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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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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官妈很熟悉齐神婆燎病的这一套。孩子们有毛病时,她也这样燎过。但她知道,齐神婆的燎不同于寻常的燎。齐神婆有“功”。功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可以理解为“神”。在一次次拍打在儿子身上的五色纸的哗哗声响中,她看到了希望。她一次次望憨头的脸。憨头没有明显的悲喜,但还是添了一种东西。究竟添了什么?说不清。总之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但无异有希望在里面。这是他平时的那种似麻木似平静的神色中没有的东西。她还发现了儿子偶尔掠向齐神婆的目光中所包含的感激。确实是感激。憨头一向信任“齐家干妈”。妈能读懂他目光里的含义。
  哗哗的纸声和神婆独有的神神道道的腔调给屋里添了一种诡秘的氛围。蜡烛忽闪忽闪。这是长命灯。在这个仪式完成之前,灯不可熄。五色纸的上下翻飞带动的风每每使蜡烛摇摇欲熄。灵官妈的心也系在了那忽闪忽闪的烛苗上。她指示灵官猛子站在神婆与八仙桌之间挡住风。烛苗的晃动幅度因之小了,她才放下了提悬的心。
  齐神婆逐一燎完了那十份五色纸钱,又取过桃条,在憨头身上轻轻抽打,边打边念叨:
  手捻真香焚手掌,桃条本是无极根。
  一根付于张天师,一根留与长命君,还有一根不出门,留在人间打鬼神。
  一打家亲并外鬼,二打魍魉不正打三杀血腥鬼,四打索命冤屈魂。
  五打五方并五鬼,六打庙里判官神,七打七杀铁钉钉,八打邪魔化秽尘。
  三千铜棍头里打,三千铁棒随后跟,骨脉打得粉粉碎,白莲台前化灰尘……齐神婆神神道道唱着,抽着。好一阵,才下了*炕,命灵官妈取了憨头的贴身内衣,代替憨头钻过八仙桌,过关,又出门,到院里的草人前念叨一阵,典了白酒。这是憨头的替身。它的使命是把憨头的灾难和罪恶等带进阴曹地府去了账。齐神婆给它焚烧了许多纸钱,边烧边念叨:“烧的不是初一钱,烧的不是十五钱,烧得是憨头的买命钱。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万变无数。”
  念毕,又命猛子灵官带了五色纸、黄白钱、百家面捏的白虎、替身等,烧到十字路口。
  神婆走后不久,憨头闭上了发涩的眼。头部在轰轰。腹部也在轰轰。才打了杜冷丁,腹部的痛变钝了,咬紧牙,能忍受了。思维恍恍惚惚地游荡着。疲惫。极度的疲惫,而又难以入睡。是耗干了精力的清醒,是衰竭的清醒,是清醒的迷糊,是能理性思维却无法摆脱的噩梦。那恍惚,真象梦。但痛那么真实,腹部的包块那么真实。一切,都那么真实。
  许久了。他觉得这病已经许久了,仿佛很遥远。健康的记忆退出了老远,退到一团团黄色的迷雾之外,象尘封的记忆。那时多好。那时不知道那时多好。健康消失了以后,才知道健康真好。健康是最大的幸福。
  一切都远去了。一切。
  脑中哗哗地闪过一些远去的镜头,很模糊。那些场景仿佛也乏了,很模糊。他恍恍惚惚辨出了它们:那是他小时候偷摘果子;那是与白狗为一根葫萝卜打架;那是娶媳妇;那是在与毛旦打架……远去了,远去了。一切归于腹部的疼痛。
  很累。那是难以形容的累。乏极了,一切都乏。心跳很弱,弱得让他能感到心勉强的挣扎。呼吸是条细线,仿佛处处要断,时时要断,需要小心地用力才能将它抽出。气管里有东西挡着,影响了呼吸正常的进出,发出“咝--咝--”的声响。
  明知道死是悬在头顶的剑,随时会落下。但也顾不上怕它了。只嫌它来得快了些。他还没活明白,就要走了。他想起了道士们常说的那句“来者不是谁是你?去者不知你是谁?”真的。糊糊涂涂,不明不白,就要走了。不甘心,真不甘心。这辈子没活出个人样。白活了。该干的都没干,没来及。要是知道这么快就要死的话,会咋样?一定有另一种活法。会咋活呢?不知道。但肯定要念书。这辈子,白活了。啥也没干,象苍蝇飞过虚空,没留下一点痕迹。
