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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艳华下班回家,顺便从医院食堂打回了稀饭、馒头、酱菜。很快张根本也回来了,洗了手,坐下来吃晚饭。我咬着馒头,小心翼翼地说出了从艾家酱园挖出子弹的事。张根本先是似听非听,脸上还挂了一点笑,好像这是一场孩子气的、趣味十足的游戏。李艳华的脸上则是冷笑,幸灾乐祸,因为她一直觉得我父母的日子过得太安逸,儿女双全,吃穿不愁,还雇着保姆,“资产阶级都没这么安逸的。”这是她每每堵在喉咙口的话。
我告诉他们:“造反派说了,如果不交出枪,就把推土机开过来,把房子推倒了搜。”我接着问他们:“推土机是什么样子? ”
谁也没有回答我的话,但是我发现他们两个人对视一眼后,双双都陷入沉思。张根本小口小口地喝粥,连酱菜都没有夹过一次。李艳华干脆不吃了,放下碗,两手交叠在桌上,时不时地抬眼偷瞥一下张根本的脸色。看见他们这副神情,我有点忐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我手中的馒头也开始难以下咽。
然后,几乎是同时,他们离开饭桌,一前一后走进房间,李艳华回手把房门关上。我听见他们在房间里嘀嘀咕咕说话。我没有偷听习惯,再说大人们议论的事情我并不能完全听懂。我在外间趁机吃完了一整个咸鸭蛋,咸得我奔进厨房猛喝了一肚子凉开水。
他们两个人打开房门出来的时候,我注意到李艳华的颧骨上有一点点红晕,眼睛也有那么点发亮,走到桌边时,顺手拿过盘子里剩下的一个咸鸭蛋,塞到我的手中。她已经忘了我其实已经吃过一只。张根本一边穿着出门的衣服,把短袖衬衫的下摆塞进西装短裤中,一边有意无意地朝我看几眼,看完了还嘿嘿一笑。
我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意思。
张根本很快出了门。李艳华告诉我:“我得看看你妈去。”跟着也出了门。
他们两个人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蒙胧中我感觉屋里灯光亮了一下,感觉他们两个人又在兴奋地说话,声音轻快,还带着笑。我没有睁眼,翻个身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我爸爸就被放回家中,还专门给了他一星期假,让他休息。可是他的心情并不轻松,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这看那,唉声叹气。
院子里依旧还是狼藉,因为胡妈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原先的整洁格局。艾忠义四下乱走时,我妈妈挺着大肚子站在檐下,神色沉郁,一言不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天,两家人同时开始搬家。我们家搬到张根本的小院子里,张根本和李艳华搬到艾家酱园里。搬家之前我妈妈特意把我和艾早叫过去,对我们说明了这样做的原因:艾家只有住进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院子,才能说明家庭跟艾家酱园彻底划清了关系,彻底脱离了剥削阶层,进入城市贫民的行列。而张根本出身好,当过兵,是文革运动中的掌权派,他如果住进艾家酱园,没有人胆敢再跨进大门一步。关键的关键,他是我的养父。“艾家酱园归他住,等于是归艾晚住,一回事,艾家不吃亏。”我妈这么安慰我们。
“那些子弹呢? 枪呢? ”我想到一个问题。
“没有枪。从来就没有枪。子弹是战争时代留在院子里的,我们谁都不知道。”
“如果用推土机挖呢? ”
“不会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妈妈拍了拍我的脑勺。
艾早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回望她。我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心里面感觉胆怯,羞惭,丑陋。天很热,可我却感觉到潮水漫上来的冰冷,就好像我在上学第一天掉进河里一样,铺天盖地的水流涌过来,呛住我的口鼻,让我无法呼吸。
