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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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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强迫自己,不望棺材,快步走过院子,进了厨房。忽然,她觉得憨头的眼睛在黑夜里追逐着他,仿佛想说啥。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明灿灿的灯底下的扎眼的物件。她既为儿子--那么年轻的儿子--睡在棺材里难过,又为儿子终于有了寿房而稍稍欣慰了些。她无法接受火葬。一想到要把儿子的肉皮儿放到火上烧,她就受不了。
  进了厨房,亮了灯,捅了炉子,看到接好的面又发了。这是为儿子丧事准备的面食。她又挖了生面,开始接面。身子沉重,四肢酸困。憨头的面孔总在眼前闪,闪不了几次,就闪出她的泪来。泪很快迷了眼,流下脸颊,滴到面上。儿子已经死了,啥都没意思了。
  真想撞死在那棺材上。
  憨头自小懦弱,谁都要欺负。一想这么懦弱的憨头要一个人步入阴间,难保不受一些恶鬼的欺侮。真受不了。真想撞死,为娘的伴你走。
  哭声冲破了阻挡,迸泄而出。她搓去手上的面,将那还没揉透的面扔到案板上,坐在灶门上呜咽。她用力抑制,怕惊醒别人,但哭声总不受心的约束。好在嗓门已哑,哭声似在呵气。
  哭一阵,胸间的闷憋轻了些。又痴坐一会儿,抹去泪,再去揉尚没有揉好的面。揉一阵,又哭。哭一阵,再揉。
  揉好面,又坐在灶火门上发起呆来。脑中出现了与憨头有关的许多事,总令她后悔不已。比如:憨头爱吃煎饼,她没为他烫过几次。早知道儿子这么早要去,就每天为他摊一次。憨头最爱吃西红柿,没叫灵官进城去买……,等等。
  除了吃的外,憨头最爱手扶拖拉机。那是他的梦想。有了它,可以犁地,打场,搞副业……记得有一次,憨头摸狗宝的机子,叫狗宝数落了一番。憨头说:“怕啥?弄坏了,给你赔一个。”狗宝说:“你有了手扶子,那我该买飞机了。”
  妈叹口气。叫人家小看了。不蒸馒头也要蒸口气呀。早知道娃子去这么早,苦死也要给娃子买一个,大不了挖窟窿借债……叫娃子至死都没争上一口气。
  她的心一阵阵揪疼。
  “糊一个。”忽然,她的脑中闪了一线光。“对,糊一个,给娃子糊一个。活着没风光一次,叫娃子死了风光去。”
  天已大亮,东家们陆续来了。因为丧事不大,不设席,不待客,用不着借桌凳碗碟之类。东家们没多少事,不象发送老人。老人发丧是喜事,东家们可以吆五喝六,喝个红头带脸。憨头是个小口,猜拳,喝酒,说笑,都不合适。院里显得有些寡谈冷清。
  孟八爷是大东。灵官妈向他说了拖拉机的事。孟八爷初时不热情,但听了她的解释后,很是赞同。他叫过北柱和花球,吩咐道:“你们糊个手扶拖拉机。”
  “没糊过呀?”北柱说。
  “学着糊去!找些葵花杆、芨芨、柳条……照猫画虎。北柱们出去了。孟八爷又找了几个会做纸活的东家做鹤儿方和花圈。鹤儿方是招魂用的,缺少不得。
  正吩咐,兰兰来了。据她说,夜里做了一梦,梦到房子塌了。“墙倒亲,树倒邻,房子塌了死自己的人。”这是谁都知道的圆梦术语。清晨起来心里很急,就回娘家来了。
  兰兰自小和憨头要好,是憨头把她扛在肩膀上长大的。一进门,兰兰就哭瘫在地。她一哭,又诱出妈的哭声,来帮忙的女人们也哭了。
  满院子哭声。
  抬灵柩的时候,灵官发现了很红的日头。这是连月来少见的日头。丧事完了,乱糟糟也熄了,家中清静了。日头爷趁虚而入,进了灵官的心。
  红红的太阳照在门口的那颗歪脖儿沙枣树上。扭曲的影儿映在门口。在这个灿烂的天里,憨头要上路了。妈的哭声嘶哑而绝望,最叫灵官心碎。
  花圈纸钱在门口燃成一个巨大的火堆。火苗被阳光掠去许多,但那呼呼声依然很大。一片片纸灰,腾向天空,又悠悠忽忽地落下。
  人们都忙乱着。东家们准备扛子之类抬灵的东西。道士们准备回家,只留下一个应事的。老顺忙颠颠往憨头用过的杯子里塞馍馍。这个杯子将放到棺材里,作为憨头阳世上的最后一顿食物。
