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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回答中含了多少水分,他会尖锐地指出:“妈妈你并不确信。”
或者将信将疑地:“算了,还是我自己上网查一查吧。”
对于一个成长中的男孩,父亲的教导非常必要。
星期五,快要下班的时候,我在实验室里指导几个学生做他们的作业,来了两个穿夹克的外地男人。我之所以判断他们是外地人,因为他们都长了差不多的厚嘴唇,凹眼睛,突出的眉骨,和轮廓坚硬的下巴。他们的身上还散发出坐火车旅行的气味:烟、方便面、头发和衣领里的油腻、车厢里金属和塑料制品的陈垢敲门之后看到我的一瞬间,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转头,对视一眼,眼神里下意识地进出一种惊惶,一种很特别的不安。这样的眼神也使我判断出来:事情跟艾早有关。
我转身对几个学生:“今天就到这儿吧。”
学生们知道老师有事,一声不响地收拾起书本纸笔,鱼贯出门,留下一桌子的烧杯试管,还有试管里没有用完的五颜六色的粉末。
两人之中顶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惊叹:“你和你的姐姐太像了! 我简直……”
我打断他的话:“我们是双胞胎。”
他“哦”了一声。
另外一个,皮肤上留着很多紫红色青春痘的疤痕,眉眼却嫩生生的像个孩子,从胸袋里掏出警官证和一封介绍信:“艾晚女士,我们有一些关于艾早犯罪物证的问题需要调查,请你配合。”
我沉下脸:“没什么可说的。我相信我姐姐不会犯罪。”
他孩子气地龇牙一笑:“所以我们需要调查确证。”
他们用不着我的招待,自己拉了两个鲜黄色的塑料椅子坐下来,那个顶发稀疏的,还自己到饮水机前接一纸杯的凉水,咕咚咕咚一顿牛饮。“你喝吗? ”他握着空纸杯,问他的同事。
脸上有痘痕的摇一摇头。“那好,”顶发稀疏的说,“我们开始。”
于是,他们像是主人,我成了客人,我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戒备而拘谨地坐着。主客之间开始了艰难的对话。
“先问一句,你们这个化工实验室里的物品,有没有严格的保管措施? ”
“你指什么? ”
“某些化学药品,比如一种碳与氮的化合物,分子式叫做(CN):的。”
“氰化物? ”我吃惊地扬起眉毛。
两个人对视一下,仿佛抓到了什么,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兴奋。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很遗憾,我这里的所有实验都跟毒药无关。”
脸上长痘疤的那个站起来:“我可以看一看你这儿的东西吗? ”
“请便。”
他走到靠墙的化学物品柜前,弯腰,凑近玻璃门,仔细地看那些瓶瓶罐罐,还拍照。
顶发稀疏的留在坐椅上,继续发问:“你的继父……”
“是养父。”我纠正他。 .他自嘲地笑起来:“对,是养父。你们这一家子的关系够复杂的。你的养父张根本,知道他死后胃里残留的毒药是什么吗? ”
我点头:“你们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他玩弄着手里的数码录音笔。笔的造型很时尚,黑色,嵌着一些哑光的不锈钢部件,“索尼”牌。我注意到他从开始谈话就打开了机器。
如今警察的装备都这么先进了吗? “一剑封喉,够狠的。”他觑起眼睛看我。
“那不是艾早干的。”
“她已经自首了,有供词在案。”
“肯定不是她干的。”
“那你提出不是的理由。”
“艾早怎么能弄到氰化物? 她如果想要杀人,安眠药、过量毒品、大剂量的降压药……这些更符合常理。”
“你说的那些药品,自杀者使用得更多。如果杀人,容易发现。而且弄得不好会引起呕吐,功亏一篑。”他嘴角泛出笑,有点得意。
我觉得脊梁发冷,手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如同猝然间走进零下三十度的冰库。
脸上有痘痕的那个一无所获地回转来,对顶发稀疏的耸了耸肩,失望地坐回到椅子上。
一次模压成型的简便塑料椅被他压得晃了几晃。
