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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津 作者:叶广芩-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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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上钟指到十一点一刻。
  青雨问他们吃不吃饭,职员说还有半个多钟头呢。青雨说半个钟头不算钟点,他饿了,先走一步。下午吉祥剧院有尚小云的《摩登伽女》,如果有谁去看,他可以请客!见没人回应,改口说,这么着吧,三点我准时在吉祥门口等大伙,谁看谁来,过时不候啊!
  青雨一走,职员们立刻轰地笑起来,大家围过来看青雨画的表格,笑得更厉害。
  裁员名单下面是秦叔保、杨玉环、窦尔敦、曹孟德、诸葛亮、孙玉娇、穆桂英……
  不是赵三大爷拿着青雨抄录的名单给我父亲看,谁也不相信青雨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只上了一天班的青雨就让人家给裁了,在铁路局却落下了好名声,他们甚至想推举青雨当工会代表。
  也不能说七舅爷和青雨全是无所事事,母亲说七舅爷在他的人生历史上还做过小买卖,卖糖葫芦,当然,如果说那也叫做买卖的话。
  被铁路局刷下来的青雨很快地回归了他的票友队伍,见天打扮得油头粉面地出门,不到天黑不回家,也有早回来的时候,那是没地方蹭饭了,不得已才回家。这天,青雨举着串糖葫芦进家,看见父亲在院里放风筝,马上参与进来。
  七舅爷的风筝糊得精巧,黑白的沙燕,嫩粉的脸蛋,一对眼睛轱辘辘会转,肚子上粘了对鸣箱,风一吹,嗡嗡作响,引得六条一片地界都往天上看,知道钮七爷又放风筝了。
  青雨说,东南风,您把线儿往北拽拽,我得送个小屁帘上去!说着,拿来一个屁帘风筝,借助风筝线和风力,嗖嗖嗖将小屁帘送了上去。
  七舅爷说,能在院里放风筝的也就是我,别人没这本事,他们都得找空场,等风,那个写戏的孔尚任,放风筝没风,就骂天,“手提线索骂天公,欠我风筝五尺风”,他那是没能耐……
  一转脸看见儿子手里吃半截的糖葫芦,立即对风筝没了兴趣,跟大秀说他也要吃糖葫芦,吃山药夹豆沙沾瓜子的糖葫芦。大秀说没闲钱买糖葫芦,七舅爷不高兴了,说现在他混得连糖葫芦也吃不上,儿女们就这么虐待老家儿吗?大秀无奈地说,您现在跟个孩子似的,我从青雨衣裳里搜出了两块钱,刚够咱们这几天的饭钱。
  青雨说那是跟着邢老板上西城阮家去唱堂会,人家给的车钱。七舅爷说两块钱买糖葫芦用不了,揣起钱就朝外走。大秀嘱咐七舅爷别都花了,两块钱不是个小数,警察一月薪水才六块!
  七舅爷拿着两块钱,连赊带买,一通采购,让地安门点心铺“桂英斋”的小伙计帮着提回一堆东西,有山药、山楂、红小豆、冰糖、瓜子、荸荠、竹签子等等。七舅爷说他四处淘换糖葫芦,走了半个北京,没有卖他吃的那种,越没有他越馋,非要今天把糖葫芦吃到嘴不可!买了材料,他自己做。
  七舅爷不干是不干,要干还真像回事儿,做糖葫芦的认真程度,不亚于画一幅工笔画。舅爷把糖葫芦是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处理的,从果料的选择,到造型的设计都讲究到极点。他将山楂破开去核,使每个山楂都半开半合,有的填上自做的澄沙,有的填上枣泥,有的填上豌豆黄,再将瓜子仁按在吐露的馅上,成为一朵朵精致的小花。山药去皮,挖出不同形状的窟窿,填上各种馅,按上红山楂糕和绿青梅了,成为色彩斑斓的圆柱……冰糖熬得恰到火候,一根一根沾了……
  充满艺术品位,精美绝伦的糖葫芦在七舅爷的手里诞生了!大秀不相信地说,阿玛,这是您做的吗?
  七舅爷得意地说,你以为阿玛就会玩鸟?你阿玛会的玩艺儿多啦,沾糖葫芦,小菜一碟,大丈夫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大秀小心地咬下一朵“花”,嫩脆,比外头卖的好吃多了,说这么好看的东西都让人舍不得吃了,再不肯咬第二口。七舅爷说,外头卖的是专为赚钱的,做糖葫芦的都是小商小贩,他懂得什么是讲究,做出来只要是糖葫芦,有人买就得啦。我小时候,常跟着你老祖做糖葫芦玩,专为送亲戚朋友,用的签子都是象牙的,连皇上还点着名让你老祖给做糖葫芦呢。
  大秀让七舅爷也教教她,这么好的手艺免得失传了。七舅爷说做这个得有心情,就跟写字画画似的,高兴了能见天连着做,做一堆,不高兴了,许几十年想不起来做一根。
  大秀实在舍不得吃那华丽的糖葫芦,让七舅爷给我母亲送几根来,七舅爷就举着糖葫芦招摇过市,招来不少赞赏目光。一女人,拉着孩子在后面追着看,要买七舅爷的糖葫芦,七舅爷不卖,孩子就哭,女人说,人家不卖,哭也白搭!