短短的两年当中,我从艾家酱园搬到了前面小偏院,又从小偏院搬回艾家酱园。这种频繁的时空倒错弄得我精神紧张,一时间难以适从。我放学后背着书包会一脚跨进原来的小院,而后在胡妈愤愤的盯视中猛醒过来,尴尬地退出,灰溜溜地经黑漆大门进艾家酱园。我妈妈有时候看见胡妈的神情,会说她:“你对艾晚这样子干什么? 关孩子什么事呢? ”可是胡妈就是不听,她心里始终都对我怀有一种怨恨,尽管她自己也承认恨得不对。
我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半夜醒来听见老鼠在天花板上嬉戏奔跑,打闹出吱吱的叫声,非常害怕。我坚持放下蚊帐睡觉,到了冬天也放,薄薄的纱帐成了我心理上的屏障,好像多一层纱布就多了一层安全。
艾家酱园那个大而无当的院子,却因为张根本的搬入而得到了妥善精细的照应。不是张根本自己动手,更不是李艳华,他们两个人从来只习惯动口。张根本总能从这儿那儿领回来一些人,那些人一看就是做惯了园林活儿的,他们带着铁锹锄头,扛来成袋的腐熟肥土,有时候还抬进来成捆的小树,在院子里挖土,施肥,种草,砌花坛,一干一整天,完了再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地走人。有一次院门外还停下一部三轮卡车,四个壮汉用粗粗的棍子抬进一块比人还高的石头。那块石头瘦瘦的,满身都是洞洞眼眼,活像被虫子吃剩的巨大糕点。汉子们把石头竖在院里的一棵海棠树边。透过石头的洞眼,能看到后面一棵刚开花的紫薇。张根本站在刚用青石板铺好的道上,眯眼看着这块石头,头歪来歪去地欣赏,告诉我说,这叫“太湖石”,是江边的一个采石场专门给他弄过来的。
我不明白张根本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能耐,连江边采石场都给他送东西。但是我感觉到张根本身上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他仰头嘿嘿笑着的时候多了。每当他这么笑起来的时候,他的下巴就会哆嗦地颤动,细眼睛眯缝着,有一种不屑,有一种旁若无人,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和轻慢。“就这么回事嘛! ”他会说。还有一句说得最多的话是:“算了算了,计较个什么? ”
我在旁边听得多了,慢慢就体会到,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耐有气度笑眯眯地说出这两句话。我爸爸就没有说过。张根本从前也没有说过。张根本从前不说,因为从前他就是个普通公安,既无钱也无势,住进了艾家的偏院,心理上低人一头。现在他常常把这两句话挂在嘴边,那是他有了说这种话的底气,文革已经使他成了青阳城里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
我妈妈半夜住进医院,生下了艾多。早晨我起床上学时,李艳华刚下夜班回来,带着满身的来苏水气味,浮肿着一双眼睛,告诉我说:“艾早又有了个弟弟。”
她不说我有了个弟弟,说艾早。这样说话的意思,当然是要把我和艾家的人区别开来。
她的脑子里时时刻刻都有这种离间的念头。
我马上想到艾早,她一心一意要看看女人如何生孩子,不知道妈妈去医院的时候把她喊上没有? 如果没有的话,她肯定伤心死了。
我急匆匆地喝了一碗粥,把李艳华给我买烧饼的五分钱揣到口袋里,黄书包斜背在身上,奔跑出门。铅笔、米尺、小刀、被我的指甲抠成麻饼的橡皮在文具盒里跳得咣啷啷响,紧贴书包的皮肤处能感觉到跳跃带来的麻酥。李艳华端着她的粥碗追出厨房喊:“跑这么快,找魂啊? ”
我没有回头,一直跑出大门,左手一拐,进了小偏院。
艾早果然正在跟胡妈生气。她缩着身子蹲在墙角,头发蓬乱着,瘦瘦的胳膊圈住膝盖,脸上留着两条眼泪水风干的印痕,发亮,有一点点紧绷。她一定要胡妈承认,大人们选择在夜半三更偷偷生孩子,就是为了不让她知道,她们是故意地避开她。
胡妈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头发同样地蓬乱着,衣服皱得没有了形状,前襟和大腿处还有些发硬的斑痕,粘着几片鱼鳞什么的。
她在忙着炖鱼汤,炖猪肝汤,舀到一个粗陶的汤罐里,送到医院给我妈妈下奶。她脚边的一个木盆里还泡了半盆衣裤,我认出那是我妈妈的裤子。蓝色的卡其外裤,粉红色棉毛裤,紫色带白花的短裤。几条裤子全部浸在血水之中,血水表面浮着一层污脏的沫子,一股浓烈扑鼻的腥味熏得我差点作呕。我目瞪口呆地盯住那半盆血水,心里很慌,最先涌上来的一个念头就是:我妈妈是不是要死了? 我看见过胡妈杀鱼,杀鸡,还在街上的饭店门外看见过人家杀羊,那种时候,血就是这样从颤动的身体中肆无忌惮地涌出来,把周遭的一切弄成腥秽不堪。血总是跟死亡联系在一起。