我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们:“艾早和张根本之间没有怨仇,他们从前是夫妻,离婚之后是合伙人,在生意场上他们珠联璧合。”
顶发稀疏的把右手插进发丛,用劲撸了一把,手指凑近鼻尖,闻了闻气味。大概他自己也不能容忍身上的肮脏。“艾晚女士,你知道的只是他们平常表现出来的一面,至于背后不为人知的一面,恐怕还要等待我们的解密。”
“过于自负有时候会导致愚蠢。”我忍不住打击了他一下。
“那你等着,我们会有办法结案。”
“我要求见一见艾早。”
“绝对不行。”
“我想要知道真相! ”
“我说过了,绝对不行! ”
“我一定要见! ”
我们剑拔弩张地看着。过了几分钟,大概是我眼里的悲伤和绝望压倒了他,他一声不响地移开眼睛。
晚饭前,我给贾铭打了个电话,问他还来不来。他说不能来了,公司里出了点事,一个橱柜设计师跳槽到别家,把他们的出样图纸都带走了。“现在这些年轻人,怎么都成了喂不熟的狼呢? 我给他的年薪不低啊! 当年他大学毕业无处可去,是我收留了他啊! ”贾铭在电话里对我感叹。我问他要不要紧,需不需要报案? “报什么案? ”他反问我。“盗窃啊! ”我说,“他窃取了你的商业机密。”
贾铭无奈地笑一声:“这种事,我烦不了。
不就是图纸吗? 他能画,别人也能画。算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温和绵软,跟他无论如何急不起来。我不知道他的橱柜生意是怎么做下来的。
艾飞刚回到家,作业没做,坐在电脑前上网看几张图片。他惊奇地告诉我:“妈妈,你知道宇宙大爆炸时最初几微秒的温度有多高吗? 比太阳还高十万倍! ”‘我招呼他:“洗手,吃饭。”
他离开电脑,到卫生间洗手,顺便撒了一泡尿。出来时他扎煞着两只没擦干的手,依然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既然是那么高的温度,就应该毁灭一切,宇宙间不会再有生命。你想想,气温超过六十度,人和动物就要热死了呀。”
他的头发有点长,软软地垂在额前,已经快要遮住眼睛了,该找个时间带他去剪发。他身上的牛仔裤和毛衣也有点短。衣服是陈清风去年寄过来的,黑白交织的毛衣上绣了一只金黄色的北极熊,艾飞很喜欢。主要是他的同学都没有北极熊图案的衣服。从艾飞出生之后,陈清风每年都给他寄一套衣服,同样的款式,同样的商标和图案,不同的尺寸。从两岁到十岁,这些穿旧的衣服能排出一条长长的队列。
父亲用这样的办法,维系了对儿子的思念。
今年的衣服没有来得及寄过来。以后不会再有人寄了,永远不会了。
我抓过一条干毛巾,给艾飞擦手,顺便嗅了嗅他脖子里带奶香的气味,说:“生命是在宇宙冷却之后诞生出来的。”
“可是,高温已经杀死了一切,最初的细胞从哪儿来呢? ”
“这个问题可以等你将来去研究,现在请你赶快吃饭。”
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坐下来往嘴里扒饭,眼神却仍然是恍惚的。
我跟他商量:“妈妈如果决定跟贾铭叔叔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
“我无所谓。”他心不在焉。
“不,你是我们家的重要成员,你得表态。”
“那就结吧。”
“可能这事很快。春节之前行吗? ”
他在心里默数一下。“离春节还有八十二天。结了婚我们就要搬到贾铭叔叔家住吗? ”
“必须。”
“为什么? ”
“这房子我要卖掉。”
“为什么? ”
“我可能需要用钱。很多的钱。”
“为什么? ”他仰起脸,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他被我脸上斩钉截铁的神气吓坏了。
我叹口气。“吃饭吧。”我说,“有一些事,如果妈妈不告诉你,你最好不要问。”
他可怜巴巴地:“我会自己考上重点中学。”
他以为我在为他上学筹款。我心里一酸,差点儿落泪。艾飞才十岁,可是在很多方面他过于成熟。
下课的时候,我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电话”,号码相当陌生。我把电话打过去。“对不起,刚刚我是在上课。请问哪位? ”
“是艾晚吗? 我李东。”
深圳的李东。开陆虎车的人。
“你到南京了? ”我问他。
