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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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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支小小的、奇怪的队伍就这样开开心心出发了。艾好斜背着他的书包,里面有一本俄罗斯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一本他自己的课堂作业本。作业本是要带给妈妈看的,证明她不在的日子里艾好的学习没有落下。《静静的顿河》是我从同学家里搜罗过来,给艾好看的。他能不能看懂我不知道,同学家里就只有这一本残破不全的小说。我的肩上是沉甸甸的军用水壶,左手拎着装在淘米箩里的十个烧饼,右手拎着用包袱皮包着的我妈妈的夹袄。艾早在夹袄里还塞进去一把木梳,妈妈走时匆忙忘带了。艾多被我五花大绑在艾早的后背上,脑袋不住地左右晃荡,身子虽然瘦,脚却是长长地伸下来,一直拖到艾早腿弯处,一路上磕打着。他毕竟是个五岁的孩子了。
    路上有不少人回头看我们。主要是看艾多。他们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一个小瘫孩儿被一个小女孩儿蛤蟆驮田鸡样地背着。艾早很讨厌这些目光,她有时会停下来,凶巴巴地回瞪他们,直把对方瞪得面露羞惭,狼狈而走。
    秋天的农村景色绝佳:稻子黄了,棉花吐白了,山芋地一片碧绿,高粱和玉米的头上顶着穗穗深红。有的地块已经收过了稻谷,农人正在赶着耕牛犁地,准备冬小麦的播种。那些黑牛黄牛慢悠悠地走着,一边甩着尾巴拍打背上的蝇虻,耳朵也在一扇一扇,挺可笑的样子。
    随处都有吃草的山羊,肚皮下的白毛脏成了疙瘩,只有胡子还算干净,吃一口草,胡子就翘上一翘,像个饱读了诗书独自吟哦的私塾先生。
    狗在田埂上追逐,偶尔跑得性起,身子几乎拉成一条直线,精力充沛到不知道如何是好。场院里有觅食的鸡,也有鸭和鹅,它们的神态一律安详,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似乎是散步为主,食物可有可无。
    艾好从来没有下过乡,更没有见过这些乡下的牲畜,他不住地东张西望,满眼都是新奇。
    有时候看得入神,落在后面了,连忙小跑几步跟上。艾多一路都在傻笑,涎水把艾早的背上打湿了一片。谁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笑个什么劲儿。
    走过一半路时,艾早已经累得够戗,汗水把头发一丝一丝地粘在眼睛上和鼻尖上,她连抬手撸开这些发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喘着气抱怨说:“艾多这家伙真沉。越走越沉。”
    我要求换我来背。艾早解开捆绑艾多的绳子,像搬运一个沉重包裹样地把他搬到我背上,而后再把绳子绑紧。我马上就体会到了艾早的不易:背上的家伙一点不懂借力,死沉死沉地坠着,就跟坠了个石块似的,像有两只手用劲往后掰着肩膀,如果不把脖颈尽量地往前伸,把胸部往前探出去,超量的重负会把整个人扯得咕咚仰倒。
    “你说艾多要长到几岁才会死? ”艾早跟在我身后,伸手托着艾多的一条腿,希望帮我减轻一点负担。
    “不知道。二十岁吧? ”我猜测。我曾经听李艳华说过,艾多这样的人不会活得太长。
    艾早叹口气:“他今年才五岁,如果二十岁死,还要活十五年。”
    我们都不说话了,都在想着十五年该有多么漫长。
    我妈妈一点儿都没有想到我们会去看望她.她被一个农家孩子从田里叫回住处之后,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四个,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急急忙忙从我背上解下艾多,放到地铺上,又揽过艾好,替他掸去身上的灰尘。然后她小跑着出门,从农民家里要了一罐茶水,还要来一钢精锅煮熟的山芋,催着我们吃。她一句称赞我们的话都没有说,但是她的眉里眼里都是笑意,看得出来心里是高兴的。她从锅里挑了一个最大的山芋给艾早,又把茶水倒好了递到她手上。艾早长这么大还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这是妈妈从心底里感激她的表示。
    在我们就着茶水啃烧饼和山芋的当儿,闻讯赶来了许多好奇的老乡。她们围在门口,胆子大些的进屋站在桌边,眼睛轮流地在我们四个人身上打转,还叽叽咕咕地笑,议论。她们对我和艾早是双胞胎尤其好奇,不住地咂嘴夸我们长得洋气、好看。而后她们又把关注的目光投在艾多身上,真心诚意为我妈妈可惜:好好一个男孩,怎么就是个废人。
