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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她告诉我,过了年,省教育局要举办一次全省中学生作文大赛,凡获奖的学生高考都有加分,所以县里组织各学校作文好的同学在文化馆集训,聘请陈清风当指导老师,刚刚他们就是在上辅导课。艾早说,陈清风是南师院中文系毕业生,写过通讯,写过报告文学,还写过诗歌散文,不过没怎么发表过。“他手里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写一个回乡右派在村里办学的故事,好感人! 不过他不让提前说出去。
你要答应保密! ”
我说我一定保密。但是我马上想到一个问题:把右派写得那么好,能行吗? 不反动吗? 艾早哈哈地笑:“艾晚你到底是考理科的,对政治一点儿不关心。陈清风说,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开了,现在是邓小平的时代,右派很快就要平反,阶级斗争那一套全部都要丢进垃圾堆。陈清风的这个长篇写出来,肯定能一鸣惊人。陈清风今晚才给我们讲第一次课,全体学生都震了! 艾晚我敢肯定,全县语文老师没有一个有陈清风这样的才华,要是不信,明天你可以去听一听。”
艾早那晚上一直很兴奋,我跟她走在一起,始终觉得她身上热气逼人。我不知道她是被高考加分的前景鼓舞了,还是因为陈清风的作文课讲得太好了,总之,她雄心勃勃,对前途期望很高,感觉上伸手就能抓住一颗太阳。
我很为艾早高兴,真的。我考大学仅仅为了离开家,她比我优秀,应该更有追求。
三月份,在堂屋里养了一个冬天的银芽柳已经开得衰败了,银白色的花苞变成了灰不溜丢的小球球,紫色芽衣掉了一地。李艳华让我把柳枝扔出去,花瓶洗干净收起来,明年再用。
那只花瓶是彩色的,上面画着奇形怪状的人物,颜色有点俗。可是李艳华告诉我,这花瓶是古董,文革中抄家抄出来的。我问她,抄家抄出来的东西怎么会到了我们家? 她就支支吾吾不肯多说。其实我心里明白,文革中张根本是造反派的头,他拿回家的东西不止这一件,有的还藏在他们房间里,有的已经托人卖到了南京的古董店。
艾家酱园的大院在这个春天变得很热闹。
枇杷树长出一簇簇嫩白的新叶,远看像婴儿蜷起的拳头。墙角的迎春花黄灿灿晃人眼睛。几株山茶花刚刚落下一地的红,杜鹃就把装扮院子的活儿接过去,一茬催着一茬红火热烈。玉兰树对季节的反应稍稍迟钝一点,花苞冒出来没几天,形状如同毛笔,但是个头特别大,估计开出来的花朵不会小。一个冬天里我都在用鱼肚肠和淘米水滋补它,想来它也该好好地领我这份情。
更有趣的事情是,我房间外面的屋檐下忽然飞过来两只黑燕子,忙忙碌碌一段日子后,居然把一只燕子窝挂到了我窗前。那燕窝是灰色的,排球大小,外表毛毛刺刺很粗糙,往外侧倾斜着,大概是方便它们进出的缘故。可是窝造得那么浅,燕子趴在里面孵蛋时,会不会一不留神把蛋宝宝蹬掉在地上呢? 我有点替它们担心。
李艳华说燕子筑窝是好兆头,这么多年都没有燕子造访我们家,今年突然就飞来了,而且把窝筑在我的房檐下,一定是报喜来的,我今年考大学必定能高中。我当然是不相信这些说法,可是李艳华的话仍然让我高兴。
青阳县的作文高手们意气风发去了南京,陈清风随队指导。青阳自古重教育,参赛队伍出发前,县里的一个分管领导亲自到场送行,说了很多鼓气的话,他给大家订的目标是:争取一个一等奖,确保一个二等奖,勇夺两到三个三等奖。这话说说容易,实现起来千难万险。
想想全省有多少支参赛队伍,苏州南京那些大城市里又是怎样藏龙卧虎的地方,就知道陈清风肩上的担子不轻。
大赛是当场命题当场写作。出题的是大学教授,监考的是中学老师。题目其实有点刁:春风拂面。这里面藏着小小的陷阱,乍看是抒发春天万物苏醒之情,实际上出题的人是有感而发,因为改革开放的步子已经走近,敏感的人嗅到了它所带来的潮湿的咸腥的急不可耐的气味。