一想到我妈妈可能已经死在了医院,我不由得放声大哭。艾早看见我哭,也跟着又一次地号啕。我哭是因为害怕,她哭却是因为委屈。
我们两个一唱一和地哭着,把胡妈弄得恼火至极。
“小亲妈哎,小祖宗哎! ”她一手一个拉住我们的胳膊,手上满是鱼腥味和油烟味。“家里已经忙翻天了,拜托你们两个不要再唱花脸戏了,好不好啊? ”
我抽抽咽咽地问她:“我妈妈会不会死? ”
她佯装生气:“打嘴! 怎么能乱说? 你妈妈给你们添了弟弟,笑还笑不过来呢。”她又从衣兜里翻出一角钱,塞到艾早手中:“乖乖,我没空给你弄早饭,路上买两个烧饼吃。”然后用劲推着我们两个人:“上学去上学去! 等中午回家有你妈妈喝剩的鱼汤,给你们一人也喝一碗。”
艾早走在路上时,仍然愤愤不平:“大人为什么这么坏? ”她说,“她们就喜欢骗人! ”她仿佛还觉得不够,跟着又说了两遍:“骗人! 骗人! ”
我不知道艾早对这件事情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可能她之前求过妈妈,生孩子的时候要带上她,结果却没有。艾早一向都把承诺看得非常重要,可是事到临头家里人把她晾在一边,她没法不伤心。
直到一星期之后,我们才看见了躺在妈妈身边的那个新生婴儿。
我,艾早,艾好,我们三个人是一块儿踮了脚尖进妈妈房间的,因为胡妈叮嘱我们,不要吵醒了弟弟。我们进去时,妈妈坐在床上,那个小东西被她安详地抱在怀里。我惊奇地发现婴儿原来是那么小,简直就像只被剥去了皮的猫。他的皮肤红得非常可疑,皮肤上浮着一层细细的茸毛,有点像刚摘下树的毛桃一样。眼睛紧闭着,眼皮鼓出来,鼻孔小成了两粒黄豆,嘴巴抿进去,几乎看不见嘴唇。他的头发倒是乌黑,厚厚的一簇,很可笑地竖在头顶,而且是宝塔尖的形状。几年之后我在课堂上学到“怒发冲冠”这个词,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婴儿艾多的头发。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三个人进来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反正艾多的身体忽然一哆嗦,打了个寒噤一样。然后他开始皱眉,咧嘴,眼睛似睁非睁,嗓子里有咯咯的声音发出来,给我的感觉是拼命啼哭的前奏。妈妈对我们歉意地一笑,把艾多从怀里挪开一点,飞快地解衣扣,拖出一个肥肥的奶子,准确地揣进艾多口中。
我简直不敢相信,婴儿抿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张小嘴,张开时居然能够裹住那么饱满的一个奶头。可能是奶汁流淌得过于沤涌,他一时来不及吞咽,嘴边一圈很快漫出雪白黏稠的奶汁,眼看着就要淹没他的鼻孔。妈妈抽出枕边早已准备好的毛巾,利索地把溢奶擦尽。我听到三岁的艾好在旁边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妈妈大概也听见了,笑眯眯地对艾好招了招手,好像是要他过去也吸上几口。艾好却不好意思,脸红起来,转身躲到了床后。
我们从弥漫了奶腥味和婴儿尿布烘烤气味的房间里出来后,艾早非常不屑地说了一声:“他长得真丑。”
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个婴儿。我自己也觉得他丑。画报上的婴儿总是胖乎乎,白嫩嫩,笑嘻嘻的,很可爱的样子,原来那都是假的,实际上刚生下来的婴儿是剥皮猫,红通通皱巴巴,挺恶心。
大年三十的那天刚好是艾多一百天生日。
艾多虽然不是头生子,也不是独生子,但是满百天总是件大事,还是要过一下子的。加上这天又逢大年三十,更有庆祝一场的必要。
李艳华和张根本两口子不怎么会做饭,以前过年都是两家合一家,在艾家酱园里摆上一桌子,吃胡妈做的菜。胡妈在大年三十这天也总要忙到饭菜上桌,家中大大小小坐下来,敬上她一杯酒,她再象征性地吃上几口菜,然后拿了工钱,回去跟她自己的丈夫孩子团圆。
今年李艳华的表现很不错,刚进了腊月,她就跟我妈妈提出,过年的这顿饭可以摆到艾家酱园里,那儿毕竟地方大,厨房也宽敞,免得小偏院里又是尿布又是尿盆,大人孩子掇弄不开。
我妈妈不能不领她的这个情。如果不领,就是驳她的面子,显得很不通人事。
年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