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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
“观察二十四小时。”我听见医生吩咐护士长。
我追上前,问他:“没事了吧? 不会有危险了吧? ”
“那不一定。”
“可是你说过手术没问题。”
“手术没问题,不排除术后没有问题。”
我望着那个中年人的冷峻严肃的脸,真想一把扯下他的脸皮,看看皮肤后面的肌肉是不是硬得像僵尸。
麻醉药的药效需要十二小时才能过。艾早一直在昏睡,但是她脸上慢慢有了点血色,眼珠能动,呼吸和脉搏正常。她床边挂着输液瓶,血浆瓶,临床护士不时地过来观看,调整流速。
导尿管持续地把黄色液体排进一个玻璃瓶子里,隔两个小时我就要拿到厕所倒空,再送回床下。三虎经过这一番惊吓和折腾,累得东倒西歪,坐在观察室外时不时地睡过去。天亮的时候,我动员他回家,因为青阳还有事情要他去打理。
“你跟我妈说,艾早去新疆进货了,来回火车要坐半个月。”
“我知道。我会说的。”
“她的情况我会打电话告诉你。你也可以打电话过来。”
三虎点点头:“还好现在电话方便。”
他死活都要把身上的余钱全部丢给我,叮嘱我在艾早出院后给她买鸡买甲鱼炖汤喝,还要买红枣补血,买桂圆补元气。他说的这一套,完全是胡妈的口气。
三虎走了之后,我去门外打了个公用电话,告诉陈清风:我们在鼓楼医院。
一刻钟之后他心急火燎地赶过来,路上还没忘了给我买两个大肉包,他知道我一定没顾上吃东西。
“怎么样? 不会再有危险了吧? ”他俯身看艾早的脸,连她眼角和耳后的青紫伤痕都看得很仔细。他还轻轻掀起一角被子,想看她的伤口,结果只看到重重叠叠的纱布,纱布上染着红的血,黄的碘酒,还有渗出来的浅棕色体液。
“现在,你回家睡一觉,这里交给我。”他吩咐,语气斩钉截铁。
“不……”
“听话! 晚上你还要过来值夜班。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不等我再拒绝,他已经像家属一样地坐下来,拿起棉签,沾r 水,熟练地替艾早润湿嘴唇。“你看,”他说,“我陪过病人,这一套都懂。”
我只好给他交代了一些事情,离开医院回家。我必须去银行取一一笔钱,还必须到系里请假,这一切都要在上午办完。
中午,我匆忙地在学校食堂吃了饭,又给陈清风带了一份,捂在塑料饭盒里,赶回医院。
艾早已经苏醒,因为刀口疼痛和麻药的后作用,难受得龇牙咧嘴。陈清风把一一只手伸到她身下,托着她的后背,来回搓揉,减轻她肌肉的僵麻酸疼。
“艾晚! ”艾早气息微弱地说:“我差点儿就死。”
我说:“可你现在是活着。”
她翕动嘴唇,勉强地笑一下。“哪一天我真的死了,我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在旁边,一个都不许少。”
陈清风喝止她:“别说话! 你需要闭上眼睛,休息。”
艾早就听话地闭上眼。可是她很快又睁开,求我喊护士来给她打一针,因为她太疼了,刀口像被人用锯子锯着,全身有几万根小针在狠刺她。
十天之后,艾早的刀口大致愈合,出院跟我回家。我恢复了正常上班。艾早还不能下楼走。动,在房间里守着一台十四时的彩色电视机,看香港电视连续剧,挺无聊。
一天我下班回家时,听见她在房间里打电话。
“那几个打手是青阳人,他们知道我从银行提了货款,一路跟着我们到常熟的!绝对是这样!你去问赵三虎,他能说出名字……不,我要你抓住他们……你一定要这么做! ……为什么? ……那好,你如果不帮我,我自己回去找人干! 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的担子就得你担着! ”
艾早用劲地扔下电话,脸涨得通红,一只手捂着开刀处,大口喘气。
我走过去:“是张根本? ”
“是他。”艾早火又大起来:“他这个公安局长是干什么吃的? 几个小流氓都逮不住? 什么叫证据? 我身上的伤就是证据! ”
我有点担心:“你不该这么跟他说话……”
“我要怎么说? 我得跪着求他吗? ”艾早体虚,中气不足,说着说着额头和鼻尖已经渗出细汗。