  忽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到处在爆炸。石块重物下雨似压向他,将他葬埋了。身体是异样的重。呼吸也压扁了。周身每一个毛孔都压着巨石,沉重至极。重。重。重。地在挤。天在压。巨石如雨下落。象梦魇,清醒的梦魇。他异常恐惧,想吼,想叫,想呻吟,但口中发不出一点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哗--”,重物忽然消失了。身心爆炸了,炸出满天的光。满天的碎玻璃反射着阳光,哗哗哗闪。到处是光,到处是水波一样的光。光在流动,在闪烁,在喧嚣,在追逐,在吵闹,象波光粼粼的水面,象无数飞翔的光鸟,乱嚷嚷,闹哄哄,在迸裂,在爆炸,在繁衍,在啸卷……动到极致,亮到极致。
  四肢却触电似酥麻了。周身经络里充满了铁屑。心脏成了强大的磁石。心脏被攒积的碎屑挤压,挤压,终而碎裂,渐成翻飞的莹火虫了。莹火虫翻飞着,戏嘻着,喧闹着,跳着生命的舞蹈,渐渐聚陇,聚陇,终成一盏朗燃的灯。
  那是生命之灯。灯光幽幽荡荡,柔,亮,虚静,空灵。一切都消失了。天地万物,形体,疼痛,都消融于虚静之中。只有灯在悠晃,晃出一分宁静,晃出的超然。
  忽地,灯熄了。
  “快!憨头的手凉了。”灵官妈直了声地叫。
  老顺们放下手中的碗,跳上炕。憨头的瞳孔已放大。妈“哇--”地哭出了声:“天呀,叫我咋活呀?”老顺推了她一把:“眼泪不要跌到娃子身上。快,取衣服。”
  灵官妈却瘫在地上大哭。头一下下撞击地面。闻声进来的凤香拉住灵官妈。
  “去取衣服!”老顺吼一声。
  “捋下眼皮!捂住。”老顺指示灵官。
  灵官捋下憨头的上眼皮,遮住了因散光而显得可怕的瞳孔。他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非常后悔,后悔没给憨头多打杜冷丁,使他少受些痛苦。他总是控制,控制,怕用完。可现在,还剩了十一支。
  早知道他这么快离去,他会多打几支,叫他少受些疼。
  灵官后悔得要死。
  “死”终于降临了。它的降临,使灵官发现自己犯了许多错误:没和憨头多喧,没问他有啥要求,没多陪陪他……如今,“死”把兄弟俩隔开了。他再也见不到憨头了。
  他挪开手。那双眼皮永久地合上了。那张脸很平静,很超然。那是放下了尘世一切的超然,是经历了惊涛之后的平静。
  灵官的眼睛模糊了。热泪滚下脸颊。
  “眼泪不要掉到娃子身上。”老顺说。
  灵官抹去泪。听说,死人沾了活人的眼泪就要成精,很可怕。要是真这样,他倒希望憨头成精。无论成精后的憨头多么可怕,还是他哥,还是那个叫“憨头”的哥哥,总比永远见不到他好。
  妈取来了为憨头准备的寿衣。这“寿衣”本是老人专用的。二十几岁死亡自然谈不上“寿”的憨头也用上了它。
  这是活人给死人的最后一套礼物。它的特点是“新”,没用过。憨头就要穿着这套他平时巴望不到的里外一新的“寿”衣,走向另一个世界。
  穿死人衣服需要技巧。猛子抱起了瘫软的的憨头。那青紫肿胀凸起的腹部,和突兀粼洵的骨架形成了显明的对比,使憨头更象怪物。老顺抓住他的手脚,将它们依次导入线裤、绒裤、外裤。
  灵官妈扑天抢地哭着,声音嘶哑而绝望。虽说她明知道免不了这个结局,但还是无法接受这残酷。往常,“死”总是降临在别人家,她谈这个字眼时,只带点儿感叹成份。如今,它竟和儿子连在一起。天塌了。她只好泣血捶胸碰头抢地。
  人,就是这么可怜。
  莹儿也失声断气地哭着。人既已死,也就无所谓冲不冲了。她见了丈夫最后一面。对于她,憨头死得很突然。前一面,他还是活生生的人。此刻,却成了一具尸体。四下里乱哄哄的,尽是哭声,她甚至怀疑自己在作梦。“你去叫车。”老顺对灵官说。
  灵官抹把泪,往外走。
  原是说好火化的。一是埋个土堆,叫人一见就伤心;二是憨头太年轻。这种小口,火化了干净,省得作祟;三是省钱,家中已空了。埋葬发丧等仪式没个千儿八百下不来。
  “你干啥?”妈扑向灵官,哭喊道:“你干啥?你要是拉走。我死给你看。我死给你看。”
  “不拉,不拉。”灵官忙说。
  “好好坏坏 ,你们给挺个棺木子。不挺,我死给你看。”母亲歇斯底里地哭叫。
