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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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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根本此时正忙着张罗后事,嘱她给我打电话报丧。
    “为了一个女人! 总是为那些女人! ”李素清气恨交加,又鼻音沉重口齿不清。“艾晚你说说,他想把我们家里害成什么样子啊? 他折磨我们要折磨到什么时候啊?”
    我放下电话,靠在墙上,头晕,心跳,连想一想这件事的力气都没有。
    我的妈妈,李艳华,她虽然没有生我,可也毕竟养我多年,她对我是喜欢的,照顾的,倚重的,她把后半生的希望放在我的身上。可她就这么突然地去了,一句话没有交代,一一个笑脸没有让我看见。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哭才好。我应该恨张根本,可我心里为什么没有恨意? 我怎么哭不出来,骂不出来,恨不起来? 打电话向系里请了假,收拾几件衣物,急急忙忙地奔车站,搭上了十点多钟发往青阳的班车。出青阳车站后,拥过来五六个推自行车的民工模样的人,抢着要揽这笔送客生意。随便跳上一辆车的后座,让他要快,去城南艾家酱园。男人弓下腰拼命蹬车,都已经蹬出耳边呼呼的风声,我还是觉得车轮像蜗牛在地上爬,慢得叫人不能忍受。
    冲进院门,已经看到眼前白幡一片。青阳的风俗民情已经朝大城市靠拢,丧事不送花花绿绿的被面了,改送素色的花圈,所以院子里被大大小小的花圈弄得没有插脚之地。青阳人的消息真快,张根本的面子也真大,眼前这片素白的世界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艳华头朝北脚朝南地停在堂屋的一张木板上,等着让我回家看最后一眼。她身上盖着一床有牡丹图案的红绸被子,脸上盖了同样的一块红布,活像躺下不动的一个新嫁娘,让我第一眼的感觉非常怪异。我走上前,跪下,掀开她脸上的盖布。她非常安详,而且比生前更显年轻,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开,脸颊收缩进去,额前眼角不见一丝皱纹,刚刚烫过的卷发像黑色花朵一样镶嵌在脸庞四周,把她的一张脸衬得雍容华贵。我想,她现在已经心平气和了,用不着再为张根本的那些女人愤怒无奈了,死亡彻底阻隔了一切,也原谅了一切。世界上有什么能够长存? 爱吗? 恨吗? 宽容吗? 嫉妒吗? 什么都不能。死了就复位归零,所有曾经付出的情感烟消云散,不见踪迹。
    张根本沉默地站在旁边,接受人们的吊唁,接受花圈挽幛,而后鞠躬致谢,把来人送出院门。没等他转身回到堂屋,第二批人又到了,又一次地重复吊唁和答谢过程。他不厌其烦。
    他也不能够厌烦。大多数的人情慰问都是冲他而来,他在辛苦应对的同时享受着这份全城哀悼的荣誉。他眉头微锁,嘴唇轻闭,因为发福而皮肤光润的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伤,走路的时候步履显出沉重,像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又不能不去勉力接受的样子。
    李素清也是吊唁现场的主角,但是她经常故意地背过身去,不去配合张根本对来客的答谢。她反感这一切,认为他做出这种悲伤是可耻的虚伪。李艳华活着的时候他无数次地背叛了她,现在好了,绊脚的人已经离去,从此之后他更可以天马行空,为所欲为,他笑还笑不过来,怎么可能有一点点伤心? 所以李素清不时地转头去看我爸爸艾忠义,从眼角里递过去明明白白的鄙夷:看哪,这个人多么无耻多么会演戏,他做出这副表情这番动作真让人恶心! 艾早搂着我弟弟艾好站在角落里,眼神总是在张根本身上打转。我一点儿不明白她心里想些什么。她盯住张根本的神情,不像是憎恨,当然更不是欣赏,她像是在研究,想要弄清这个人内心的隐秘,弄清楚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这么频繁的外遇、频繁的出击,到底要寻找什么呢?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够让他的灵魂收拢,心归平静?跟艾早专注研究的神情比起来,艾好完全是另一种表现,他习惯性地舔着嘴唇,目光惊恐,被木板上躺着的这具尸体吓傻了一样,一:个劲地把身体往艾早后面缩,缩,恨不能缩进墙缝,让世界跟自己远离。我有大半年没有见他,发现他比从前更显臃肿和庞大,身躯比旁边的艾早大过两倍还多,脸盘像一个大头娃娃的面具,脖子上的赘肉一圈圈地垂挂下来,嘴唇和眼睛都出现了痴呆的蠢相。抗抑郁抗狂躁的药物已经彻底摧毁了他,我的可怜的天才弟弟,他看起来这辈子都不可能恢复正常。