  七舅爷看不过眼,说给孩子拿一根去吧!女人说,不能白要您的,这得不少钱,光这料就得几十个大子儿!
  孩子接过糖葫芦就要往嘴里填。女人说,不许吃,拿回家看几天再吃,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糖葫芦吗?
  路人一下将七舅爷围了,纷纷举着钱要买他的糖葫芦。七舅爷说,这是给亲戚送的,不卖!
  一辆马车驶过来,突然从高处伸过来一只手,将糖葫芦一下掳去,紧接着一个钱袋唰地扔过来,打在七舅爷身上。七舅爷说,干嘛呀?明抢啊,这是!
  七舅爷回家掏出钱袋,将钱哗啦倒桌上,原以为是不值钱的铜子,竟是白花花十几块大洋。马车上的人是谁,到今天也是个谜。
  倒是给了大秀一个思路,卖糖葫芦。

    四
  还没等大秀的商业行动付诸实施,日本人来了。
  七舅爷和青雨对日本人的介入最直接的感觉是街上的人少了,人们的脸色变得沉重了,可是他们的蓝靛颏照样在笼子里唱,他们的蛐蛐照样在马尾的引逗下扎翅,他们的沙燕风筝照样能在小院里升上天空
  日本人将北平又改回来叫了北京,成立了临时政府,老百姓对北平、北京的叫法完全是出于习惯,北平也好,北京也好,苦日子,穷日子照样得过。
  日本人运兵的车遭到了手雷的袭击,街上立刻戒了严。在这样的日子口,没有谁再敢出门,连上学的学生也破例待在了家里。家家的大街门都关着,怕事儿的北京人都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静悄悄的胡同口,走来了晃着鸟笼的七舅爷和他修饰齐整的儿子青雨,爷俩出来串门,他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他们照着他们一贯的生活方式,一贯的精神状态,悠闲轻松,安然潇洒,冲着我们家迤逦而来。看门的老张正巧向门外探头,一看这爷俩,吃了一惊,回身对做饭的老王说,六条的舅爷来了。
  老王说,嘿,你说这爷俩,吃了豹子胆啦!
  老王探出半个脑袋,七舅爷见了,远远地打招呼,说老没见了,给您请安……话音未落,一排枪打得七舅爷脚前的土地直冒花。爷俩吓一跳,东张西望寻找开枪的主儿。七舅爷挺着肚子问,谁呀,这是?
  青雨比他爹还横,转了一个圈大声喊,没长眼睛是吧?那俩瞎窟窿是留着出气儿的吗?
又一排枪扫在他们的前面。
  老王家在山东乡下,见过打仗的阵势,他小声而严厉地让那爷俩快趴下!七舅爷问怎么趴,老王说往地上趴,青雨说,那衣裳不都脏了!
  一排枪打过来。
  七舅爷和儿子不得已,慢腾腾先蹲下,再坐下,仰躺在地上,他们面对的是北京街道的天空,槐树、太阳、云彩……
  青雨说,阿玛,以前咱们没这么看过天。
  七舅爷说,从来都是天在上头看咱们。
  老王命令他们翻过来,肚子朝下。爷俩莫名其妙地翻过来。老王指着门口的上马石,让他们往石头后头爬,把脑袋先顾住。七舅爷爷俩将屁股撅得老高,往石头后爬,爬得非常不“专业”。
  一只蛐蛐在墙根振翅鸣叫,被爬在前面的青雨发现了。青雨告诉他阿玛,这儿有一只大梆头!七音儿的,他听得真真儿的。七舅爷让青雨别惊着它,从怀里摸出铁丝罩子递过去,青雨接过罩子,向蛐蛐爬过去,也不用人教,这次进入了角色,爬得灵活无比。青雨用罩一罩,蛐蛐蹦了。又扑过去,一罩,罩住了。告诉他阿玛,逮住了,是个“棺材头”。七舅爷说,先别掀,等等我。
  七舅爷爬过来,拿出张纸,熟练地卷成手指粗的筒,一头窝死,一头张着口,准备装蛐蛐。青雨从铁罩子下摸出蛐蛐,一看,拉拉夯啦,腿让罩子扣折了。于是,爷俩趴在我们家门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他们的残疾蛐蛐。
  老王冲过来,拽起七舅爷就拉进大门,青雨倒是不忘他爸爸的鸟笼子,夹着鸟笼子跟在后面蹿进来。
  又是一排枪。
  老王埋怨七舅爷,什么时候了,还在大街上逮蛐蛐!不要命啦!
