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衬得眼神有了几分锐利。
“我想把房子卖了。”
“真的? 卖了也好。可是,你是急需钱花吗? ”
我感觉他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窃喜,如果卖了房子,说明我是死心塌地要跟他结婚过日子。我连退路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我可能会需要一大笔钱。不,你不用开口,我不会拿你的,你是你,我是我。”
他有点尴尬地站着,好一会儿,说:“行,我尊重你的意思。不过我要让你知道,我随时都愿意帮你,我会为你做一切。”
“我明白。周末记得接艾飞。”
他又上前,俯下身,在我额前笨拙地印了一个吻。“路上当心。到了深圳就来电话。”
我勉强地笑着,朝他摆一摆手。相处几年,我们还没有在一起过夜的情况。我不习惯听到身边有陌生人的呼吸。半夜醒来,如果摸到旁边陌生的躯体,我也会惊惧。
刚出机场,就看到了停在出站口的漂亮的“陆虎”。李东把半个身体探出车窗,拼命对我挥手:“快上车,这儿不能久停! ”
我几乎是奔跑过去,上了车,把提包扔到后座。李东立即启动车钥,发动机轻快地轰鸣,眨眼驶进了机场高速。
“你在电话里说,发现了什么? ”
李东得意地笑:“我猜你第一句话就会问这个! 我跟自己打了赌。”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运动型套头衫,肩部和胸围紧绷绷的,块状的肌肉鼓突分明。他的车子里有一股剃须水和高级皮革混合的气味,暖烘烘的,让我感觉到安逸,还有说不清缘由的轻松。
“首先要告诉你,我为你姐姐的事请了一个私人侦探。”
“什么? ”我差点儿要从坐椅上弹跳起来,胸口被安全带猛地一拉,闷闷地疼。
他腾出一只手,安慰性地在我腿上一拍:“你别紧张,在深圳请私人侦探办事很正常。”
可我还是紧张。我一辈子也没有想到会跟“侦探”这个职业的人打交道。
“你不必见他。”他一边开车,一边回头观察我的脸色。“我们是单线联系,他只对我一个人负责。”
天哪,还用上了“单线联系”这样的术语。
我简直哭笑不得。
然后李东告诉我一件令我吃惊的事:张根本在被杀之前实际上已经病人膏肓。他患的是一种不治之症:重症肌无力。从诊断出病情到现在,时间超过两年。
“这就是说,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每过一天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你明白吗?”
我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我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
李东把车驶进了深圳人民医院的停车场。
他先下车,然后绕到左侧,看着我下来,差点儿要伸手扶我。我那时候的状态确实不好,腿发软,脑子里飘浮着一层什么东西,平衡感几乎丧失。李东担心地问我:“你没事吧? ”
“我没事。”我勉强地做出一个笑意,表示自己正常。“我只是觉得意外。我对这个病不太了解。”
“医生会给你解释。”
李东大概事先跟医生联系过了,有过预约,所以我们没有挂号,直接往楼上走。我的腿仍然是软,上楼梯像踩着棉花,而且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醉汉似的,弄得我自己都难为情。我不得不时常拽李东一把,借助他的力量。
李东显而易见地发现了我的尴尬,他走在我的外侧,有意无意地掩护着我的窘态,胳膊还伸出来,随时准备让我搭手。这个时尚的年轻人其实是相当的善解人意。
医院里的空气闻起来软绵绵甜丝丝的,有点像苹果摆放太久快要腐烂的气味。挂号处、批价处、取药处分别排着长龙般的队。愁眉苦脸的病人们四散着坐在墙边塑料椅子上,眼巴巴望着队列里他们的亲属,希望能够快一点结束这个就诊和拿药的过程。小孩子在大人怀里没命地哭,因为病痛,也因为对医院的恐惧。急诊病人过来的时候,带轮子的铁床推得哗啦啦响,护士高举输液瓶跟着狂奔,随同亲属满脸紧张,一次次地被护士推开,又一次次地奔上前去。