    深秋了,起风了,落叶拍打着满院的花圈,发出沙沙的声响,又像它们之间的窃窃私语。
    议论什么呢? 不寻常的死亡和不寻常的葬礼? 又一阵风吹过来,一架花圈连晃几晃,终于向后仰倒,连带着倒下了一排,院子里黄的花白的花狼藉一片。李艳华抱回家才半年的一只小京巴狗,围着倒下的花圈跳来跳去,汪汪直叫。
    艾早和我跑出去把那些花圈重新扶起来,一个挨一个地排好。京巴狗拼命地朝我们摇着尾巴,感谢我们做了这件好事。它眼睛水汪汪的,黑色的鼻尖上凝着水滴,喉咙里呜呜咽咽,像是在哭。艾早说:“瞧,它什么都知道。”她蹲下去摸摸它,叹口气:“它知道以后没有人疼爱它了,伤心成这个样。可怜的东西。”
    晚上,张根本在“天香楼”摆了几桌豆腐饭,应酬那些吊唁的亲友。他问我去不去。我摇头。他没有勉强我。
    艾家的人都没有去吃这顿饭。这样说起来,李艳华娘家的人明显对张根本有看法。不过也可以作另外的理解:娘家人伤心过度,食不下咽,索性不出场,免得大伙儿跟着吃不下饭。我估计张根本在席面上一定是这么解释。
    我们一家人回到了小偏院。几个人的眼睛都肿着,什么胃口都没有。李素清简单地熬了一锅山芋稀饭,艾忠义出门买了半淘米箩的酒酿饼,艾早捞出两颗自家腌的咸菜,切碎,在油锅里炒一炒,加味精,再撒上青蒜,端上桌子。
    可是她又另外给艾好煎了四个鸡蛋。家里每顿饭都要给艾好加菜,不然他会因为营养不够而虚脱,冷汗涔涔,甚至干脆晕倒。我不明白一个人成天什么事情不干,身体还如此地需要营养。吃下去的这些东西是用于脑细胞的裂变和生长吗? 可是生长出来又干什么用呢? 为了死亡而生长? 真是个怪圈。
    一家人围着桌子喝粥,嚼咸菜,沉默无言。
    ;只有艾好埋着头,津津有味地咬开煎鸡蛋,不觉得气氛异样。煎得半熟的蛋黄流出来,他来不及吮吸,肥厚的唇上沾得到处都是,有两滴还挂在下巴上,看着难免叫人想起别的什么恶心的东西。我赶快转开脸。
    李素清一直端着粥碗发愣,此刻抬头看我:“艾晚,这事我心里一直存疑。”
    “什么? ”我愣愣地看她,刚夹到筷头上的咸菜掉回到碗里。
    “艳华不是自己摔死的,是张根本推她的。”李索清隔着饭桌,把半个身体俯向我:“我这个可怜的妹妹,她死得太蹊跷了! 就跌一个跟头? 一个跟头跌出了脑溢血? 才四十多岁的人啊。这理由你信吗? ”
    我顿时心跳如鼓,抓筷子的那只手都有点哆嗦。如果真如她所说,那么李艳华不是暴亡,而是被谋杀? 杀人者是公安局长? 是她同床共枕的丈夫? “什么同床共枕? 他们之间早就是同床异梦! ”
    李素清目光灼灼,坚定而严肃地看着我,一定要我相信: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出此断言。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近乎凝固。只有艾好,还在一心一意享受他的煎鸡蛋,对食品之外的话题毫不在意。
    艾忠义咳嗽一声,比较理性地制止李索清:“这事没有证据,不能瞎说。传到张根本耳朵里,他上法庭告你都有理由。”
    李素清厉声地:“让他告去! 他敢? 仗势欺人这么多年,艾家和李家被他欺负得还不够惨? 房子房子弄过去了,女儿女儿弄过去了,他什么时候把我当姐,把你当姐夫啊? 我们就是他丢点骨头养着的两条狗! 我们事事处处都要看他的眼色,受他的恩赐! 这日子我够了。我告诉你,现在不是文革时代了,我们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忍气吞声。”她干脆推开碗,站起身宣布:“艾晚,听我说,从今天起,你住回家! 你的名字还叫艾晚,不叫张小晚。我妹妹死了,我有权利把女儿要回来。他一个单身男人把这么大的养女放在身边是不合适的! ”
    艾忠义抬了头,无比惊愕地看她:“这事怕不好开口吧? 张根本毕竟养了艾晚二十多年……〃 李素清冷笑一声:“他养一百年也是白养,我不相信艾晚会认他不认我。艾晚你愿意回到这个家吗? ”
    艾忠义阻止我立刻表态:“艾晚刚回来,心里不好受,你今天不该提这事。”
    “我自己的女儿,我为什么不能想说就说? 你是不是存心要帮那个张根本? 我们忍让了他这么多年,到今天还要再忍? ”
    艾忠义无可奈何地用眼睛看艾早,期望她站出来说句话。
    艾早于是不紧不慢说了一句:“妈,你怀疑小姨死得不正常,是建立在你的猜测上。可是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小姨一直有病,血压高……”
    李素清愤怒而迷惘地看着大家:“你们都怎么啦? 难道我提议艾晚回家不对吗?”