艾早一出考场就告诉陈清风,她感觉不错。女孩子大都对这种带政论色彩的文章并不擅长,可是艾早因为经常接触陈清风,听过他那些同学朋友的高谈阔论,不至于下笔无言。
“如果能得奖,我就能加分;如果能加分,我就能考上南师院。”这是一个圈圈套着圈圈的游戏,艾早确信她已经把第一个圈圈握在了手中。
第二天休息,陈清风带着青阳的学生们去爬紫金山,登天文台,还挖了不少野菜,可惜食堂不肯要,全部扔掉了。
第三天,大赛结果公布,艾早获得三等奖。
同去的学生中有个男孩获了二等奖。总算对县领导有了交代。
艾早回来就把大红的获奖证书藏了起来,主要是不想让我看。她怕我心里不开心。其实我一点儿都没有。我料定艾早出手就能赢,这是没跑的事。七月份的高考,结果同样已经装进了她的口袋里。艾早一心要考南师院,志愿其实低了,她可以考得更好,可以考到北京去,考到上海去。
艾早给我看了她从紫金山上弄到的东西:一小团装在火柴盒里的松脂。她说紫金山的松树都是马尾松,大概生长得太幸福了,不肯多流泪,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团。松脂黏糊糊的,颜色像糖浆,摸上去像胶水。她问我,像这样的松脂能不能变成琥珀,在五千万年之后? 我说不知道,大概不行,因为太软了,地壳运动一来,不就压得没了形? 她说,那好,我们把它晒干了再说。
她把那个火柴盒搁在厨房窗口晒,然后又把这事忘到了脑后。过了几天想起来,急急忙忙去看时,火柴盒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被风刮去了哪儿。
就到了七月,叫人爱恨不能的高考。
考前一天的下午,我和艾早一块儿去看考场。艾早因为有作文大赛的加分做保证,明显轻松,一直跟我在讲陈清风的那部长篇小说被退稿的事。她为他抱不平,因为小说写得比《伤痕》好,也比《班主任》好。“那个老右派死的时候,全村的孩子都去送他,很多考上了大学、在外面工作的年轻人也回村送他,你想想,那是多动人的场面? ”她又自言自语:“是不是因为他写了爱情,就不对了呢? 有一个村里的寡妇爱上了老右派,夜里自己脱光了衣服……哎哟,不说了不说了。”艾早脸红起来,一个劲地摇头,还笑。
我叹了一口气。这部小说我已经听她说了几个月,可是一直没看到。陈清风为什么愿意让她看,不愿意让我看? 就因为她的作文比我好? 这不公平。
走进考场才发现,我们两人的座位不在一个教室里,她的在最东头,我的在最西头。艾早开玩笑说,要是打算敲墙壁给暗号的话,没门儿,因为中间隔了四个教室呢。
我佩服艾早,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她都能够轻轻松松应付自如。我不行,才不过隔着窗玻璃瞥一眼教室里森严以待的样子,我已经觉得肩部发紧,小腿肚子发僵,不自觉地要打寒战。
我责备自己差劲,胆小如鼠,明天要还是这样的话,干脆就别进去丢人现眼了。
回去的时候,我妈妈李素清在门口等着我。她递给我一个手绢包,里面是一只绿油油的粽子,一块白生生的发糕。“明天早上,你就吃这个。记住,先吃糕,再吃粽,‘高中’! ”
隔了手绢,摸到粽子和发糕还是热乎乎的,我的眼圈忍不住一红。
李素清拍拍我的手:“别紧张啊,明天正常发挥就行,不会做的难题绕开,能抓到的分数不要放,你没事。”
我没事。我没事。不就是一次考试吗? 没事没事没事。临睡之前,我一直在默念这个词,诵经一样。
第二天上午考语文。题目不怎么难,作文更简单:改写《陈伊玲的故事》。我明白,不难的考卷其实更难,里面肯定暗藏机锋,不然考生分数怎么拉开? 学校怎么录取? 我交了卷子走出考场,艾早从走廊那一头飞奔过来,花布裙子鼓起了风,像只蝴蝶。
“艾晚,我没问题了! 肯定能过了! 肯定肯定! 艾晚我太高兴了! ”
她抓住我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拉起就走,冲下走廊,直奔校外。
