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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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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早说,她希望我们埋下的松脂五十年后就能变成琥珀,因为五十年后我们还会活着,还能见到。陈清风许下的愿望,则是有一天能够离开青阳,走遍世界,寻来两块一模一样的琥珀,分赠我和艾早。
    店主是一个矮小和善的法裔老头儿,他招呼我们进门,打开橱窗玻璃,拿出那只精美小盒,又热情地递过来一柄放大镜,示意我们仔细看琥珀里的秘密。那是两只栩栩如生的小虫,墨绿色,须足俱全,翅膀还泛出金属般的光泽。一只虫的体型稍大,另一只则显得玲珑娇小。大的那只张开手足,低下脑袋,把小的一只紧紧拥在怀中,像母亲抱着孩子,又像男人抱着女人。它们中一个的下巴抵着另一个的前额,在低语,又或者是在亲吻,无尽的缠绵。它们动人的姿态就这样一瞬间裹进了琥珀,成为永恒。
    “这是极品,原料来自俄罗斯西伯利亚,世间很难见到。”法裔老头儿用口音很怪的英语对我们赞叹。
    的确,这样的一块饰物值得掏出毕生积蓄收藏。可惜我们两个人的积蓄凑起来还不够价格的十分之一。陈清风离开小店的时候脸色怅然,他苦笑着说,就是为了这块琥珀,他也要拼命工作,多多挣钱。
    那天晚上入睡前,他不让我关灯。他说他要好好看看我,要记住我从平静呼吸到沉人梦乡的每一个细节。这句话令我心中一沉,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要有什么事情发生。我转身对着他,要他告诉我实话。他用胳膊把我的肩膀环过去,一再地说,睡吧,睡吧,什么都不会改变,一… 切情况都不会发生。
    可是半夜里我被满屋的烟雾呛醒。他一直没睡,下床坐在沙发上抽烟。他这副样子绝对不同寻常。在我的追问下,他终于说,以后他开车到布法罗看我可能不那么方便了。家里人从他的银行账单中发现了他频繁来往于多伦多和布法罗。他老婆看不懂账单上的英文,是他女儿发现了父亲的秘密。女儿很厉害,她藏起了他的护照,这样他再不能自由往来于边境。
    “我女儿受过打击,情绪一直偏激,我不能再伤害她。”
    “可你已经伤害了她! ”我尖锐地指出。
    “我答应了她到此为止。”
    说完这句话,他马上扭过头,不再看我。我想他是在忍住眼泪,父亲和情人的眼泪。
    我沉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总是要有这一天的,不管延迟到多久,这一天总是会来的。
    我一直一直都有准备,所以我不应该抱怨,平静接受是最好的选择。
    “艾晚,如果你留下来读书工作,等我女儿大学毕业了,我就离家找你,我们结婚。”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说:我猜他想要过来拥抱我,可是中途觉得不合适,又放弃了这个动作。
    “哦,再说吧,我还没想好。”我这么回答他。
    学期结束前,我确信我怀孕了。我的孩子孕育在尼亚加拉瀑布的轰鸣声中。
    我去找了保罗,告诉他,我不能留下来读他的博士,因为我的孩子需要照顾。
    “你从来没提过你有个孩子!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笑起来:“现在说能算晚吗? ”
    他无奈地摊摊手:“这是女人的使命。我尊重你的选择。”
    我交了论文,打点行李,愉快地回国。
    一切都很圆满。我告诉系里的同事说,我在美国有过一段很短暂的婚姻,结果就是留下了这个孩子。我不是未婚妈妈,只是单身母亲,这符合法律原则。
    艾飞出生后,陈清风每年给他寄一套衣服,衣服的胸口一律绣着北极熊的图案。偶尔我会想,他为什么不挑选加拿大的枫叶图案呢? 是因为他在精神上从来没有认同那个国家? 在他一次次从温暖的梦中惊醒,聆听屋外冰棱裂开的声音,他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回到国内终了残生吗? 无论如何,我没有想到他在从邮局步行回家的路上滑一跤溘然长逝。这样的死法太不负责任。他说过,要寻找到两块一模一样的琥珀,给我,给艾早。可是给我的这一块寄出来了,给艾早的一块还不见踪影。他应该继续寻找,别丢下我们,别丢下责任。
