭,动不动就掉尿水儿。哑着嗓门,失声断气的。她肯定在哭,免不了。
正吃晚饭,毛旦慌慌张张进来了。灵官妈说:“舀饭去。”毛旦摆摆手说,“吃啥饭呢?舌头都吓干了。”“啥事?”老顺问。毛旦吞吞吐吐。猛子说:“别吱唔了,是不是昨夜的事?”毛旦瞪一眼猛子。猛子说:“老子们又不是外人。”见老顺瞪他,改口道:“我们又不是外人”。毛旦才嘿了一声,抱了脑袋,蹲在地上。刚蹲下,又站起来:“这么快,你想。”“啥这么快?”老顺问。“警察呀。进村了,三个,直溜溜进了瘸五爷家。”毛旦的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忽尔,他朝猛子跪下了。
猛子蹦起来,象躲避火炭似的:“瞧,瞧,象话不?有屁就放。下跪干吗?”毛旦不起,嘿一声,说:“你说,这瘸五爷,我不去,硬拉我。我才不在乎一百块钱呢。可他说好不供我的。说好的,谁也不知道。就你见过。他不供,你不说,谁也不知道。”
“你跪啥?起来。”老顺说。
毛旦起来。灵官妈提过椅子,叫他坐下。
“咋了?说。”老顺问。
“五子死了。”毛旦扯着哭声说。
一阵沉默。猛子望老顺。老顺望老伴。谁也不说话。屋里很闷。“嘿,明说了吧。”毛旦哭丧着脸。“带了他去看病,他要撒尿。不小心,落崖了。”
又一阵沉闷,谁都不说话。毛旦牙缝里开始抽气。
老顺说--嗓子好象干了似的嘶哑--:“死就死吧。无奈法了。我也知道无奈法了。”
“真自己掉下去的。我又没推。”
“谁又说你推了呢?”老顺叹口气,抹抹眼睛:“那娃儿,命苦。也罢,早死早脱孽,投生个好地方。也怪不着谁。谁叫他生在这个穷坑里呢?又得了那种病……怪不着谁。”
“就是。”毛旦的脸色和缓了些:“真怪不着谁。命就那样……又不是谁害了他。”
灵官妈抽泣起来。这一下,毛旦又慌张了。他望望老顺,望望猛子,又望望灵官妈,显出坠入陷井的幼兽似的神情。“可是……”他说。
“可是……”他又说。“可是……”后的下文却叫他咽下肚了。
“这个老贼……”他转了话题,“本来,我不去,他求我。硬求。死缠。没奈法,才去。我又不是图那一百块钱……”
老顺突然怒了:“你是吃屎的,是不是?你少提啥钱呀钱的。掉下去就掉下去。管啥钱不钱的?”
“就是。”毛旦说:“本来,也不管啥钱不钱的。我也不是图那几个钱。再说,说是说了一百,可谁又见了一分?”
“吃屎货。”老顺摇摇头:“把你的嘴夹紧。少说啥钱不钱的。一提钱,谁知道你们干了啥名堂?”
毛旦这才明白什么似的,作恍然大悟状。但很快,他又晃脑袋了:“我不说当然成。可瘸五爷……他会不会……赖账?”
老顺大怒:“呸!你还算人吗?把你的嘴夹紧。你求老子们不要说。可你,松子一个。啥屁还不是从你的裤裆里往外溜。我看你是铁大豆瘾犯了。”
毛旦慌了:“我不说总成吧?就当是个哑吧,就当嘴叫长柴泥糊了,总成吧?天的爷爷,我可真不在乎那一百个票老爷。真不在乎。就当我吃药了……”
猛子说:“不在乎,还说啥呀?”
毛旦说:“说说还不成?不管咋说,也是一百个票老爷呀。想想,都叫人心里……”
老顺鼻子里冷哼一声:“磕瓜子磕出个虱子来,啥人(仁)都有。去!少在老子面前毛搔。真是个夹麻纸的沟子嘴,啥响声都往外溜。这时候了,还不能用石头塞住你的嘴?”
毛旦缩缩脖子,挤几下眼睛,想说啥,又舍不得一下子说出来。努了半天,终于努出来了:“要是真不说。那一百个票老爷,我分五十给你们。”
老顺胀红了脸,吼一声“滚!”脱下鞋,砸过去鞋从毛旦头上飞过去,很响地拍在墙上。毛旦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猴子似蹦出屋去。
起风了。
这是沙漠里特有的风,灼热,疯狂,肆虐。沙土到处是。小村在颤栗。太阳缩出老远,躲在半空,成一点亮晕了。
人们在风中站着。因为瘸五爷要给那辆啊车带走了。
他很快就招供了。
据北柱说,警察只是来调查,因为有人认出死者是沙湾的疯子。谁知一进门,瘸五爷就承认自己“为民除害”。
“我没有罪。”他坦然地说。
但他还是要被带走了。
瘸五爷不怕风,眼眯着,把微驼的背尽量挺直。胡子和头发在风中翻飞。脸上木然出视死如归的味儿。倒是不习惯大漠风沙的警察时时抬起胳膊,似欲挡住扑面的风沙。
老顺的心很沉重。不仅因为五子的死,还因为瘸五爷与大盖帽连在了一起。
“他会不会抵命呢?”
不知道。老顺当然不知道。他不懂啥法律,但明白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问题是,杀五子这种给百姓造成了危害的人是不是也要偿命呢?不知道。他的脑子乱哄哄的,象这黄澄澄尘土翻滚的天空。
那辆很白的啊车上虽然落满了尘土,但在这黄澄澄的世界里仍白得耀眼。白色是孝服的颜色,老顺觉得不吉利。“也许,这一去,他回不来了。”他想。他望一眼瘸五爷。瘸五爷仍那样木然。警察正和队长大头说着什么。老顺觉得那警察很可怕。怪,一见公家人。老顺的腿就发酥。
五奶奶嚎哭着,声音很大,边哭边诉说着什么,但听不清究竟是哭儿子的死去,还是哭老伴的被抓。几个女人搀扶着她。
“可苦了这婆娘了。”老顺想。
大头一本正经地跟胖警察说着什么。老顺知道他在为瘸五爷求情交涉。大头之所以是大头,就是因为他敢在“公家人”面前也“大头”,不至塌下腰去。胖警察听他说了几句,摆摆手,仿佛在驱赶眼前搔来扰去的苍蝇。
胖警察拔开挡道的大头,推一把瘸五爷,瘸五爷便趔趔趄趄地走向那白得耀眼也白得可怕的警车。
一阵风啸卷而来。沙粒扑面。老顺觉得那风那沙扭成了鞭子,死命抽他的脸。警察显然也给这鞭子抽疼了,举起胳膊欲挡风沙。瘸五爷仍木然地站在白车门口,在风沙中一动不动。
风头一过,胖警察拉开车门。瘸五爷迟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