  青雨说,不是我们逮蛐蛐,是蛐蛐逮我们,天凉了,它愿意跟我们。
  七舅爷说,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没打枪,怎么说打就打了呢?北京的街道不就是让人走的吗,你打你的枪,我走我的路,谁碍不着谁。
  那次历险,把我们家的人吓得够呛,对方是横行霸道的日本人,不是张勋、张宗昌、冯国璋那帮军阀,日本人不讲理,想杀谁就杀谁,我们隔壁一号,冯家老爷子就给抓进去了,老爷子是袁世凯手底下的人物,应该是有脸面的,就这也给逮了。那天,父亲沉着脸,给了青雨好一顿训斥,表面是对着青雨,其实是说给七舅爷的,说他们串门没时没晌,说他们拿着自己和别人的生命当儿戏,把日本人招进家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七舅爷陪着笑脸只是听,青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自那以后,一晃两年,七舅爷爷俩再没到我们家来过。母亲埋怨父亲把话说得重了,得罪了亲戚,而且是穷亲戚,在外人眼里,显得我们过于势利。父亲说就是没得罪他们,也不会让他们再进我们家,因为青雨跟北京新民会的李会长打得火热,李会长是什么人,李会长是北京头号大汉奸,跟汉奸打连连,将来有说不清的时候!
  母亲惋惜地说,这个青雨哪,他怎么和汉奸裹到一块儿去了呢?
  新民会是日本参谋部和日本特务机关仿效东北溥仪的伪满协和会成立的汉奸文化组织,所谓的“新民”,是让中国人从思想观念,组织秩序,全得换成日本模式,将日本人视为亲爸爸。北京新民会的顶头上司是“首都指导部”,受日本华北驻屯军领导,是日本文化侵略的最高机构。新民会提倡“中日提携,共存共荣”没干什么好事,那时候一提谁是新民会的,老百姓都远远躲着走。惹不起,躲得起。
  七舅爷头脑有些糊涂了,但是对他的鸟和蝈蝈还是一往情深。大秀说连饭都吃不上了,舍了那鸟吧,七舅爷说,宁可我饿死,也不能让我的鸟饿死。你是没养过鸟,你要是养过鸟,你就懂得鸟啦,这小东西,能把人的心给化了。
  大秀说,我甭养鸟,我养您就够了。
  七舅爷问大秀多大了,大秀说,我多大了您还不知道吗,过了年就三十一了。
  大秀听见父亲噢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青雨到底还是下了海,在邢老板的班子里唱青衣,他下海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喜欢,二个是解决生计,他不出头挣钱,他的父亲和姐姐就得饿死。这也是青雨爷俩两年没到我们家走动的原因,连大秀几乎也不来了,他们知道大宅门是不能有戏子亲戚的,他们很自觉地避了。汉奸不汉奸对青雨倒在其次,他没想那么多。
  青雨俊美的相貌引起女人的关注也引起了男人的关注。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青雨颇有些小得意。邢老板提醒他得稳住了自个儿,这是一群狼。青雨说他看得出来,这群狼喜欢他。大秀后来跟我反思青雨的过失,她认为青雨的失误在于不检点,他不该把父亲画的一把《貂婵拜月》的扇子送给李会长,致使惹出后来许多祸端。我跟大秀说,送也是祸,不送也是祸,一把扇子是借口的,狼对窥测已久的猎物,用不着找理由,总能找到下嘴的机会。
  李会长对青雨在诸多方面的提携关照,让青雨觉得舒服,会长领着他到南苑靶场打枪,带着他到妙峰山猎兔子,到北海静心斋赏月,到六国饭店吃法国大菜,这让青雨觉着会长不像会长,倒更像他热闹的朋友圈里一个潇洒大方的弟兄,像正走运的大宅门里的某位哥儿。
  这天,快中午了青雨才睡起来,对着镜子抹他的大油头,大秀跟他要这月的包银,青雨说请了客了。大秀说那这月吃什么。青雨说,我天天有饭局,我现在正节食呢,要不我的腰粗得水桶似的,甭唱散花仙女,改唱金钱豹得了。
  大秀说,你有饭局,我和阿玛得吃饭哪!
  青雨说,李会长说了,明天送我四百块大洋,让我上苏州办行头,四百我用不了,给你们五十不就结了。发什么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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