医院实在是一个让人心情沉重的地方,小时候我陪着李艳华在护士室值班就有这种感受。而且,每次我闻到酒精和药水味时,会想到我和艾早并排坐在高高的院墙上,偷看对面产房里女人生孩子的情景。那是我们永生难忘的记忆。很多年后,我自己生育的痛楚已经淡漠遗忘,可是那个下午的阳光仍然在我身上留有气味。
医生是个秃顶的小老头儿,戴金丝边的眼镜,面孔光溜溜的,脸颊红润异常,让人担心这是不是血压过高造成的异像。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只不过左手的中指似乎有点残疾,始终向掌心勾着,还微微地有点颤抖。
“你们要知道,按理我不应该随便透露病人的病情,这属于隐私。西方社会绝对不允许。”他充分地强调了这份人情。
李东有把握地一笑:“这不是在中国吗? 何况你的病人已经去世,这位女士是亲属,她有权利知道一切。”
李东回头看了看我,我心领神会地表示配合,坚定地点一点头。
医生抬手扶着眼镜,做出无奈的样子:“好吧,如果你们一定要知道的话。”他翻开手边一本厚厚的医学词典。“重症肌无力,对这种病你们了解多少? ”
我和李东同时摇头,顺便做出虚心求教的表情。
“简单地说,这是一种神经和肌肉接头部位因乙酰胆硷受体减少而出现传递障碍的免疫性疾病。少数起病急骤并迅速恶化,多数有一个病症迁延的过程。”
“张根本属于哪种? ”我探着头,努力要看清那本书上的字。
“少数和多数之间。起病不算太急,但是过程发展很快。”
“快到什么情况? ”
医生微仰了头:“我想想——对不起,我手边没有他的病历,说不准他第一次就诊的时间。大概是在两年之前吧。他找我时的主诉是,四肢会在突然之间绵软无力,心慌,严重时曾经在办公室摔倒,躺下来休息一阵又能恢复。
如果劳累或者喝酒,这种情况会频频出现。”
“你是立刻诊断出病因的吗? ”
“不,这种病并不常见,开始我没有往这方面考虑。后来我发现他眼睑有些下垂,而且有斜视现象,才引起怀疑,给他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包括药物试验,电生理检查,胸腺CT检查,还有血清化验。我确诊他是患上了重症肌无力。”
我的手指蜷在掌心里,微微地发抖。我全身都在颤抖,过电一样。
李东靠近了我,在我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拍。我挺直身体,控制住自己。
“你给他做过积极治疗吗? ”
“很多。他不是付不起医疗费用的人,这我知道。可是你们要明白,很多疾病是有着不可逆转性的,治疗不过是尽量延缓这个过程。事实上,因为他不肯放弃工作全日制地休息,他的病情发展比我预想的更快。”
“最后的结果会怎么样? ”
他掰着指头:“呼吸微弱,发绀,烦躁,吞咽咳痰困难,语言低微至不能出声,最后呼吸停止。此外,还有呕吐,腹痛,腹泻,瞳孔缩小,多汗,流涎,气管分泌物增多,心率变慢,肌肉震颤、痉挛和紧缩,焦虑,失眠,精神错乱,意识不清,抽搐,昏迷……”
我从指尖开始发冷。开始是手指,然后是脚趾。他说得越多,我的冷感发展得越快,从四肢冻缩到心脏,到耳朵和脑门。我成了一个冰冻的人,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意识的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告辞出门,又一步一步挪到李东的陆虎车上的。
“你行吗? 我是说,你一个人呆着……”李东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行。我想一个人呆着。”
“我送你吧。去哪儿? ”
我茫然地看着车前飞过去的一只蝴蝶。淡绿色,点缀了黑色和橘色的斑纹,飞得优雅而傲慢。“东湖公园。”我说。
李东没有多嘴,一言不发地开车送我过去。车里除了原先的剃须水和皮革味儿之外,又添上了我们两个从医院里带出来的酒精药水味,层次丰富起来。我看着李东穿黑色套衫的侧影,感谢他用沉默给我腾出了一个人思考的空间。
东湖公园比十年前更加漂亮了。明雅艳丽的小花黄蝉,热情洋溢的红色龙船花,粉色和白色的夹竹桃,大叶紫薇、鸡蛋花、扶桑花……
我去过的所有城市,都没有深圳这样花团锦簇,花事纷繁。我在花坛里还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花,伞形的花朵,花冠是浓郁的橙红,边缘镶一圈明艳的金黄,长长的花丝鲜红夺目,探垂在花冠之外,像火箭升天喷出来的一束火焰。我凑近标签看,知道它叫“金凤花”,从拉丁美洲巴西一带移植过来的。
