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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头一过,胖警察拉开车门。瘸五爷迟疑一下,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规范地进去。他麻木的脸上添了慌张。他打量了一下崭新的车厢,望望自己破烂的露出脚趾头的条绒布鞋,仿佛怕自己玷污了车似的,在沙地上蹭蹭脚,才伸手去扶车门。这时,老顺才发现他的手腕上各戴了一个贼亮的圈儿,一节同样贼亮的铁绳儿连接着铁圈。老顺知道这便是被村里人戏称为“罗马表”的手铐了。瘸五爷竟然与这种可怕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不能不使人对他产生发自心底的怜悯。
瘸五爷艰难地上了车,恢复了他惯有的麻木。他的上身微微前倾,半个屁股蛋搁在座上,仿佛怕压散架似的。警察利索地上了车。推推瘸五爷,将他安置到了中间。
白车啊着远去了。人们静默着。风似乎小了。五奶奶还在嚎,声音嘶哑而悠远。不知谁叹了口气。传染似的,人们都叹气了。北柱说:“瘸五爷是个好人。”都说:“好人。”北柱说:“不该抓的。”都说:“不该抓的。”
队长大头怒了:“闲屁。放啥 ?刚才干啥来?!”
孟八爷站起来,一语不发,走向村外。他的身子摇晃着,步儿发飘,梦游似的。
第十八章
憨头是在开刀后确诊为癌症的。这是他住院后的第二十一天。肋部的包块之所以规则光滑,是因它的外面裹了一层包皮。灵官被这消息击闷了。他觉得头皮发麻,舌头一下子干了。“什么?”他不相信地问了一句。
“肝癌。有西瓜大了。”医生注意地望着他。
“能活……多长时间……”
“说不准……很快,胸膛里已经流血了,很可能大出血。”医生又望了他一眼。
“他知道吗?”
“不知道。麻药还没过呢。”
灵官心里嗡嗡响,一阵阵发软:“动了吗?”
“动不成。缝住了……交五块钱的标本费。”医生指指沉浮在罐头瓶液体中的一块肉瘤。
灵官慌乱地取出钱,说:“求求你,别对人说,尤其……爹妈……只我一人知道。行吗?”
“当然。叫家人准备好,他马上就下来了。”
灵官梦游似退到楼道边,倚在墙上,瘫软水一样袭来,脑中除了嗡嗡,剩下的只是一个念头:妈妈知道了咋办?想到母亲那张饱经沧桑布满皱纹的脸,他的心一阵阵抽搐。
一个念头忽然冒上心头:他希望憨头马上死去。他知道“肝癌”是“癌中之王”。村里有人害过这种病。那一阵阵牛吼似的叫声锯条样在村里人心头划了几个月。与其忍受这样的疼痛,不如马上死去。而且,灵官不敢想象憨头知道自己病情后的绝望,这比死亡更可怖。
一切都象恶梦——多希望这真是一场恶梦啊。
会不会误诊?这个念头象一剂强心剂。灵官精神了些。很有可能。要真是误诊,那该多好啊。他强打精神走进大厅。等了一会,那个医生才又出来。
医生说:“准备好,多叫几个人,他就要下来了。”
灵官用了很大的劲才说出话来:“大夫,会不会误诊?”
“一般不会。”大夫望了他一眼,肯定地说:“再说,有标本呢。等病检单一出来就知道了。”
“要是病检后不是肝癌,能不能再动手术?”
大夫淡淡一笑说:“等出来再说。”
灵官心头产生了一线希望。
下了楼梯,候在那儿的老顺迎上来,问灵官:“动了没?”灵官望着父亲浑浊的眼睛,心一下子紧了,却笑道:“动了。”
老顺吁口气:“动了就好,动了就好。”
灵官感到口很干,嗓门象被烈日晒卷的干皮,扎扎的,想咽口唾沫,可舌头上除了麻,没有一点水气。想到母亲,他叹了一口气。
老顺脸色大变:“实话说,是不是不好的病?”
“不是。”灵官笑了。他知道自己的表演很成功,因为父亲的脸色渐渐和缓了。“不是就好,不是就好。”他梦呓似自言自语,忽然又问:“人手够不?”
灵官说:“我估摸够了,还有护士哩。”
手术室门开了。
憨头裸着上身躺在车上。他已醒了,眼窝很深,脸黄得吓人,嘴唇上无一点血色。令灵官吃惊的是,一个人竟会在短短的一两个小时有这样大的变化。他心里叫着:“好哥哥,好哥哥,你知道你的病吗?”