    命运的发展总是有很多种变数,会有一些时候,我们拼命逃避的恐惧侵袭而来,或者我们熟悉的事情突然变得陌生,这个时候我们该何去何从呢? 我们该做出怎么样的选择才能不伤害彼此呢? 我妈妈逼着我跟张根本断绝关系,是因为她这辈子低头隐忍的时间太长,一旦有了爆发的机会,她就显得不顾一切。
    其实这件事情应该是一个顺其自然的过程,张根本还在壮年,他一定会再婚,再婚之后,新妻子不可能容许我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所以我跟张根本之间很自然地就不会再有什么联系。用不着我开口。用不着我们家里的任何人开口。
    既然如此,两家之间何必摆出剑拔弩张的样子呢? 何必授人以话柄,让人家联想到“忘恩负义”这个不美好的词呢? 我妈妈到底是老师,不是不明事理胡搅蛮缠的人,她一旦想通了,平静下来了,就承认自己是太过冲动,不应该胡思乱想。
    “凭良心说,张根本对艾晚不坏。他对我们家的几个孩子都不坏。”我妈妈终于说了一句比较客观的话。
    “但愿他娶回艾家酱园的女人还过得去。”
    艾忠义在旁边补充。
    这样一来,晚上我还是应该回到艾家酱园,那儿有我独自长大的房间,有我睡惯的床。
    再说,李艳华的肉身刚走,灵魂兴许还在艾家酱园里飘着,我得过去陪陪她。
    然而我妈妈还是不能放心,她要求艾早陪着我过去。“防人之心不可无。张根本是个什么东西,我比谁都清楚。”
    我们就着厨房里炉子上的热水,洗了手脸,洗了脚,这才趿拉着鞋,披上外衣,出门往艾家酱园。
    风已经停了,院子里漆黑一片,没有来得及收拾的浅色花圈在夜色中微微发光,像浮悬在院子上空的一个个圆环,看去有点诡异。小京巴听到脚步声,从屋里绒球似地滚出来,绕着我们的腿,呜呜地表示兴奋。艾早把特意带给它的一个酒酿饼扔过去,小狗立刻追着食物,嘴巴里响起欢快的吞嚼声。
    “看,我要是不记得喂,它准得饿死。”艾早叹口气。
    我们进了堂屋,拉亮灯。李艳华的遗体在黄昏时被痪仪馆来的车拉走了,停尸的木板没有来得及拆除,此时空荡荡地坦陈在我的面前,像是一个裸露的巨大的空白。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在木板上坐下来。我想起了五岁那年李艳华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带进照相馆的事,想起她鬈发蓬松、穿浅蓝色镂空织花开司米毛衣的样子,她身上永远洗不掉的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她对张根本撒娇时那种呢喃的鼻音,还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她四处发送金币巧克力的高兴劲……她养了我二十多年,一心一意地指望着老了之后能够靠上我,能够看到我的孩子,享受到我对她的孝敬,甚至跟着我住到南京。但是一个跟头让这一切成为过往,时间永远停留在一九八八年的这个深秋。
    艾早已经手脚利落地把屋里抹了一遍又扫了一遍,此时走过来,递给我一块热腾腾的毛巾,示意我擦擦眼睛。“别难过了。”她说,“小姨有病,就这么过去,比将来不死不活一躺多少年要好,也比胡妈临死前疼得大喊大叫要好。人既然要死,那还不如像小姨这样,一个跟头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我还没有给她寄过一分钱……”
    “去年她过生日,你给她买过一根14K 的项链,对不对? 其实那条项链有点短了,你可能是照着自己的尺寸买的,她戴上去卡着脖子,可她整天戴着,逢人就把衣领扒开给人看,说是你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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