    “这怎么养啊? 多遭罪啊! ”她们叹着气说。
    有一个年轻女人问我妈妈:“不是说城里有福利院,专门收一些瞎子瘸子呆子吗? 李老师你怎么不把这孩子送过去啊? ”
    我妈妈顺着她们的意思答:“没办法啊,送不掉呢! ”
    还有一个女人走过去拨弄艾多:“瘫得厉害呢! 头都抬不起来呢! ”
    另外一个女人惊叫:“看他的手! 怎么像鸡爪子啊? ”
    艾早一直坐在桌后,神情就像一只刺猬,警觉而又愤怒。她明显责怪她们说得太多,已经侵犯了我们全家的自尊,让我妈妈倍感尴尬。她突然跳起来,冲进人群,大喊大叫地把她们往外拨拉:“走! 你们走! 我们家里的事情别人少管! ”
    艾早在这样的时候常常没有理智,她想做就做,我妈妈拦都拦不下来,赔礼道歉都来不及。那些好心而又饶舌的女人们惊慌四散,以为城里的孩子都是这么厉害。
    老乡们走了之后,我妈板了脸训斥艾早:“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不懂事! 人家说几句又怎么了? 发什么小姐脾气? ”
    艾早哭起来,说:“是我的弟弟,我就是不要别人多嘴! ”
    我妈妈转身,去抱地铺上的艾多。那家伙居然还在没心没肺地笑,嘴巴歪得像个破瓢,手指痉挛着,出大力气的样子。我妈妈忽然眼睛一红,眼泪就滴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走得累了,艾早和我频繁地换来换去背着艾多,觉得比背一筐石头还要沉重许多。可恶的是艾多居然还在艾早身上撒了一泡尿,大概是我妈妈喂他喝水喂多了。这泡尿大得出奇,不光浸透了兜着他屁股的尿布,还渗出来把艾早的衣服弄得又湿又臊。艾早气得跺脚,解开艾多的绳子,把他往地上用劲一暾:“就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人! ”
    艾多无助地躺在路边上,脑袋歪着,身子又开始一挺一挺,要发病一样。他胳膊腿僵直起来的样子像只蚱蜢,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难闻的臊味,小时候让人百看不厌的那张天使面孔,现在变得寡白、苍老、皮包骨头,叫人恶心。
    艾早又气又恼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盯住我和艾好的眼睛,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们把他扔了吧。”
    艾好倒退一步,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脑袋转来转去,一副张惶到极点的样子。他不敢出声,就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希望由我来替他作一个决断。
    我在那一刻忽然觉得身子发冷,冷得双肩止不住哆嗦起来。我仔细看地上艾多的眼睛,越看越觉得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面藏着一个魔鬼,冰冷,邪恶,嘲讽,还带着嘿嘿的冷笑。
    这双眼睛天生就是要戏弄我们的,要折磨和纠缠我们的。我不知道艾早看出来没有,我想我应该提醒她警惕。
    “派出所发现我们扔了艾多,会抓我们坐牢。”我找出一个反对理由。
    艾早不听,她决定了做一件事情时总是不管不顾。她说:“那好,我们举手表决,我们三个人,同意的举手,不同意的放下。”她说完,立刻把自己的胳膊举了起来。
    我迟疑了半天,没有动弹。我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太大了,大到绝不该由我们几个孩子举手决定。
    “艾好,你! ”艾早简短地命令着。
    艾好偷偷瞥我一眼,一声不吭,双手绞在肚子前,扭来扭去。
    “举还是不举?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艾早骂他。
    艾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脸涨得通红,浑身都在哆嗦,紧张得就快要昏厥过去。
    艾早脸也红了,却是因为失望和愤怒。她这时做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一把拉起艾好,大步地扯着他离开乡村大路,直奔河边一棵歪脖子柳树。柳树的枝权也就半人来高,粗粗的,像一根横在河边的长条凳。
    艾早命令艾好:“坐上去! ”
    艾好的哭声顿时又加大,屁股还拼命往后赖着,两只手去扒艾早牵着他的那只手,要挣脱和逃亡。