我只好笑笑,不再跟她争论。其实也没有什么,艾早跟张根本说话从来都不客气,偶尔还蛮不讲理。张根本吃这一套,每次她声音一高,他就嗬嗬地望着她笑,好像他是在津津有味地观赏一出好戏,他喜欢看眼前这个女孩的激情万分的表演。
陈清风每天傍晚都要过来一趟,有时候路过菜场会买一些简单的菜,宰杀好的鱼啊,猪肝啊,虾啊,他进门交给我,然后去房间里陪艾早说话,谈谈各地报纸上的趣闻,聊聊他们校刊编辑部的众生百态,把艾早引得哈哈地笑。
他跟罗素不同,特别不喜欢厨房,连洗碗的事情都不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在那个农村家里的习惯。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洗菜,淘米,饭锅坐上炉子之后,该切的切,该配料的配料,最后拧开煤气灶另一边的火头,架油锅,掂锅铲。做这一切事情的同时,我会偶然留意一下房间里的动静,听着陈清风条理清楚、有煽动力的、略带一点青阳口音的言谈,听着艾早发自内心的愉快的笑,我心里暖乎乎的:现在我们多么像是一家人啊,陈清风是和善的大哥,我们是他可爱的小妹。我愿意我们永远在一起,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永远在一起。
有一个傍晚,他过来的时候自行车上没有夹着装菜的尼龙袋,而是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扁形纸盒。他把纸盒抱上楼,笑嘻嘻地打开,居然是一台市面上相当昂贵的盒带录像机。
“哪来的? ”艾早眼露惊喜。“这东西我在广东见过。广东有录像厅,有一台这样的机器就能营业。”
“借朋友的。说好了,借期一周。”陈清风弯腰蹲在电视柜前,把说明书摊在地上,翻到有线路图的那一页,对照实物,琢磨着那些红红绿绿的音频线、视频线、电源线该接到哪里。
我知道陈清风的朋友很多,就像他在青阳广播站的时候一样,他在南师院的单身宿舍也永远是高朋满座。他们依然是谈论时局啊政治啊党内路线斗争啊这些永远谈不完的话题。男人们总是对形而上的事情感兴趣,他们头脑的构造适合装进一个动荡的刀光剑影的世界,以便他们的思维能够在其中紧张奔走,淋漓地宣泄。
艾早穿着格绒的睡衣裤,慢慢地下床,挪身过去,很有兴趣地蹲在旁边,看陈清风操作,不时地提出建议。把电视机和录像机的所有插孔都试过一遍之后,屏幕上的雪花终于消失,出来了录像机的初始图像。
“好家伙,真不容易! ”陈清风已经弄出一头的汗。
“你还不错。”艾早表扬他。“摆弄机器是男人的特长。要换了我,理清这些胶线就要让我发疯。”
陈清风站起身,手里变戏法一般地多出来一盘录像带:“来吧,让我们进入视觉盛筵! ”
艾早捂着刀口,试了几次都没站起来,还是陈清风伸手拉了她一下,才直起身子,弓腰回到床上。陈清风又在她背后垫了一个枕头和一个沙发靠垫,拍松,让她倚坐得舒服一些。我们开始看一部叫《日瓦戈医生》的电影。
“苏联作品,不过是美国人拍的。写这部书的作家叫帕斯特尔纳克,一九五八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是他根本没敢去领,也不可能去领。为了这部书,苏联作协开除了他,两年之后他就郁郁去世。一个叫人难以接受的悲剧。我们的政府也曾经做过不少这样的事,为了一部书被打成右派,被监禁,被流放,被杀头……这样的人不止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都有这样的相似性,是不是? 悲剧总是在一次一次地重演,并且还会继续演绎下去。”
“陈清风,你是党员吗? ”艾早好奇地问他。
“我当然是党员,要不然文革当中我们公社不可能推荐我读大学。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的身份就看不到现实当中存在的问题,我希望一切都能够变得更好。事实上没有什么制度是不能改变的。”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不符合我们此时的私密气氛,所以我抢过遥控器,在上面稍稍寻找一下,按了“播放”键。
