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上策不取取中策,是全放下不去想,少胡思乱想则也少烦恼。放下自然是放下,难道不放下到耽一会儿别人出了园门还跟人到学校不成?不过眼前要放也不能,真为这受罪!还有下策者,是仍然跟着下来,这地方是人人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高兴到什么地方玩就来玩,别人可以走的我照例也可以走,实在要分手,就在莫可奈何情形下,看着她走去。下策亦不算顶坏!
独采取这下策,这就是坐牢的因!
先是怕别人察觉,以为在察觉了略露着不和气的脸色以后,就即刻避开,那结果也成“挨而不伤”。谁知到人察觉后,颜色不如他所预想的难看,“软泥巴插棍,越插便越进”,胆子更大,心情也就更乐观,就又继续跟着下来了。
女人匆匆的从濠濮涧东边南门走向船坞去,自宽君,小窃一样在后面二十步左右送着,露着又腼腆又可怜的神气。女人一回头,就十二分忸怩,担心别人在疑他笑他。
在女人方面,也许以为在身后为一习见之穷学生,虽有意跟在后面,总不会用比跟在身后行走更可怜的方法扰闹,也无妨于游玩兴味罢。
到了船坞码头边,见有两个人在撑一只船离开码头,把水搅得起小浪。
女人似乎有意避开自宽君。两人悄悄商量了一阵,到近水处石头上,坐下了。
又有三个人来到码头边取船。一个较年青的太太,望望这女人,又望望痴痴愣愣站在太阳下的自宽君,就同她的同伴一个小官僚样子的中年汉子,低声半羡半怪似的议论,不消说是这妇人已把自宽君并成同另外两个女人是一块同行的人了。本来在踌躇着是“走”
与“坐下”之间不能一定的是自宽君,见有人对他下了议论,就决定拣一块石头休息,决定要在今天作一点足以给他日自己内惭的事了。
坐船的人把船撑出坞就上船去了,码头上大柳树下纵横剩了些新作的或待修理的船只,和几个管船人。此外就是自宽君与那两位了。
……望不得那边,再望别人就会走去了。
打量虽是打量着,但仍免不了偷偷瞧她们是在作些什么。
在那一边也似乎明白这边人眼睛是不忠厚,然而却并不想走,且在那石头上把书翻开各人一本的看着。
设若自宽君身上穿得华丽不相称,是白脸,是顶光致的头发,又是极时髦的态度,则女人怯于这新时代青年,怕麻烦走去,也是意中事。如今在女人眼中的他,就象从模样上也看得出不象是那些专以追逐女子为乐的浪子——说“不象”还不切实,简直还可说不配。
自宽君又何尝不是瞭然自己是在体态上有着不配追女人的样子才敢坐下来的?
因为别人是在看自己作的书,自宽君的心中有一些幸福小泡沫在涌。在十步以内,就是那极忠实的读者,且这读者的模样又如何动人!
这里我们不能禁止自宽君在心中幻想些什么,假若在这情形下,联想到他将来自己有一个妻也能如此的专心一志看他所作的小说,是算可以原谅的奢侈遐想!假若就把这在现时低了头,诚心在读他小说的人,幻想作他将来的妻,或将来的友,也是事实所许可的!
再,假若他所想的是眼前就有这么两个的友人,怎么样?假若有,自宽君将不知到要怎样了。这切于实际的梦,就不是一个落拓光身汉子自宽君所敢作的梦!
然而这可以想些什么?他想听听这两个读者的天真坦白持中的批评。自宽君想把女人作一面镜子,看看这镜子所反映出来的他小说内容合不合于女子心理分析成功失败的影子。
六
就只消遣的看看,看完了,把书便丢开,合意则按照脾气习惯笑笑,这类女读者,自宽君不是不见过。又或者,连看也不曾看,为应酬起见,遇于广众中,也顺便惠而不费夸赞两句扒搔不着痒处的话语,如那个去拜访法朗士的基太太一样,这样女读者也见过。
如今不是这人了。他相信,正因为对方不知在十步以外坐的便是同这书有关系的人,则只要她们谈话谈到这书上去,总有极可贵的见解!一种无机心的褒贬只在眼前即可以听到,自宽君衷心感谢今天命运所能给他的机会。
他算到这女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可以作一种教训。凡是从这样人口里出来的话语,决无有那空泛的意思。假若这无心的批评却偏向于同情这边,那自宽君会高兴得发疯。
干急是无用的事。女人就决料不到身旁有个人在等候处置。然而呆着话来了。
“听四姐说及,我不信,嘻,当真的。——你瞧第几篇?”
