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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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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我妈就给她办了出院手续回家,赃物一样地藏在房间里。我妈让我到学校给艾早请假,说是急性肝炎,要隔离休养。
    艾早那时候非常虚弱,躺在棉被下的身子薄成了一张纸,隔着脸上几近透明的皮肤,能看见血管在脸颊和额头上蜿蜒枝蔓的走向。她.的脑袋上还非常可笑地包了一块黄绿格子的头巾,头巾的两只角折下来系在下颏处,看上去像一个头部负伤的病号。艾好有一次懵里懵懂问大人,艾早是不是脑袋里长了什么东西,是不是病得要死了? 被我妈妈不客气地甩了个嘴巴,严责他不许出去乱讲。
    稍稍地恢复一点力气之后,艾早为打发无聊,便坐在床上剪纸。她最喜欢剪的是蜡光纸,因为那种纸挺括,厚实,涂蜡的那一面亮光闪闪,任何一个图案剪出来都非常漂亮。她在床褥子下面藏了好多这种纸,红黄蓝绿都有。她告诉我说,这都是实习医生买给她的。那时候城里的每一个杂货店里都能买到各色蜡光纸.写标语、做花环、布置大批判专栏、节日制造喜庆气氛……统统用得着。
    赵三虎在第一时间把艾早生病请假的事情告诉胡妈。胡妈立刻装了一篮子的柿饼、花生糖、云片糕和几只白白胖胖的猪蹄儿来看艾早。我妈妈拦在门口不让她进去,她说:“胡妈呀,艾早是肝炎,传染病。”
    胡妈说:“不怕,我从小把她带大,我有抵抗力。”
    我妈妈又现编一个理由:“可是艾早自己的抵抗力差,医生不让外人探视,怕病菌感染了她。”
    胡妈生气了,把满满一篮子吃食往地上一礅:“我是外人吗? 我在这个家里忠心耿耿十几年,如今进个门都不让? ”
    我妈妈就是不让。她宁可得罪胡妈,也要隐瞒住艾早的丑事。她早就下了决心,把该烂的烂在家里。
    一直到五月,艾家酱园里的那棵枇杷树长出几嘟噜粉绿粉绿的小果子时,艾早才第一次下床出门。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府绸布衬衫,一条因为过短而吊在脚踝上的灰色咔叽布裤子,棉纱袜筒松松的,堆在松紧带的鞋面上,裤边和袜筒之间便露出一段细骨伶仃的腿。她真是瘦了很多,连模样都变得厉害,下巴骨突了出来,皮肤干涩发黄,嘴唇总是抿着,目光常常往上,对天空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李艳华是唯一对艾早的变化感到庆幸的人,她告诉我说:“现在你们两个站到一起,谁都不会相信是双胞胎。她比你丑多了。”
    她这是挑拨离间。我不允许有人说这样的话。艾早没有变丑,她只不过是死了一回又活了一回,她血肉分崩,灵魂破碎,需要时间恢复。
    艾早病愈后的第一次出门就去了医院。之前她跟谁也没有招呼,否则我不会让她去的。
    她去找那个实习医生,结果人家告诉她,实习生不在了,调到乡下卫生所去了。
    艾早冲进艾家酱园,活捉俘虏一样地把我拎出门,目光尖利地逼视我:“告诉我实话,是不是张根本做的? ”
    一具薄瘦如纸的身体,居然还能够进发如此大的力量。我小心避开她的眼睛:“他活该! 什么鬼医生嘛,让他去卫生所是便宜了他。”
    艾早轻轻跺脚,带着凄婉而又绝望的哭声:“张根本凭什么呀? 他又不是我爸,我的事情干吗要他管啊? ”
    我默默地退了一步,靠在墙上,万分同情地看着她。我不能够理解她的伤心:实习医生到底有什么好? 再说,是她自己要求我给张根本打电话的,她怎么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七  松树的眼泪
    贾铭用车子给我搬来了两盆菊花,一盆是金黄色的,花瓣细长卷曲,一层一层很他满地