  为避免死者“问候”活人而致病,孟八爷抽去了憨头的枕头。妈哭叫着,抱出了憨头的所有衣服,要往棺材里塞。孟八爷接了,叫人剪去金属扣子。
  妈执意要看憨头一面。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抹去泪,努力忍住哭,但眼泪还是忍不住外涌。为了不使她的泪滴到死人身上,使他日后作祟害人,孟八爷坚决地叫东家拉走了她。
  北柱把绞了金属扣子的衣物递给老顺。
  孟八爷揭开棺材。灵官看到了憨头。他睡着了似的平静,脸黄缥缥的。唯一显示他经受了痛苦的是他的门牙外露,咬着下唇,仍似在忍受痛苦。
  孟八爷问老顺要衣物。老顺说:“算了,留下,活人穿吧。塞多少,还不是焐成灰。”孟八爷说:“也好。再说这些纤维也不容易烂掉。听说衣服烂不掉,魂就不能投胎。——这也是为憨头好。”就盖好盖子,取过斧子,乒乒几下将盖子钉死。
  应事的老道进行起灵前的最后一道仪程,为亡灵念指路经: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暑往寒来。释加佛治天治地,李老君炼药烧丹,也没躲过无常。诸葛武候神机妙算,也没躲过五丈原前。石崇富可敌国,帝王满库金银,也买不下生死二字。……来者不是谁是你,去者不知你是谁……典上亡灵三杯酒,脱出南柯一梦中。”
  沧桑感潮水般袭向灵官,震颤着心灵。是的,谁也躲不过无常。憨头早行一步,别人随后就到。长寿百年,也不过瞬息水泡。死者何哀,生者何幸。生生死死,不过如此。一切都会死的,父母,兄弟,姐妹,夫妻,朋友,还有那个红彤彤光芒四射的日头爷。
  重要的,是如何活着。
  起灵的人忙乱起来。他们都娶了妻,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童身娃儿--那怕他是八十岁的老光棍--也没这资格。他们吆喝着,抬起棺材,放在两个平行横置的条凳上。而后,往上面绑些长长短短的杆子。棺材在棕绳的桎梏下吱吱嘎嘎响着。
  妈扑了出来,大张着发不出声音的口,哭得失声断气。几个女人拦挡着,但她还是扑到棺材上,用头乒乒地撞。
  遗憾的,是没有一种叫“牵”的白布。白布的一头拴在棺材头上,另一头将由孝子来牵引。这是有儿子的亡人才能享受的荣耀。仅仅为了使自己在死后有个拉“牵”的,许多人费尽心机,躲避着计划生育。
  毛旦抱着憨头的照片。憨头显得很瘦,这是他病中照的。很瘦的憨头眼里充满渴望。他渴望什么呢?是渴望生命?还是渴望念书?他也许没想到:死亡,会这么快地扑向他。否则,他肯定会有另一种活法。
  人们只是惋惜着憨头的早逝。谁能从憨头的眼中读出那无奈的渴望呢?
  装了憨头出门的棺材,劈面压来,像疾驰的火车头,也像死亡,仿佛不可阻挡。这情形,灵官永远忘不了。
  抬棺材的人吆喝着,喘着粗气,仿佛抬的是泰山。
  村人们都涌在憨头必经的大道两侧。他们来送憨头。途经人家的门口都放了一堆火。据说,这是逼邪的,以防孤魂溜进自家屋里。但此刻,却极象是在举行欢送仪式,像电影上悼念战友时朝天发出的枪声。
  棺材在烟火燎绕的大道上迅速移动,趋向墓地。溅起的纤尘和烟雾迷茫一气,给人以恍恍惚惚的感觉。灵官尾随其后,仿佛梦游,机械移动。他举着那个纸糊的手扶拖拉机。
  以往,灵官也当过观众,目送“别家”的棺材通过大道。于今,轮到“别家”看“他家”了。日后,他又会变成看客,目送围观者中的某一人走向生命的终点。
  女人们在抹泪,凤香、花球妈、会兰……子她们的泪水令灵官感动。
  毛旦早挖好了墓坑。这个朝天大口将会吞下憨头,把他消化得无影无踪。棺材停在墓坑前。北柱抽了扛子。两条棕绳放在棺材两头。汉子们牵引着绳子将棺材顺进墓穴。孟八爷扯过一条红头绳。这是用来检验棺材是否平直的标绳,据说能逼邪。标绳的使命完成后,人们便扯断了它。每人一小节,系在纽扣上。
  “憨头一辈子就算活完了。”北柱感叹一声。
  灵官无声地哭着。