“去哪儿啊? 下午还要考政治呢。”我跌跌绊绊地被她拉着走,一边提醒她。
“去找陈清风,把作文题目告诉他,让他帮我估个分。艾晚你也可以说说,他估分很灵。”
这主意不错,花不了多少时间。谁不想早早地从别人嘴里吃到一颗定心丸? 我们手拉手地奔进县广播站。看门老头儿已经跟我们很熟了,摘下老花镜,从报纸上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进去。我从眼角瞥见他只穿一件汗背心,脖子和肩部的皮肤皱巴巴地像风干鸡。
陈清风的宿舍敞着门,门口一边一个倚了两个鼻涕娃。高的一个是女孩子,五岁还是六岁? 稀疏的头发被牛皮筋绑得很紧,眼球都要勒出来了似的,绑出来的辫子又细又硬,分别朝两边翘着,活像戏台上武旦头上的翎。小的一个,男孩,鼻涕挂到了嘴边,光溜溜的脑袋上有几个生疮留下的疤,上身穿了一件带条纹的小背心,下面光着屁股,皮肤颜色和泥土相似,小鸡鸡上还沾着一些饼屑和石灰屑。门前不远处,我们曾经坐在那儿跟陈清风讨论各国风情民俗的地方,有一个农村妇女在洗衣服,用的是搓衣板,齐耳的短发湿漉漉披在脸上,遮住了差不多半个面孔,只看到一个发红的鼻尖,鼻尖下面粗糙发干的嘴唇。她身上穿了一件男人的汗衫,圆领,白色,但是已经洗得很薄,布缝里泛出带汗渍的黄,汗衫里面的内容几乎一览无余。因为用力搓揉,她的身子有节奏地往前一捣一捣,两只大而稀松的乳房顶着汗衫甩来甩去,黑色的乳头跟着蹦蹦跳跳,活泼而又蠢笨。
“你是谁? ”艾早迷茫地发问,鼻头和两眼间皱出一个蚕豆大的鼓包。她又抬眼望向门框里的两个孩子:“你们是谁? ”
洗衣女人抬起头,手在搓衣板上停住不动,也同样茫然地望着我们。大概她觉得这根本不是个问题,所以没法回答。
“你们是谁啊? 怎么会在这儿? ”艾早忽然提高声音。她的脸已经开始发红,鼻孔翕开,眼神收缩变得尖利带刺,一触即发的那种紧张。
陈清风急急忙忙奔进院子。他左手拎着一捆干巴巴失了水分的芹菜,右手托着几块酱油豆腐干,胳膊肘里挂了一个网袋,里面有一块五花肉,几根茭白,还有两个可以当水果吃的碧绿的水瓜。
“艾早! 我女人,我孩子。”陈清风来不及放下东西,用空着的那个胳膊肘指着他的女人孩子,笑得有点腼腆,好像是不好意思。
“你说她们是谁? ”艾早又问了一遍。
“我女人我孩子啊! 昨晚刚从老家来的。怎么样你们? 语文考出来了? 作文题目是什么? ”
陈清风放下东西之后,接过女人从洗衣盆里捞出来挤干的毛巾,擦汗。
艾早带着哭声:“陈清风,你为什么没有说过你有女人孩子? ”
陈清风不知所措:“怎么啦? 你没有问过我啊,这有关系吗? ”
艾早呆呆地望着陈清风,脸色红得有些发亮,仿佛刚刚被蜜蜂蜇了一下,肿胀起来。她的额头上鼓出几条青筋,一跳一跳,眉梢处像蚯蚓一样打了个结,显得愤怒,又有点沮丧。
洗衣盆后的女人开始挺直身子,一声不响地紧盯艾早,手已经离开搓衣板,搁在盆沿上,随时准备站起来迎接一些情况。
我揽住艾早的肩,说:“走吧,回去看政治书,下午还要考。”说话的时候,我手里用了劲,要把艾早拖开。
艾早明白我的意思,她肩膀一缩,鱼一样从我手里滑脱,跑过去捡起地上的那捆芹菜,看了看陈清风,用劲地砸在洗衣盆里。“嘭”地一声闷响,灰白色的污水受惊溅起,子弹般四射,女人的头脸身子被扫个正着,头发湿答答地滴水,肩胛上沾着污糟糟的肥皂沫。陈清风恰好站在盆边,裤子倒了霉,湿淋淋裹在腿上。
夫妻两个都因为猝不及防,傻傻地张着嘴,半天没做出反应。
艾早回身就走。她把我扔在后面,肩膀端着,迈着大步,伤心决绝的样子。
下午我去小偏院ⅡLI艾早,她已经先走了。
李素清追出来问我:“到底怎么了? 回家就绷着个脸,问什么都不说,好像还躲在房里哭了一场。是作文失了手? ”
“不是。考完我没跟她对题,她生气了。”我撒了个小小的谎。
李素清有点怀疑,她知道我们之间从不为一点小事情小肚鸡肠。“看到艾早,跟她说,政治试卷答题不要哕嗦,一二三四写清爽,阅卷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