    如果这样的话,艾早就不会去杀张根本。
                             十六  告别时刻
    又一次地,我独自一人飞往深圳。我愿意生命中永远持续这种飞翔,就像刘欢歌里唱的那样:千万次地……可惜再也不能,因为纪宏林律师打来电话,说艾早已经在看守所自杀。
    不要哭。不要哭啊。这是迟早的事情,艾早已经抱定了死的念头,她就决不会让自己活下去。
    只是,我没有想到她这么迫不及待,连最后的宣判结果都不想听到。她对她的生命厌倦至极,只想飞快地推开它,像撕一张过期发票一样地撕碎它。
    领取艾早的尸体时,看守所管教交给我一些东西:一套崭新的运动服,一块女式“欧米茄”手表,一串房门钥匙,一个手机,一只钱夹,一些现金,还有一封信。
    衣服和现金都是我第一次去深圳时托纪律师带给她的。衣服她没有穿过。现金存在她的账上,管教说她只是买卫生用品花去了一点。手机里还有电,我试着打开,屏幕亮起来,地址簿里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我:艾晚。很奇怪,无论从关系的重要性,还是字母的排列,我在她手机里都是第一。
    永远的第一,因为这只手机中从此不会再存入新的名字。
    管教说:“还有一张照片,她放在身上,老看。我先以为照片上是她和她儿子,现在才知道那女人是你。你们两个长得真像。”
    我问她:“照片呢? ”
    “哦,我扔了。浸透了血,污糟糟的。”
    我想象我和艾飞的合影照饱浸鲜血的样子,想象我们的面孔在血中泡得肿胀,眉眼洇开,烂糟糟一团,被管教的两个指头捏在手中,滴落着暗红色的黏稠的液体……
    管教提高声音:“嗨,你没事吧? ”
    我摇摇头。
    “……脸色不好。你得想开点儿。怎么都是个死。”
    管教跟我讨论,艾早为什么要给她前夫下药? 她又不是山沟沟里的愚昧妇女,肯定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她知道了还要下药,可见是男人太坏,伤她伤得太狠。“她活不下去了才这么做的。可怜的人! ”管教叹息。她又去拿来一个塑料拎袋,帮我把衣服啦手机啦手表和钥匙什么的装进去。“手表挺贵的吧? 当心别让袋子漏了。”她嘱咐。
    这么看,管教是个心眼简单的善良女人,艾早的最后一段日子应该没受什么大罪。
    我郑重其事地谢了她。
    现在,我躺在艾早的床上。是用她留给我的钥匙打开的房间。她跟张根本离婚后,一直都是独自居住在这个安静的小区里。这么多年,我一次也没有来过,没有关心过她、看一看她一个人必须对付的生活。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从来就不对等,她习惯了照顾我,我习惯了被她照顾。
    我已经很累了。料理后事是一件让人心力交瘁的苦活儿,你不仅要付出体力,还会悲伤,痛哭,回忆,陷在往事的泥淖中拔不出脚,结果就是筋疲力尽。
    在殡仪馆的时候,看着装殓艾早的棺木缓缓滑入焚烧间的一刹那,我非常想放声大哭。
    奇怪的事情是,尽管我浑身颤抖,尽管我感觉脚下的地砖开裂,我比艾早更快地坠入地狱,被几千度高温的烈火焚烧,筋骨可怕地纠缩成一团,皮肤滋滋地冒出油泡,我的眼泪却顽固地拒绝出来。它被我体内的某种物质凝固了,结成琥珀那样的晶体,堵在泪腺的某一处,居心叵测地生长和膨胀。
    我想,那些在葬礼上能够号啕大哭的亲人其实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得到了死者的特许,可以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尽情释放悲痛,把伤心秀给世人,得到同情,从而减缓压力。
    可是艾早为什么要制止我的眼泪? 她不希望我顺顺利利度过这个可怕的关口,而后一点点地忘记她,一天天地挣扎活下去? 她恨我,决心要在最后的时刻惩罚一下我? 不,不是这样的,她留给我的信上不是这么写的。这封信,几天当中我已经读过无数遍,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信纸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用圆珠笔写上之后又划去的标点。
    薄薄的、看守所小卖部里通常出售的普通信纸,没有任何抬头和标识,红色的双线条,因为纸质不佳和出墨不畅,有的地方线条断断续续,像一个口吃者在结结巴巴说话。与此相反,艾早所使用的圆珠笔又出油太猛,表现太过积极,几乎每写几个字就要留下一摊蓝色的油迹,仿佛一个偷懒的人在地里喷药水,只盼着三下五除二喷完拉倒,才不管药水是否均匀。