“是说什么地方请他去讲演,又为这些人在无意中把他赶去。”
“第几?”
“四十八页。”
听到两个人说到自己头上来,又所说的独独是《山楂》上一篇全是牢骚的顶短的小说,自宽君几几乎不能自持到这边答起话来。他想说“还有那九十一页上的可以看看!”
这又归到他的旧日主张上来了。朋友曾说过一个十全的地道呆子,容易处置一切眼前事情。一个平常人,却反而有时发迷,不知如何应付为好了。
自宽君将怎样来搀入这讨论?他先以为听听别人的批评,是顶幸福事。这时又想不单是听读者的意见为重要,且自以为在一个读者面前还有指示她省却选择精神专读某篇的义务。这义务缺少那认为较好的机会来尽,就非常使自宽君痛苦。
顶幼稚到顶高明的自介给这女人的方法,他想出一串,可是一个全不能实用。设若是会场,是戏院,是学校,就容易多了。可是这样的地方,顶容易使人误会,一开口,一举足,就不是自宽君敢大胆无畏试试的!
接着在女人方面,其中一个又格格的笑,说:“不知是谁说:妙极了。这比许多翻译还要好。一种朴素的忧郁,同一 种文字组织的美丽,可以看得出这人并不会象自己说得那样不可爱。”
“先听密司张说她的一个同学和他是同乡,且曾见到过,是长身瘦个儿的人。……周二先生你是会过?”
“怎么不?我听他讲希腊古诗,十分有趣。……”“还有一个姓冯的,文字也非常美,据说学周二先生。”
“在文字上面讲求美,是创造社人骂的。不过我主张重视美。两种都重要。不是有了内容就不必修词。”
“是吗!那这本书真合了你两个条件了。”
“……我又不是什么批评家,说话不算数!”
“但你看得多。说,哪几个好?”
“我欢喜鲁迅。欢喜周二先生。欢喜……在年青人中那作《竹林故事》的文字就很美。
还有这本书,我看也非常之好。“
“……真是批评家了。哈,……”
……偷听别人谈话以后又去偷看,才知道说欢喜的就是那大一点儿的女人。
女人的说话,每一个字都有一对翅膀同一根尖针,都象对准了他胸口扎过来。心为这些话语在心腔子里跳着。血是只在身上涌。自宽君又疑心这不过是自己一种幻觉,其实别人或许并不曾说过一句话。
天下事正难说,在这种情形下头,自宽君若并不缺少那见机的聪明,急急走开这地方,故事也就结束了。若有另一 种把握,人不走,就站起来采取一个戏剧中小丑行径,到女人面前站定,用手指到自己的鼻子,说,对不起得很,鄙人就是某某呀。那谁能知道此后会成什么局面?
在一种动的情势下虽一瞬间亦可成为祸福哀乐的分野,但不动,保持到原状,则时间在足下偷偷溜着跑着于一切仍无关系!
船坞边,时间是正无所拘束的一分一分过去,看书的人仍然一旁看着一旁来谈论,无可如何的自宽君也仍然是无可如何的呆!
那边无意之间把自宽君的名字挂在嘴角抛来抛去,自宽君的身子也象在为这女人抛来抛去。毒的东西能使人醉瘫,也没有比这事更使自宽君感觉到中毒一样的苦恼了,难道自己就不明白怎样设法避开这苦楚?不是不想到。就是苦,也是非常不容易得受的苦。拿一面为人“忘却不理”一 面为人“念着憎恨”比较,自宽君所取的就毫不迟疑说是要后面一种。如今则不仅世界上人并不把他忘却,且口角上挂着自己的名字的又是这样年青好女人,这苦且愿无终期的忍受下去了。
远远陪到别人坐下行其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的主义,是自宽君能采取的唯一主义!
