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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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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人不是个风流倜傥的性子,与人相处自卑多过潇洒,人家一般不把他往那方面想。后来补着补着不对劲了,陈亦知的成绩不升反降,语文英语数学历史统统考不过班上同学,整天神思恍惚,人瘦得风吹就倒,有一天上晨操还真的晕倒在操场。陈清风老婆以为女儿读书辛苦,杀鸡买鱼给她进补。没用,女儿还是一副怠倦迟钝的样子。前几日陈清风到家,立刻察觉到情况不对,叫过女儿细细盘问,这才知道女儿遭遇了变态狂,那个武大郎一样的语文老师不仅占有了陈亦知,还专门弄来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金瓶梅词话》,照着书上写到的场面,一天一天依样画葫芦地耍着这个眉眼带风情的女孩子。十六岁的陈亦知被他耍弄得似痴似魔,又恨,又怕,又上瘾着迷,说又不好说,哭更不敢哭,人变得三迷五道非人非鬼。
    陈清风问明情况,当时就觉得天昏地转。
    这个成绩优秀的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一生的希望和寄托,他连考中文系念文学课的路都给她设计好了,读大学要用到的书都预备下了,一心要培养出一个中国的“伍尔夫”或者“杜拉斯”。这样的好苗子糟蹋在一个“武大郎”老师的手里,他如何不感觉心里滴血? 陈清风这一口闷气憋在心里,不撒一撒火简直就要死掉。他从屋檐下抓了一把锄头,先是把家里南窗北窗的玻璃捣个稀烂,还不能熄火,掂着锄头走二里路冲到学校,把那个武大郎老师的宿舍一通乱砸。那人跟过去抢他手里的锄头,他情急中胳膊一甩,锄把子刚好捅在那人的太阳穴上,人当即倒地,腿连蹬两下,一条命归了黄泉。
    陈清风闭了眼睛,拇指和食指捏着两眼之间的鼻梁根,摇着头说:“我没想到一个人的生命就这么脆弱,当时真的一点儿没有在意……’,我看着他额上深深的皱纹,想象当时他气急败坏的情景。通身都是书生意气的陈清风,双眼圆瞪铁锄高悬会是什么模样,我简直想不出来。如果不是女儿被摧折的生命令他绝望,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疯狂到这样。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陈清风的身子轻轻一震,睁眼看我。我同样一声不响地看他。我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惊惧。
    我拿起电话。是艾早打过来的。“接到他了吗? ”
    “接到了。”
    “那好,你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没有意外,我就不再打电话给你了。”
    她说得非常匆忙。匆忙而且简短,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我不知道青阳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张根本那边是什么情况。我想,一切都有艾早,她会把事情安排妥当。
    我带着钱包下楼,去附近的商店给陈清风买日用品。
    夜色温柔。路灯把街边的车辆行人照出橙黄的光晕,像缓缓移动的电影镜头。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路面散发出热烘烘的紫外线的气味,略微有一点呛鼻。商店里都亮着灯,不多的顾客在仔细挑选东西,柜台上的电视机播放的是相声,马季和唐杰忠,两个正当盛年的艺人神采飞扬,把台下逗出一阵阵的哄笑。摆自行车摊的是一个下岗工人,没有营业执照,白天不敢露面,天黑了才抓紧做他的生意:打气、补胎、紧链条、给车轴上机油、换刹车皮……围着他的是几个半大男孩,他们蹲着,尖尖的屁股蹭着地面,手托腮帮,看得目不转睛。
    流水一样的生活,波澜不惊的世界。鼓楼广场此刻应该还有学生在静坐,要求跟省委领导对话,讨论什么是权利和自由。隔着一公里远的我居住的这个街口,已经成了远离政治旋涡的世外桃源。没有人知道桃源深处藏着一个命案在身的人,不久之后就会被追捕通缉的人。此时此刻我应该怎么做? 陈清风又应该怎么做? 我们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就听从命运安排吧,随波逐流随风飘荡吧。