    艾早一提劲,不由分说地抱起他,踮了脚,往树权上一送。“罚你在这儿坐一天! 明天这时候我们再过来接你。”
    艾好的精神已经快要崩溃,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滑下地,哭着把一条胳膊举起来:“我同意! 我举手了! 姐姐你别扔下我……”
    二比一,我必须服从。我们就把艾多扔在了路边,三个人沉默地往回走。艾早被尿湿的后背已经干了,留下一块浅黄色的污渍,还有一阵一阵飘出来的臊臭。艾好嫌气味难闻,一边走,一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孑L ,看上去像患了严重感冒的人。西斜的阳光把我们的身影拖得很长,我们三个人互相踩着对方的影子,急急忙忙地向前,如果单看影子,还以为我们此刻正纠缠一团,厮打不开一样。
    艾好走着走着忽然站住了,揪住我的衣角,面露恐惧地说:“姐,我听见弟弟在笑……”
    我一哆嗦,浑身的汗毛都噗地竖了起来。
    我惊惶地转过身去,望着大路的尽头。艾多太小了,把他放在路边,很快就被路边的草棵和荆棘遮掩不见,可是我分明也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凄厉,尖锐,绝望,又缠绵,有点像深夜里猫头鹰的笑,又有点像春天里猫儿叫春的哀嚎。
    艾早同样地站立不动,辨别从远处传过来的,或者说是从我们心灵深处传过来的若有若无的声响。她脸上的神情,迷惘、迟疑、沮丧。
    我拉了拉她的袖子,用目光征询她的同意。她以半梦半醒的那种混沌,看着我,点了点头。于是我拔腿往回走,从一百米开外的地方,把艾多捡了回来。
    不知道艾多是尿湿裤子躺在泥地上受了寒凉,还是知道被他的哥哥姐姐遗弃而受了惊吓,总之回到家里的那天夜里他就开始拉肚。
    艾早后来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拉肚子拉成那样:仿佛把五脏六腑都打成了泥浆,要从肛门里倾巢推出。艾早那晚通宵未眠。不间断地给他更换尿布,擦洗屁股上红白黄绿的污物。每次她把他的尿布从裤裆里抽出来,稀屎都会跟着喷薄而下,像无数根金箭从肛门里噗噗地射出。他的小床,床上的被子、褥子、衣服、毯子全都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污秽,整间屋子里弥漫着熏人的恶臭,仿佛搁着一缸做坏的大酱,或者是一筐臭了太久的鸡蛋。连熟睡的艾好都被这种恶臭熏醒,迷迷糊糊地起床,无比惊讶地望着一地黄黄白白的布片。
    天亮的时候,艾多整个人因为脱水而完全变形,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被一层透明的暗黄色的薄皮包裹着,肋骨和关节清晰凸现,看上去就是一具可怕的骷髅。他痉挛着手脚,嘴巴一直张着,在哭,可是哭不出声音,只是一个劲地抽气吐气。他的眼睛糊满了浅黄色的眼屎,眼白也是浅黄色的,混浊不堪。嘴唇发青,中间带点浅浅的紫,唇皮一片一片鱼鳞似的翘起来,又因为干燥而蜷曲,成了扎手的尖刺。整张的皮肤,从头到脚,蜡黄,晦暗,好像家里存放太久的一卷黄表纸。
    艾早终于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容乐观,一大早她就敲开了艾家酱园的大门,把李艳华请过去帮她拿个主意。李艳华用手帕捂着鼻子进屋,只看了一眼,马上叫起来:“艾早,还不送他去医院! ”
    李艳华自然明白艾多是没有救了,可是她不想让他死在家里,如果就这么在家里死了的话,我父母以后会追究她的责任,毕竟是托了她照管的,毕竟艾早还是个担不了责任的十二岁的孩子。
    艾早手忙脚乱地用一床被子把艾多裹上,抱起来就往医院跑。艾多此时已经轻得没有太多分量,艾早抱他一点不觉吃力。李艳华带上我和艾好,跟着到了医院急诊室。李艳华必须做出全力救治的姿态,哪怕只是做给医院同事们看。可是此时艾多全身的血管都已经收缩,输液的针头怎么也扎不进去。急诊医生叹口气说:“算了,就让他去吧,这孩子活着也是受罪。”
    艾多在急诊床上静静地躺到中午,咽下最后一口气。死时他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很大,三个黑漆漆的深洞一样,令人恐怖。
    张根本亲自找到邮政局革委会的头头,说,明了艾忠义家里发生的情况。我爸爸于是被临时放出来处理丧事。可是丧事完了之后,邮局革委会的头头们好像忘了我爸爸还是被审查的对象,谁都没有提起他的去留问题,我爸爸重新开始了低眉顺眼的办公室生活。
    我妈妈接到消息从窦家庄赶回城里时,艾多已经装进一口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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