在心中,对于情形变更后,也想着那“靠天吃饭”的计划了。女人走,就是跟着下来。
女人出了门,就念着那句“由他去吧”的诗,再返到图书馆去消磨这消磨不完的下午。
这一种精神算真难得,许多无用的人就用了这种精神把自己永远陷到一种极糟糕的地位上!可是日子却过得平安自在。
倘若这时一个熟人从南边路上过来,他便得了救。不幸是在自宽君也盼着是有个熟人来救他以前女人起了身,这一 行人仍是三个!
七
走到船坞尽处将转过大道,他与一个李逵一点不差,竟赶上前去拦阻到那路。要说什么似的不即说,吹着大的气。
“先生——?”那大一点的女子,似早已料到这一着,有把握的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笑着微带怒容的神色,使自宽君将所预想的一贯美妙辞令全忘去。为这半若讥讽半若可怜的问话,路劫的人倒把脸弄得绯红了。
呆着不知说什么的自宽君,见女人想从坡上翻过去,就忙结结巴巴的说出想要同她说两句话的意思。
“有什么说的?请说罢。”女人受窘不过似的轻轻的说着,就又停顿脚步下来,两个女人且互相交换那憎着的微笑。
“我想知道你们的姓名,不是坏意思。”
这种话,在自宽君自以为是对一个上流陌生女子最诚实得体的话了。这书呆子在他作的文章上,却并不缺少那隽妙言词,实际上,所有同面生的女人可说的话,真没有说得比这再失体的了。
小一点的女人听到这话就脸红。大一点的却仍然不改常度的笑着说:“先生,为什么定要知道我姓名?我们没有认识的必要,礼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东西。”
“我知道,但我… ”
说但我什么?就没有说的!别人问他为什么定要知道姓名,就说不出口。又听到女人说礼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东西,就临时发觉自己莽莽撞撞拦阻别人的行动的过失,自宽君真不知要怎样跳下这虎背了。
于是他又说:——“我明白这不应当,不过并无其他恶意。”
女人见尽在“恶意”上解释,又明明见到这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是“傻意”的情形!就忍不住笑。
“我们今天真对不住你,不能同你先生多谈。但若是要钱,说要多少,这里可以拿一点去。”
那小的见到同伴说送钱,就去掏手袋子中的角子。
“不是,不是,你莫在我衣衫上误会了我!我想你们一定愿意抽出你们空暇时间咱们来谈几分钟的,我想你们对于认识我总不会不感到高兴。我们可以到那旧地方去坐一下。
我不是流氓,你手中的东西就可以作我的保证。“他指到女人手上的书。
两个女人看自己手上只是一个钱袋子,一把伞,两本书(书,就是书!),可是听到这不伦不类的话,凛然若有所悟认定站在对面的人是个疯子,怕起来,把先前的客气礼貌以及和蔼颜色全消灭于一瞬间,骤然回头跑去了。
人象真疯了。他赶去,又追出前面拦着两人。
“你不要装成疯疯癫癫,这地方有人会来,先生,这样的行为于你很不利,一个人应当知道自重,同时还应当记到尊重别人。”
自宽君在心里算计,“这样行为于自己是自重?这样行为是尊重别人?是我故意装成疯子?这样为人见到把我又怎样?
… “
他见到那大一点的女人,在生气中复保存那骄傲尊严的自信,因而还露出那鄙夷笑容在嘴角,就非常伤心。
“你们把我误会了。”他现着可怜的自卑的神气说,“我要求你们谈一谈话,也许可以从两分钟的谈话上面互相会成好朋友。请两位不要那样生气。也不要那样的鄙视人,一个人相貌拙鲁一点,衣服破旧一点,也不是他的愿意。我们常常可以从丑样子的人中找出好心肠以及美丽灵魂来,在一本小说上面不是有人说过么?”
说了这一篇话的自宽君,就定目去望那女人的脸上颜色。
自以为这一篇文章可非常巧妙的把自己内心表示给这女人了。
女人意似稍稍恢复第一次镇定了。但自宽君苦心孤诣在刚才所说的话上引出自己的书上的名句来,可是这时女人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其中意思!
自宽君,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