    我走进街边的百货商店,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转悠。男人日常生活需要用一些什么,我并不确切地知道,只好看了再说。我买了一把鹰牌剃须刀,一包吉利刀片。我记得外国电影里的男主角都用剃须膏,打在脸上会涌出白雪一样的泡沫,我问营业员有没有那种东西? 她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目光看我,生硬地回答说,她们店里没有。又说,穷讲究什么? 用肥皂就行。原来肥皂也可以搓出白沫的,我居然没有想到。肥皂我家里有,所以没有再买。我又买了牙刷,牙膏,洗脸和洗脚的毛巾,买了两套内衣裤和袜子,我想他离家匆忙,可能把随身换洗的内衣拉在青阳乡下了。想到他那双沾满黄泥的皮鞋,我又买了鞋油,鞋刷,准备帮他好好打理一下。我甚至还买了一小罐发蜡。陈清风用不用发蜡呢? 不清楚,买了再说。还有烟,陈清风是抽烟的,我要了“红塔山”牌的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全都是男性用品。散发出家居和床第气息的用品。长到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个男人买过如此私密性的东西。没有为张根本和艾忠义买过,也没有为罗素买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以后还会不会再有这种机会。我抱着这些琐碎用品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充塞了柔软和欢喜,眼角不知不觉的就有一点潮湿。
    回到家里,陈清风已经自作主张地架好了行军床。他把外屋吃饭的桌子挪到屋角,所有的椅子架到饭桌上,腾出来的空间刚好能把那张帆布床展开。他接过东西,谢了我,然后说:“明天早晨我会撤了这张床,到晚上再打开,不会把家里弄得太乱。”
    我愣着,想不出回答什么好。我说我喜欢这样的乱? 我不介意外屋多出一张行军床? 我感谢命运把他送到我身边,因为我心里一直爱慕着他等待着他? 半夜里我坐在里屋床上,睡不着觉,流出眼泪。一些沉重和灼热的东西堵塞在我的胸口,涨得我必须大口呼吸,所以我过一会儿就要挺胸抬头,像鹅一样地伸长脖颈,让新鲜空气在我的肺部打一个回旋。我还感觉到闷热,气压低得像梅雨天,要把身体里面的汗水榨出来,又不让空气及时带走,粘在皮肤上,做成了薄薄的茧。我赤脚下床,踮了脚尖去拿毛巾擦汗,小心不让陈清风听出来我的走动。他也许睡着了,也许跟我一样辗转难眠,因为他还没有脱离危险,心事比我更重。
    我们现在的处境危险吗? 会有人冲到我家里来,从我面前把陈清风带走吗? 不可能,只要艾早不说,没有人知道他是和我在一起。真正的危险来自我自己:我的欲望,我的选择,我想要做的事,我用十年的青春做准备,此刻已经距离很近的事。
    我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我相信我会快乐,可我不知道陈清风会不会快乐。欲望是两个人的事情——他喜欢过我吗? 我不想抵制自己,抵制没有用,人在生命中积存很久的东西需要一个突破口,冲垮堤坝,水流漫泄,然后身心得到平衡。我愿意扒开自己的身体,把缺口露出来,制造这场洪灾。我是个无耻的女孩,一旦决定就会无所顾忌的女孩,我盼望爱和美好,哪怕只有四天的短暂。
    艾早不会责怪我,她已经决定跟赵三虎结婚了,我甚至觉得她是故意这么做的:把她挚爱的男人送到我面前,希望我能够替她实现心愿。我们是最好的姐妹,最亲密相知的姐妹。
    我下床,站了一分钟,把呼吸调匀。月光从窗外漫进来,地上涌动着白花花的潮水。潮水如雾一般涨起来,淹没了我的脚踝,小腿肚,膝盖……我终于感觉到凉意,沁人心脾的冰凉,像我小时候坐在闸桥上,把小腿贴住陈年的青石板一样。我低头看着白雾,轻轻地一迈腿,雾气被搅动,四下流散,在脚尖处打出一个旋。但是又有更多的纯白色的物质涌过来,填补了刚才的空白,让我飘飘欲仙。
    我就这样一步一个惊奇地走到门口,拉开房门。陈清风忽地一下子从行军床上坐起来,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在黑夜中微微发亮,像是镶嵌在半空中的两块淡绿色琥珀。