憨头呻吟着。
老顺扑了过去。
医生摆摆手:“下去,下去。”老顺后退几步,轻声说:“憨头,忍着点,忍着点。”
“下去,下去。”医生火了。他们把载着憨头的车推进了电梯。灵官和父亲赶紧下了楼。
进了病房,憨头呻吟着说:“没打麻药,就开刀,第一刀,哎哟,那个疼法。”
“送东西没?给那个打麻药的。”同室的病人问。
“还要给他送?”灵官问。
“当然了,怪不得……怪不得……”那人摇头叹息。
灵官望望他腹部的绷带和一根插入腹部的管子,又望望那张腊黄腊黄的脸,心中一阵抽搐,早知道是这种病,就不叫他挨这一刀了。可他知道,即使明知道是这病,这一刀仍得挨。只有挨了这一刀,家人的心才会安,才会死心。他想到他们不打麻药在腹部划开七寸长的刀口时,不由打个冷颤。
“不打麻药,平怕病人告他?”灵官问。
“他又不说没打。打了,可病人反映迟钝啊。据说有科学根据,常喝酒的人,麻醉效果不好。”
灵官说:“我哥连酒味都不沾。”
“造孽啊。”老顺叹口气,望望灵官。
灵官知道父亲怨他没办好事,叫憨头多挨了疼。
灵官的精神似要崩溃了。
憨头的呻吟锯条一样在他的心上划。望望他黄瘦的沁出汗水的脸,心中一阵阵疼。
“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病情了?”他认真望一眼憨头,却看不出啥迹象。也许,他还不知道呢。但很快,他就会发现肚里的疙瘩并没消失。想到这,灵官一阵阵发紧。“要是……”他心中又冒起那个念头:“要是他死在手术台上多好,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老顺盯着憨头。他的嘴角抽动着,仿佛在替儿子挨疼。见灵官望他,老顺露出一丝笑,仿佛在说:“终于动了。”
灵官想:“要是他知道……”他不忍想下去。
护士进来了,举着的针头上套着一个玻璃瓶。老顺等人费了很大的劲才给憨头侧了身。打完针,护士出去了。灵官追出。他说:“大夫,请千万保密,谁也不知道他的病。”
“知道。”护士说。
夜里,灵官把褥子铺在借来的行军床上,把被子放在中间。父子俩坐躺在行军床两端。病房里的气味异常难闻,但最使灵官受不了的是憨头的呻吟。每一根神经都仿佛被呻吟撕扯着。要不了多久,灵官就觉得精神要崩溃了。他只好走出病房,坐在楼道里的暖气片上,推开窗子,让冷清的夜风沐浴自己发木的脑袋。
老顺显然也受不了病房的折磨,隔一会儿,就到走廊里,抽几口旱烟。这儿严禁吸烟,但在深夜,老顺总能偷偷抽几口。老顺知道呛人的旱烟味儿会刺得人咳嗽,震动伤口,便自觉地关了病房门,开了楼道窗口,好让冷风把那呛人的味儿吹得无影无踪。
灵官发现父亲瘦了。他很少注意父亲的脸。父亲仿佛老那个样子,脸褐黄,满是皱纹,有几根构不成风度的胡须。父亲的脸很平常,平常得很难从人群中一眼认出来。他老是那么瘦,老是那么饱经沧桑。父亲脸上本有的健康肤色消失了,代之以干巴巴的黑灰色。
“穷了穷些,不要叫人害病。”抽几口烟,老顺又发出了感叹。
父亲每次欣慰“终于动了”的时候,是灵官心中的隐疼最强烈的时候。他想哭,可还得笑。一次,他笑得不太地道。老顺便警觉地问:“没事吧?”灵官忙说没事,能有啥事呢?他赶紧将自己的笑调整到能使父亲心安的程度。
明知道瞒不了多久,但能瞒多久他就打算瞒多久。这就意味着他将承担由此带来的所有痛苦和压力。如果猛子在身旁,他也许会将内情告诉他,然后,兄弟俩相对垂泪,互相安慰,商量对策。可猛子却候在家里等救命水。灵官感到孤立无助。在他的生活中,从来没经历过大事,一切由父亲顶当。父亲是棵大树,他是大树底下的荫凉。因此,劈头打来的这一灾难,一下便击晕了他。他整日昏昏沉沉如在梦中。
最希望的是误诊。
这成为他黑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他多次问大夫有没有可能是误诊?大夫很干脆地回答:“一般不会。”“一般不会,总有特殊吧?”“这次不会。”“为啥?”“已经开了膛。那个癌已经西瓜大了。等病检出来,你就知道。”“要是万一不是癌呢,能不能动?”“出来再说吧。”“他那么年轻,咋会得那种病?”“年轻与病有啥关系?那种病,越年轻,得上越恶。细胞增生快。”“才二十几岁。”“还有六岁得的呢。”
灵官很不满意大夫的回答。
父亲老说:“老天爷给个啥,我就能受个啥。他能给,我就能受。”话虽这么说,可憨头毕竟才二十来岁,还没活明白呢。想到憨头只有几十天或几天的寿命,灵官的心拧成了一团。
他精神病似地走遍了每一个病室。多希望再能找到一个肝癌之类的病例呀。这样,他的心里也许就能保持平衡。可是没有。胃下垂啦,肝炎啦,胃出血啦,肾炎啦……这算病吗?在憨头那可怕的病前,一切病都不成病了。
老天,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善良的憨头,为啥得这么恶的病?