“不,我想请你来一趟深圳。艾晚你一定要来,我们发现了一些线索。”
他说的是“我们”。“我们”指谁? “我们”发现了什么? 他显得着急,又非常兴奋:“电话里跟你说不清楚,总之你一定来一趟。大学里时间自由,你把该上的课调整一下,明天就可以上飞机。”
又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除了贾铭和我爸爸艾忠义,我生活中的那些男人:张根本、陈清风……他们一律地我行我素,把世界划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圆。这些骄傲的人,果敢的人,浪漫甚至是孩子气的人,他们总喜欢掌握生活中的主动,不去理会周围的天塌地陷。
可是我为什么总避不开他们的支配? 不久之前李东来过一次南京,还带了他的两个朋友,星期六飞来,星期天再飞走,就为了看看他念念不忘的“南京白局”。我弄不清楚,这些走在生活前面的时尚人士,为什么偏偏对民俗土风的东西发生兴趣? 他们登上时代飞奔的列车,玩儿命地工作和赚钱,然后再回过头,往从前走,往历史的深处走,用昂贵的代价,去体验古老纯朴的一切。
我记得我在深圳没有给李东留过电话,但是这点小事难不倒他,他把电话打到我们学校,通过校办公室转接到我就职的学院,要到了我的手机号码。我陪他们去了甘家大院,还有夫子庙,寻访南京的民俗表演。结果未能如愿,两处地方的表演场所都是铁将军把门。人家告诉我们,要逢年过节才组织几场演出“意思意思”,平时这些地方是不会有人的。观众寥寥,赚不到钱,组织者和表演者都兴意阑珊。
听不到南京白局,那就品尝南京小吃吧。
在夫子庙“秦淮人家”饭馆,我们点了每人一百块钱的套餐。上来的无非是茴香豆、五香蛋、回卤干、炸臭干、小笼包、煎馄饨、糖芋艿、酒酿赤豆元宵。老面孔,老口味,昂贵的价格,低劣的材料,加上粗陋的烹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跟民俗表演的场所相反,生意红火得频频翻台。
我们一致感叹,中华民族是一个味觉崇拜的民族。
晚上我把他们送到了用“携程卡”预订的宾馆。李东说天太晚了,又反过来要送我回家。
走在路上,他说,他感觉我有心事,那一次在“五月花”酒吧里看到我孤单单坐着,就有这种猜测。“希望我能够帮上忙。我在深圳有很多朋友。”他诚恳地看着我的眼睛。
也许是秋风宜人的缘故,也许是夜色温柔的缘故,也许是他眼睛里的诚挚认真打动了我,那天晚上我把堵在心里的疑虑一泻千里。
我说了艾早和张根本创业的故事,说了他们结婚离婚的波折,说了他们之间奇特又牢不可分的关系。我说,我不相信艾早会杀了张根本,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不合常理,也不符逻辑。
结果就是李东刚刚打来的这个没头没脑的电话,要我立即飞过去。
晚上贾铭过来,我对他说了要去深圳的事。他很警觉:“你不能轻信,外面骗子很多。”
这个心软面善的好好人,遭遇了年轻设计师的背叛后,也开始变得草木皆兵了。我说我没事,我一没有钱,二没有色,骗子能骗走什么? “对别人也许没什么,对于我,你就是我的全部。”贾铭热辣辣地望着我。
我们匆匆忙忙亲热了一回。贾铭一如既往地笨拙。他不善言词,只知道闷着头做事,还总是怕我抗拒,怕我不舒服、不高兴,小心翼翼,进二退一的,弄得我们彼此都不放松。
过后,我拥着被子坐在床头,看贾铭起床,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先是那件“海螺”牌的灰蓝色全棉衬衣,然后套上米色的休闲长裤,衬衣下摆扎到裤腰里,鳄鱼皮带的金属带扣套进第三个洞眼,弯腰穿袜子,最后拎一拎裤脚,从沙发上拿起“华伦天奴”的外套,胳膊伸进袖子。
“贾铭,这套房子你来不了几回了。”我幽幽地看着他。
他猛然转身,吃惊地用眼神询问我。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台灯的光圈照亮了他的下部:袜子和半截裤腿,上部是幽暗不清的,眉眼尤其模糊,倒衬得眼神有了几分锐利。
“我想把房子卖了。”
“真的? 卖了也好。可是,你是急需钱花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