    如果时间是深潭,那么我现在必须远远避开,以免不小心滑进去,跌入从前。我费了将近三十年的努力,就是为了走进此刻,得到现世的欢愉,我…分钟都不想放弃.不想得而复失,让快乐像鸟儿一样从我手中飞走。
    我仰面躺着.头枕在陈清风的胳膊上,微笑着盯视天花板上的一筒光亮。那是屋外某个灯源穿透窗帘射进来的光。我宁可想象它割开屋顶,把黑暗撕出一道裂缝,让我的视线延伸出去,以飞跃的姿态去审视从前。
    我看见县广播站院子里的泡桐树,盛夏时节老门房把一桶凉水泼在树根上,尘土扬起来,发出“嗤”地一声叹息。陈清风坐在回廊上看书,头顶}…吊一个灯泡,成千上万的飞虫顺着同一个方向旋出黑圈。他手里的合订本《世界地理知识》纸页泛黄,散发出陈腐霉烂的气味。我还看见我骑着自行车跟随陈清风下乡,他在车后座上带着艾早,一路上讲述着美国作家辛格的童话故事。坑洼不平的乡村路面无穷无尽地在田野里伸延,猪在泥沟里打滚,鸡在草垛上踱步,牛拉着犁头一步一步庄严地走着,尾巴愤怒地拍打背上的蝇虻,农人们抬头看路上的行客,眼睛里一片空洞茫然,皱纹密布的脸上,汗水浑浊如泥汤。
    然后就是人迹罕至的松树林,腐烂的松果和针叶堆积出厚厚的地毡,爬虫、甲虫、蠕虫在毛茸茸的土层里穿梭忙碌,空气中是新鲜的松香味和腐殖土的泥腥味。艾早把凉鞋脱下当锹,刨开一个浅坑,埋进松脂,信誓旦旦地声明,五十年之后再来挖出琥珀。陈清风大笑着许诺,如果有一天他能够离开青阳,走遍世界,他就去寻找两块一模一样的琥珀,送给我和艾早——两片名字叫做欧里和楚珐的树叶。
    现在陈清风就要离开了。离开之前他躺在我的身边,呼吸沉稳,嘴巴里带着淡淡的烟味,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鱼一样光滑,皮肤在灼烫之后回到冰凉,维系着熟睡后需要的低温。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喜欢艾早。他先在青阳,后在南京,可是这两个地方都不能让他的灵魂安静。与此同时,艾早一直在天南地北地闯荡行走,用不多的本钱,赚出养家的费用。
    我以为陈清风的灵魂会附着在艾早身上,四海飘泊,实现他的渴望。可是陈清风告诉我,不,不是这样的,他灵魂的一半需要动荡,另一半却寻求安静。当他用意念行走了地球的许多地方之后,他盼望守着一个安静的女孩,在她身边休养生息。这样,他实际上喜欢的是我,与他灵魂的另一半丝丝吻合的人。
    我说,我该怎么告诉艾早? 关于我们两个在这间屋子里的契合? 我该如何坦白我的欲望和私念? 什么都别说。陈清风盯住我的眼睛。几天之后我就走了,我走了一一切就不存在了。
    如果我再想你,怎么办? 我能够在哪儿找到你? 陈清风一把揽住我的头,把我搂在他的怀抱里。我听到他的心脏咚咚狂跳,如非洲大地骤起的鼓声。
    白天,我没有去上班。批评也好,扣工资也好,开除也好,统统不管。与我此刻巨大的幸福相比,身外之事显得微不足道。地震和战争都不能把我从这间屋子赶走。
    我多么喜欢身下这条带紫薇花的床单,繁复清秀的花朵一串串地包裹着我,缠绕着我,像是水流包围着鱼。我嗅到紫薇盛开的香味,有一点点甜,有一点点刺鼻,还带着黄昏降临的幽秘。我的肌肤紧贴着这层棉质的织物,无比踏实也无比放松。身边我爱的这个男人,他的身体覆盖着我,他的呼吸缭绕在我的发丝间,跟我身下的花朵一样美好和绵长。我用手指紧扣住他,一时一刻舍不得放松。我真希望这屋子是个巨大的黑洞,在一瞬间把我们两个同时吞噬进去,进入宇宙循环,变成两粒紧密相吸的尖蜂.和太阳月亮永沅相伴.我贪婪吗? 一点儿也不,因为我的身体如此年轻,需要滋养。大地荒凉,灵魂千孔百疮,每个人都在迫切地等待慰藉,如果没有爱情降临,那我们就会死,就会毁灭和销蚀。
    让太阳落下,黑夜重来。让我们彼此赤裸着躺在紫薇花朵上,缠绕成花枝的模样。让我们的口唇打开,呼吸交融,心和心的跳动合成一拍。让我们的爱从大地生长,种子又返回大地,孕育出新的更多的爱。
    我拿着一个钢精锅,摇摇晃晃地走出楼门,到饭馆里买吃的。我的影子在阳光下很淡很淡,好像有太多的物质被蒸发出去了,体内密度下降,人变得薄而透明。另外,我不能适应外面的炎热,明亮,嘈杂,它们需要足够的体力来承载和享受,可是我只想远远地逃离这一切,回到紫薇花的床上,沉沦为一种无耻的形式。
    面馆老板娘忙碌着为我赶做两份炒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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