深夜,走廊里空无一人,很静。灵官在静中坐着,思绪万千。他忽尔咒骂,忽尔流泪,忽尔祈祷。记得一个和尚说过,只要至诚地求观音菩萨,无求不应。于是他合掌,祈祷:“求观音菩萨消去憨头胸中的癌包,保佑他健康平安。”他一遍遍祈祷,恨不得把心掏出做供养。他仿佛看到天空中的祥云飘飘,佛乐阵阵。观音菩萨立在一朵莲花状的云上,手拿杨柳枝,一下下往憨头身上洒净水。祈祷完,他就进了病房。憨头却仍在呻吟,那个癌包仍一天天长大。
他很快地消瘦了。
妈和兰兰看憨头来了。见到妈的影子,灵官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他背过身子,抹去泪,心中一声声地喊:“妈,苦命的妈,知道吗?他的寿命只有几十天。”转过身的时候,他又笑了。妈没笑,脸上没有老顺的那种“终于动了”的欣慰,只有挨疼的表情。她脸上的肉在抽动,牙缝里抽着气,仿佛挨了刀的不是憨头而是她。她握着憨头的手,头上很快就有了汗珠。她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到了憨头身上,帮他抵御疼痛的侵袭。“不要紧。”憨头笑着安慰妈。
灵官警惕地望憨头。“他是不是知道肚里的东西还在?”还好。憨头脸上没有异样。笑是真笑,不象是装的。这就好,灵官松口气。
兰兰只是无声地流泪,不说一句话。
灵官妈揭开被子,看憨头的刀口。刀口仍被一块纱布蒙着。小小的纱布遮不住腹部隆起的巨大包块。灵官妈牙缝抽气,轻轻抚摸。忽然,她住了手,缓缓转过脸,望着灵官。灵官的心咚咚跳了。
“这儿为啥还这么高?”妈问。
灵官张张嘴,怔住了。他没想到母亲会问这。
“肿的。”憨头说:“你想,动了刀子……里头还肿呢。”母亲望着憨头,半晌,说:“不要紧吧?”憨头说:“不要紧。谁都一样。得消肿,不然,早出院了。”母亲吁口气。
灵官给母亲洗了个苹果。母亲吃苹果的镜头令灵官终生难忘。那不叫吃,叫啃,是老鼠啃铁的那种啃。只有啃的动作,而无啃的效果。母亲边望憨头黄瘦的脸,边啃苹果,缓慢地,一下一下。许久,那苹果仍没破皮。
没流泪。她知道流泪不吉利。以前,孩子不利顺时齐神婆总说“哭神冲了”。所以她很少当着儿子的面哭。
灵官望着母亲,心中有种钝疼,仿佛母亲啃的不是苹果,而是他的心。忽然,母亲停止了啃的动作,苹果凝在嘴边,痴呆许久。慢慢地,她把脸转向灵官,转向老顺,认真地搜寻着,仿佛要从对方脸上“搜”出真相来。
“没事吧?”她轻轻地问。
老顺嗔道:“啥事?一天没事找事。”灵官妈认真望一阵老顺,长长吁口气,又慢慢啃那个苹果,眼睛仍盯着憨头酷黄的脸。
说:“瞧,我们的。当初也吓坏了。一动了,几天就好了,明天就出院了。”
灵官妈露出一丝笑:“是吗?也吓坏了,是不是?”
“当然。”小媳妇说:“天塌了呢。”
“谁不是呢?”灵官妈吁了口气:“心里老雾橙橙的。心捏成个酸杏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