    断断续续的红色和淋漓不尽的蓝色,使艾早的遗书看上去异常寒酸,有一种弥漫纠结的悲苦。
    亲爱的艾晚:你永远都不会想到我曾经背着你做过一件卑鄙的事——我为艾飞做了亲子鉴定。
    这是在去年,我们的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你记得我那次去青阳给他们送花旗参吗? 就是我们公司在深圳代理的一种滋补冲剂? 老两口无意间嘀咕的一句话让我悚然心惊,他们说:艾飞这孩子怎么越长越像一个人? 我马上想起来,艾飞的确是像他,像陈清风。耳朵像,说话的腔调像,就连喜欢研究地图的脾性也像。我们的父母发现了,可我这么多年居然没有感觉。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句话:灯下黑。还有就是“旁观者清”。也可能是我的潜意识一直制止我朝这方面想。
    那次路过南京时,我偷偷剪了艾飞的一撮头发带回深圳。你还记得你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我们和陈清风去爬紫金山,他抱着我摘树上的一团松脂,手被我的腰带扣划破了吗? 包扎他伤口的那块手帕,很多年里我一直保存在身边。我把艾飞的头发和那块沾了血的手帕一并送到广州医学院的血液鉴定中心,结果就是这样:艾飞是陈清风的儿子。
    我那时候就差点儿崩溃。我甚至已经上街买回一包刀片,想要割脉。可是我又想,我们的弟弟艾好刚刚去世,如果把年迈的父母扔给你一个人照顾,你的负担就太重了,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我不知道当年我决定嫁给张根本时,你曾经是怎么看我。父母是非常怨恨他的。
    作为他的养女,你一定也恨过他,可能还会有一点点同情他吧,因为两家人很多的积怨其实是出于人的自私本性,是那个时代在纵容和催化一切。说来说去,他跟李艳华生活得并不幸福。我怎么会嫁给他的呢? 陈清风那次在家乡打死了人,张根本答应暂时地压下案子,让他走,出国,永远都不要回来。张根本是公安局长,这事想做就能做到,当然条件也很苛刻:我必须跟他结婚,我们双双离开青阳。我用我的身体做了交易,他用他的局长位子完成了交易。
    只有为陈清风,我才愿意牺牲一切,舍弃一切。我和他之间从没有任何交换。
    我的想法是,他活着我才能活着。与“活着”想比,我嫁给某个人又算什么呢?张根本一直对我很好。他信任和倚重我,我们两个人几乎是白手创业,打下这片天地。如果我坚持不准他要孩子,他说不出半个“不”字。可是我觉得这么做有点残忍,我干吗要剥夺人家繁衍后代的权利呢? 这么做对我有趣吗? 所以我主动提出离婚,给他自由。我还有一个藏在心里的想法,那就是陈清风有一天会回来,他会找到我,我希望那时候我是干干净净一个人,他想怎么待我都行。
    后来就发生了一连串的事:陈清风突然去世。我们的父母煤气中毒也双双去世。
    ‘张根本被确诊出不治之症。
    万念俱灰之中,我不可救药地迷上了赌博。只有在赌场上我才能得到暂时的快乐,感觉我还活着,还能兴奋,还有欲望。
    我把公司清盘时分到的钱全部打在现金卡上,一次次地去到澳门,输了,又赢了,又输了,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掠夺自己。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卡上只剩最后的二十万。我只要再去一趟澳门,这笔钱一定是血本无归。那天夜里我睡着了又惊醒,耳朵里忽然听到艾飞婴儿时的哭声。
    我想,他是陈清风的孩子啊,他父亲死了,我有责任帮你抚养他呀。所以第二天我改去香港,拿这些钱在汇丰银行买了一份保险。
    如果我活着,我必须每年往账户上打进二十万,十年后才能拿回全部的本钱加利息。那是三百万,足够艾飞读书和长大。
    可我再没有第二个二十万了,我也不想再活着了。天从人愿,张根本希望由我来安排他的死亡。他死了,我是杀人凶手,我也会死。我以为这种死是在保险范围之内,受益人艾飞能够得到我的惠予,所以我把那杯水送到张根本嘴边的时候,我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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