  憨头死了。老是朝他憨憨地笑的憨头死了。今生,再也见不着他了。灵官不敢想象,没有憨头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人生。一只无形的铁手,一下下攫他的心。
  人们一锨锨往墓坑里填土。在场的人轮流着填。这是最后一次为憨头办事。谁都不能出声。干几下,将铁锹扔在地上。另一人接着干。孟八爷提醒灵官,眼泪不能滴在墓土上。灵官就抹去了泪,走过去,拾起北柱扔下的铁锨。他仍梦游一样,机械动作。
  他在葬埋着憨头。他经历了一个健壮的生命一步步枯竭终而走向死亡的全过程。他一天也没离开过他。此刻,他又在亲手葬埋他。
  他已历经沧桑。
  起出的所有的土都填进了那个墓坑。坑还没填满。许多人很奇怪,那样瓷实的土起出后又在坑里填了一个棺材。按理说,应该鼓个高堆才是。可是没有。那墓坑确实没填平。
  根据风水理论,这不是吉地。过去有人择地时,先要在地上挖个尺二方的方坑,起土,捻碎,轻轻撒在坑中。一昼夜后,土鼓起,是吉地。土塌下,是凶地。凶地。憨头葬了凶地。风水匠说,憨头的后人——莹儿肚里的娃儿还要受苦哩。
  灵官当然不信。
  花球的婚事成了憨头死后村里的又一件大事。
  那个倔老头终于找上门来了,他女儿颠个大肚子,跟在后面哭哭啼啼。村里人于是知道花球在沙漠里的浪漫,都挤眉弄眼叽叽咕咕,说看不出花球还有这等本事,别人掏票子也不容易拴个母的。瞧人家,送货上门咧。
  据“跟踪报道”的毛旦说,老汉很硬手,一进花球家,就说:生米成了熟饭,丫头成了婆娘,老子索性就把丫头给了你,你立马给我结婚,别叫丫头把人丢到娘家门上。花球很不情愿地一吱唔,老汉就黑了脸,说要“老羊皮换一张羔子皮”,意思是要和花球拚命。毛旦说,嘿,花球还“死驴不怕狼啃”呢,可那老汉有骨头,有脑髓,像条汉子。他黑了脸,呸一声,拉起姑娘,说,走,不信天下没个讲理的地方。哎哟,花球才一下子恹了。
  村头,毛旦“报道”着,引来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
  最笑烂肚子的是关于婚礼的谈判:刚开始,老汉狮子大张口,一万!花球吓得舌头都短了三寸。见花球掏不出,老汉减到八千;花球拧一阵眉头,说成哩,我去城里搞副业,一年挣四千,两年或许能挣够。这一说,老汉大眼张风了。乖乖,两年?外孙子都两岁了。毛旦夸张地笑几声。就减到四千,花球就打算搞一年副业;又减到两千,减到一千……花球搞副业的时间也随之减少。最后,老汉望望姑娘隆起的肚子,黑了脸吼:没头鬼!一锤打个肚儿里疼,就当我白养了,你给老子半月内结婚。毛旦说,孟八爷把孙子花球骂了一顿,说人家养个人不容易,就生发着借了三千块,用红纸包了,给了那老汉。就这,花球媳妇还是村里最便宜的,别的,没个万儿八千下不来。花球爹眼睛笑成个鸽粪圈儿了。花球却阴了个脸,老相了许多。结婚那夜,更是热闹。花球爹宰了猪,宰了羊,割了五十斤牛肉。照例,村里每户去一人吃席。男人们都喝得红头带脸,按风俗给花球爹漫了个大花脸,在脖子里套了个毛驴拉车时才套的硬布圈,还给他挎了个芨芨编的背斗,由男人们牵了绕场一周。以此宣告:他是个打儿媳妇坏主意的老不正经。
  这节目,更引起了搅天的笑声,惊飞了树上搭窝的老鸹。女人们捧着肚子唉哟了三天,连触景生情拧眉头发愁的老顺也张开眉头嘿嘿了两声呢。
  那夜,猛子一如即往地参与了闹洞房,憨头的死并没有影响他的这一爱好。他和白狗闹得最凶,都吃了沙湾人爱吃的“鸽子衔财”:由新媳妇嘴含了烟嘴的半边,闹洞房者用嘴去接另半边,两唇相接,香烟不掉,方为合格。接着,新媳妇还必须清晰地叫“姑爷”。“姑爷”前边还必须随闹洞房者的习好而加上定语,变成“爱过我姑爷”、“候过我姑爷”、“我留门姑爷”、“你来吧姑爷”等等,花样繁多,热闹非凡。更出彩的是猛子吃“鸽子衔财”时牙齿不听使唤了,咬得新媳妇连叫了三声“贼男人姑爷”。
  因为孟八爷的干预,白狗们平素里必用更厉害的招数没能用上。味儿虽有点寡淡,但还是引来了一院子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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