深圳这样的气候,什么花草都能够成活。
深圳的人事环境也同样如此,追梦的人,淘金的人,流浪的人,雄心勃勃的人,失恋受伤的人,隐名埋姓的人,谁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一块立脚之地,从街边发广告做起,某一天早晨起来,突然发现自己换了人生。
我一遍一遍地回想医生的话:张根本在两年之前开始就医,他患上了实际上无法治愈的免疫性疾病……治疗不过是延缓过程……病情发展比医生预想的更快……
艾早知道张根本患病吗? 不可能不知道,因为张根本已经着手了结公司业务,律师纪宏林曾经告诉我,公司早就清盘了,张根本为他的妻子办好了投资移民,孩子同时带到了澳大利亚,张根本甚至给我留下一张银行卡,里面有足够买一套商品房的钱……既然如此,艾早为什么还要杀他? 她跟他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居然等不及看到他的自然死亡? 艾早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傻事啊!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手捧着一小盆不知道从哪儿买到手的浅黄色的蝴蝶花,眼睛盯着盛开的花朵,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脚步重了会抖落了花瓣。他的妈妈微笑地跟在后面,一手拎着孩子脱下的外衣,一手抓着一袋打开的食物,薯片或是膨化玉米条。母子两人的身上洒满阳光,脸上洋溢着对花草植物的敬惜,神圣,还有爱怜。
我想到了一九九四年春节,在东湖边上的小小插曲。那是除夕的下午,按照当地人的习惯,我们三个人逛东湖公园里的花市,为他们明年的发迹寻吉利,讨彩头。
我和艾早东张西望地走在张根本前面。深圳的花市实在让我目不暇接,那么多的盆花,鲜切花,无土栽培的花,转基因的花,跨节气、跨地域、跨越东西和南北地球的花,琳琅满目,争奇斗艳,让我们两个人的嘴巴里不住声地发出惊叹。我们恨不能浑身上下长满眼睛,也恨不能浑身上下长满鼻子。实际上我们根本无法辨别什么样的香味来自什么样的花种。我们走进花市就看醉了也闻醉了。艾早手里已经捧了一大把淡粉色的百合,此刻又盯住了花摊上的最后一束紫灰色玫瑰。摊主操着难懂的广东普通话,热情万分地招揽生意:“小姐啊,这是名贵的罗马尼亚玫瑰啊,花市上没有第二个人有我这个颜色,你好买啊。”
我转身去看落在后面的张根本,他已经挑好了两盆半人多高的金橘,正在往盆沿上裹红纸,叫摊主帮他搬到车上。我问艾早,广东人为什么都喜欢买金橘过年?艾早说她也弄不太清楚,大吉大利的意思吧? 反正家家都要有一盆,就像我们小时候家家都要往桌上放一盘代表“步步高升”的云片糕一样。
艾早选了一大抱罗马尼亚玫瑰,付了钱,把百合转移到了我手上,自己抱着玫瑰,意犹未尽地招呼我打回转。玫瑰真的是漂亮,那样优雅又略带忧郁的紫灰色,干净得一尘不染,孤傲得与世隔离,盯住它看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屏息静气。我担心花市上人头攒动,会把过于娇嫩的花朵碰坏,一个劲地提醒艾早注意。艾早就把花束高高地举起来,那一抱美丽和芳香便飘浮在众人的头顶之上,梦一样地微笑和移动。
谁也没有料到,一个莽撞的小男孩在人群里寻找他妈妈时,像一发出膛炮弹,嘭地扎到了艾早身上。艾早猝不及防,连连后退几步,被人群一挤,又反弹到旁边摆放花桶的木头架子边。艾早手撑着木架没有跌倒,但是她手里的玫瑰在几个人的头上身上洒下了小小一阵花雨,花瓣掉落得干干净净。
艾早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手里剩下的光秃秃的玫瑰花枝。她回头寻找那个肇事的鲁莽男孩,孩子却已经鱼一样游到了别处。
“算了,”我说,“玫瑰就是这样的,花瓣一碰就掉。”
“今天是过年。”艾早强调。
“别相信深圳人的彩头。我们是外地人。”
“为什么偏偏是我? 你觉得会应在什么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