    向花蕊部分蜷缩,像是已经长大的身体要重新缩回到婴儿,缩回到母体,没有发育成形之前的状态。另一盆是紫灰色的,花瓣肥厚舒展,光泽如丝绸一样温润,比肩而立的两朵花球分不出大小高低,也说不上谁淡谁浓,它们盈盈绽放的样子,就像是一朵克隆了另外一朵。
    贾铭随口说了一句:“这盆紫色的,像不像你和艾早? ”
    话一出口,他忽然想到艾早正遭遇的事情,怕我伤感,马上打岔:“今年的菊花开得真早,学校这才刚刚开学。”
    我把花盆搬到阳台上背阴的一面。“我小时候,菊花都要到下霜才开,可见它们喜阴耐寒。如今的栽培技术太过先进,花和人都无所适从。”
    贾铭顺便从超市买来一些菜,他把浇花的小喷壶交接到我手上之后,就去厨房里准备晚饭,说要给我煲莲藕排骨汤。
    我浇完了花,也跟着去厨房,看着他哗哗地放水冲洗排骨,然后又在锅里煮开一遍,水滗干,冲去浮沫,肉和骨头都洗出岩石般的灰白,才正式开始坐水炖煮。
    我感慨:“我小时候,胡妈是绝对不允许把肉洗成这样的,她说肉洗多了就没了肉味,不鲜,又没营养。”
    贾铭又在水池子里哗哗地冲洗藕段,一边笑着回答:“现在不同过去,鲜度不够放味精,营养过剩会发胖。”他忽然关了水龙头,抬头看我:“你怎么啦? 总提你小时候的事? ”
    “是吗? ”我说,“真不好意思。我自己没有觉得。”
    他把湿淋淋的手搭在水池边:“我是替你担心。你现在的年龄还不该有怀旧情绪。”
    “情绪这东西,”我伸手拈起他衣肩上的一根落发,“自己没法控制。就好像一个生手骑上了一匹儿马,天知道那马会把你带到哪儿,你不得不随便它走。”
    贾铭显得有点激动:“艾晚,我会帮助你,让我来做那个牵马的人。”
    我把拈在手里的头发举起来,对光照了照。发丝的一端是黑的,另一端却已经呈现出灰白。由黑变白的过程,不是渐进,是从三分之一的地方突然截开,果断地从一种色彩跳到了另一种色彩。
    贾铭的头上,有了多少根这样黑白间杂的头发呢? 我应该嫁给贾铭的,被他照顾的感觉真好。就像现在,我们面对面地坐在餐桌上喝汤,贾铭把盛好汤的青花瓷碗小心放在我的手边,把小瓷匙递到我的手上,一边还嘱咐着:“烫! 小心点。”他一眼不眨地盯着我,直到我安全地喝下第一口汤,才放下心去一样。接下来他又询问我咸淡如何,要不要蘸点酱油? 藕块的烂熟程度是不是正好? 他一定要看着我一勺接着一勺把一碗汤消灭得差不多了,才端起自己的一碗,用汤匙搅和几下,稀里哗啦倒进喉咙。
    我真的应该嫁给贾铭,像他这样的男人世上不多。我从前熟悉的那些做丈夫的人,陈清风不是这样,张根本和艾忠义也不是这样,他们都比他更加自我,他们不会煲汤给对方喝,更不会把看着对方喝汤当成自己的享受。
    贾铭的另外一个优点就是恋家,他虽然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橱柜公司,但是他不喜欢出差,离开南京,离开他公司的办公室,离开他整洁舒适的家,都令他畏惧。他驱赶着公司里的其他人员代替他外出:订货啦,看样啦,签合同啦,参加会展啦。有时候因为他的缺席,已经谈成的生意会白白泡汤,公司职员们难免抱怨,贾铭自己并不在意,他说他不能为了赚钱把我丢下不管。他像孩子一般黏住我,摸摸我的头发,拉拉我的手,真心诚意地说:“艾晚,有你什么都够了,只求你这辈子不要离开我。”
    艾早跟我谈过贾铭的事,她说我们两个人很相配,我们都喜欢安静,习惯在某个地方呆得长久,对物质没有过多追求。她感叹说,贾铭这样的男人就像出土文物,存世的概率越来越小,因此,如果我一不小心弄丢了他,出动雷达部队都追不回来。
    我承认艾早说得很对,可是我为什么心里如此烦躁呢? 我越是享受贾铭的照顾,背后越是感觉出有一股蛮横的力量,在拉扯我离开,在制止我深陷其中。
    谁在嫉妒我的安逸和平静? 什么样的生活是我最终的需要? 我非常惶惑。父母生了我和艾早,把果断给了她,把迷惘给了我。
    贾铭又在我碗里添了一大勺汤。把汤勺放回锅中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那个女孩跳楼的原因,我调杏清楚了。”
    我抬头,惊讶:“哪个女孩? ”
    他说:“从十八楼跳下来的女孩啊! 你不是打电话问我为什么晚报没有报道吗?”