  灵官进了城。远离了喧嚣的家,耳旁清静了许多,但他仍觉得自己在作梦。头很晕,心里乱糟糟的。只是后悔没多注射杜冷丁,叫憨头多挨了疼。街上人很多,但灵官觉得自己很孤零。一团浓雾似的悲哀,把他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憨头死了。那个沉默寡言的象骆驼的哥哥死了。想到上学时,为他送面的憨头在校门口不知所措的情景,他落泪了。觉得自己对不住哥哥。
  “要是考上学多好。他该多么高兴啊。”
  他后悔自己没拚死拚活考个大学,叫憨头高兴高兴。又后悔自己没和他多喧喧。现在晚了,死亡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墙。他在这边,哥哥在那边。
  他决定私自作主,买个棺材回去。他当然赞同火化。家里已经折腾空了。火化,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花销。再说,灵官眼里,火化和土葬没啥两样。
  重要的是如何活着。死了,一死百了。烧也罢,埋也罢,一样。但母亲歇斯底里的嚎哭总在耳旁响着。他不想叫母亲在遗憾中度过余生。他简单算了一下,不发大丧的话,土葬只比火葬多花三百元来块。三百元--甚至更多些--买母亲一个心安,值得。
  灵官雇车拉着棺材回到家时,憨头已被抬到庄门棚下面。院里人很多。母亲仍在房里嚎哭。听到汽车声,她扑了出来,冲开许多人的阻挡,扑向棚下的憨头。孟八爷们扭住了她。妈凄厉地喊:“谁拉憨头,我死给他看——”灵官拨开人群,走上前说:“妈,不火化。我拉来了寿房。”“别骗我——”妈哭叫:“灵官,你拉,我死给你看——”“不拉,不拉。你瞧,棺材在车上。”母亲出了门,望一眼车上的棺材,又哭倒在地。
  院里人一见棺材,都有些意外,但谁都没说啥,只是面露不悦。憨头是小口,而且无儿女,没资格挺棺材,——妈的理由是莹儿已经怀了娃儿——村里人当然都希望火化。火化了安稳。见灵官拉来了棺材,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老顺却吁了口气:“也好。那老妖,杀死派命哩。一火化,还不把我吃了?”灵官说:“其实,花不了几个钱。火化费骨灰盒啥的,也死贵。算起来,差不多。”
  棺材既已买来,村里人也就不好再说啥了。憨头高高的腹部很扎眼。脸上盖的黄纸时时被风卷走,露出那张青桔桔的脸。那张脸很平静,仍带着忍受痛苦的表情,但不很明显,猛一看,倒似在微笑,似在说:“死亡真好。”灵官静立一阵,也觉得死亡真好。至少,对这几个月的憨头来说,死亡真好。“终于解脱了。”他想。但一想从此见不到他了,又异常伤感。他不敢想象,没有憨头的日子,会成啥样子?
  为了不使狗猫们伤害憨头的身子,孟八爷领人入敛憨头。汉子们小心地抬着憨头身下铺的毡和褥子,把憨头顺进棺材。妈抹去泪水,哽咽着抱来一床新崭崭的绸被子。这是莹儿陪来的,舍不得盖。老顺想说啥,望望孟八爷,又没有说。
  猛子从道爷处带来了一张符,上写:“金梨即竖百邪散,雷公已现鬼神惊。”孟八爷接了,贴到备好的犁头上,再拴一个大白公鸡,放到憨头的棺材后面,防备炸尸。
  猛子说:“道爷说,大后天是好日子,也不用备啥,他请两个人吹打一下。买个人情,不收钱。”孟八爷说:“再不备啥,也要糊个鹤儿方和几个花圈。不然,白光光的,不象样子。”
  老顺说:“有你哩。你着办吧。我头三不知脑四了。”说罢,再也拧不住身子,顺着墙跪坐到地上。
  鸡还没叫,灵官妈就醒了。嗓子冒烟,火辣辣疼。眼睛也象布满了松胶似的粘,睁眼视物很费劲。她搜寻嗓子眼睛发生变化的原因时,才记起了昨日的事。
  “憨头?”妈打个哆嗦,痛不欲生的感觉又笼罩了她。
  下炕,摸鞋,出门。院里灯很亮。她一眼就看到那个大红棺材,胸口马上象压了重物般难受,泪水流下来。憨头……她的憨头,就在那个木匣子里。他死了。她费劲地想起“死了”的真正含义时,心又碎了。
  她强迫自己,不望棺材,快步走过院子,进了厨房。忽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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