苦难的俄罗斯。无边的白雪皑皑的大地。
博学多才的日瓦戈医生。一次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战争,新经济政策,社会主义建设……日瓦戈医生短短四十年的生命,如此诗意,如此悲惨,又如此痛苦和彷徨。这部电影看得我透不过气。之前我看过的描写苦难的电影,比如《苔丝》,那是生活的沉重,不是思想的沉重,那些电影让人落泪,但是不会让人深思。
眼泪流出来之后,悲哀随之释放,然后苦难远去,生活照旧。只有沉重憋在心里,没有眼泪可以流出,人们才会透不过气,才会难受,呻唤,自己捶打自己。
我知道陈清风喜欢这一类的电影。思考是他的习惯,如果生活过于轻松,他会茫然空虚,无所适从。有人喜欢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实现目标。有人天生浪漫,适宜幻想,陶醉于思维博弈带来的快乐。陈清风是后一种人,永远都不肯让自己停下来左顾右盼的人。
我记得我们三个人还看过一部日本巨片《天国车站》,吉永小百合和三浦友和主演的片子。我是第一次领略吉永小百合的美丽清纯,觉得她比我们孰知的山口百惠更有深度。三浦友和从前扮演的角色都是温和儒雅,此次出演一个恶棍巡警,让我在感情上有点不能接受。
这部电影色彩绚丽,许多情节和镜头匪夷所思,有时候看得我汗毛凛凛。可惜录像带的成色不太好,经常会跳出格子和花点,画面还扭曲,人物像是在跳舞,急得艾早哇哇大叫。
也出过笑话。一次陈清风拿来的带子上没写片名,他说朋友也记不清是一部什么电影了,放出来看看再说吧。倒完了带子,按下“播放”键,忽然出来一种怪怪的声音,我和艾早谁也没听过的声音,惨厉得活像杀了人。跟着画面出来了,是两个交缠在一起的光溜溜的身体,一个雪白,一个棕黑,他们快速地颠动,疯狂地把头部扭来扭去,怪声就是他们口中发出来的。
我立刻意识到了是什么东西,惊恐地张开嘴巴,心里怦怦直跳。陈清风也发现不对,扑过去抓起遥控器,手忙脚乱按“停止”键。可是越急越乱,手指抖抖地按不到地方,画面突然变成快进,声音没有了,男人在女人的身上一起一落,动作快得像魔鬼的舞蹈,又像机器人的亢进。艾早紧闭着嘴巴,装作看窗外晾晒的衣服。我慌乱得面红耳赤,想起身离开又不知道是否妥当。陈清风找不到按键,没了主意,干脆冲上前一步,把电视机啪地关闭。
之后,我们三个人的目光躲避着,谁都不敢看谁,气氛十分尴尬,有几秒钟时间房间里一点声息没有。
终于艾早忍俊不禁.噗地一声喷笑。我和陈清风忍不住跟着大笑。我们三个人在房间里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艾早一边笑一边按住她的刀口,哎哟哎哟地叫唤,她说,再笑下去的话,刀口就要开线了。
这就是当年我们看电影录像的经历,有震惊,有思考,有快乐,还有令人愉快的错。艾早脾脏破裂所挨的那一刀,让她失血、剧痛、大伤元气,可是我们三个人有了聚在一起兄妹般相处的理由。从那之后,时间飞快地流逝,昔日温馨再不能重现,我们天各一方,从未同时相见。
秋天,一个落叶飘零的早晨,我手里抱着备课材料,刚要出门去系里的办公室,电话铃响了。我急忙返身,放下书、笔记本、专业大词典,抄起矮柜上的话筒。
“艾晚啊! ”我妈妈李素清有气无力地叫着我:“你恐怕要回来一趟,你妈妈出事了。”
“我妈妈”出事了? 我亲生妈妈还在电话前唤我,那么就是李艳华出事了? 我的家里又遭不测风云了? 李素清瓮着鼻子,像是患了重感冒一样,说话有一点气若游丝。她一定是刚刚哭过。这使我的心顷刻间揪了起来,硬成一块石头,沉沉下坠。
李素清说,张根本身边最近又有了一个新的女人,一个糖烟酒公司的年轻寡妇,他居然把那个女人带回家中留宿,就睡我的房间。李艳华昨晚跟他大吵一架,急火攻心,把一碗菜汤泼到他脸上。结果她奔出门要去找那个女人拼命时,被地上的菜汤滑一大跤,半边身子着地,昏迷不醒,张根本把她背到医院,抢救到天亮,终告不治。李素清说,张根本此时正忙着张罗后事,嘱她给我打电话报丧。
“为了一个女人! 总是为那些女人! ”李素清气恨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