    我记起来了,我从互联网上看到的那则消息。
    “是这样的,她爱上了教他们班数学的男老师,给人家发了好多次手机短信,还威胁说,不理睬她的话,就自杀。男老师怕真的出事,就告诉了女班主任,班主任当然要找学生谈话,了解情况,结果女孩抹不开面子,真的回家跳了楼。听说女孩跳下去时,她妈妈已经在门外掏钥匙开门了。一步之差! ”
    我呆望着贾铭的脸,无言。想像那女孩和她母亲一道房门生死相隔的情景,心里不由得哆嗦。
    “女孩的爸爸跟我公司的副总认识,所以我的消息都是事实。现在的孩子,唉,也不知道整天心里想些什么。”贾铭沉重地起身,准备收拾桌上的碗筷。
    我抢着在他前面站起来,动手收拾。我不能过分心安理得地享受一个男人的照顾。可是我站起来的时候动作过大,挂在胸口的琥珀饰物被桌边卡了一下,皮绳忽然断开,琥珀骨碌碌地滚落在桌底。
    贾铭马上低头:“我来捡。”
    我探身抓住他的手:“不,我来。”
    他奇怪地望着我,有点惊讶我的过快的反应。
    我弯腰钻进桌底,伸手抓住那块琥珀。
    温润的一握,在掌心里不松不紧,多边形的每一条棱角都极为光滑,贴紧了皮肤,那样的真切和舒适。它就像陈清风的生命,被我紧紧地握着,我们肌肤相亲,灵魂相合。
    早在1976年元旦之后周恩来总理去世的那段日子,青阳城里很多人就已经领教过了电视节目的魅力。人们呼朋唤友地从大街小巷涌进几个购置有电视机的单位,里三圈外三圈,踩在凳子上,攀在树干上,挂在屋檐上,想方设法从那个小得可怜还雪花频闪的十四时屏幕上看到长安街出殡的场景。所有的人都惊讶万分:生活中普普通通的面孔可以在魔鬼般的镜头里同步重现! 从那之后,能够自由出入那几个拥有电视机的单位,随时随刻观赏到令人称奇的电视节目,成为小城里的一种特权,成为一件身价倍涨无比荣尚的事情。
    八月,有一天张根本下班回来很早,吃过晚饭他换了一件白色的确凉的短袖衬衫,笑眯眯地招呼我:“张小晚,跟我到县广播站看电视去。”
    我甩着正在洗碗的湿淋淋的手,奔过来问他:“什么节目? ”
    “罗马尼亚电影。”他心情极好地眨眨眼睛。
    李艳华正端着茶杯往嘴巴里送药,听到这话马上撇嘴:“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呢!罗马尼亚电影也叫电影?从前我看好莱坞电影的时候……''张根本不客气地斥责她:“少宣传那些事啊! 不看看你什么出身。”
    李艳华哑巴了。非劳动家庭出身是她的软肋,在这个问题上她从来都是心怀戚戚。
    我飞快地从洗菜盆里捞起碗,沥干,绞一块抹布把桌子擦了,然后净手,用牛皮筋重新绑了绑头发,换上一件淡粉色府绸布小褂,一条藏青色三角短裙,甩掉脚上的木拖板,蹬上一双白色塑料凉鞋,追着张根本往外走。
    李艳华在我身后冷笑。我知道她是因为心里嫉妒:张根本招呼了我,没有招呼她。可是我也不害怕:张根本要做的事,她不敢反对。
    八月中旬还是酷暑季节,被太阳暴晒了一天的院子正在反吐出热气,粉色的风仙花和艳红的美人蕉憔悴不堪,母狗黑子趴在一只倒扣的水桶上享受肚皮下那一点点可怜的凉意。张根本大步流星走得很快,他衬衫的最下面一个纽扣大概没有扣好,迈步时衣服的下摆飘开,忽闪忽闪像粉蝶翅膀一样。
    我紧走几步赶上他,小心提议:“我们叫上艾早吧。”
    他那天真是心情不错,扭头看看我,一摆手:“行,叫上吧。”
    我立即扭头,冲向门口的小偏院。我兴奋的声音在夏日傍晚的空气中极速荡开,像是撒到艾早身边的一把碧绿的饱满的豆荚。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调整,艾早的身体看上去已经大致复原。我妈妈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好,所以同学当中没有人知道艾早出过那样的事情。实习医生就像一个影子,阳光下一闪便不见了,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只有我明白艾早受到的伤害。她一直保留着养病期间剪出来的那些窗花,期盼有一天能够交到实习医生的手上。那些窗花是艾早为他剪的,少女的初恋顺着剪刀的尖刃流淌出去,沾着红,染着绿,有一些羞涩,还有更多的憧憬。她对我说,她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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