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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走出来,头发卷成一团盘在后脑勺上。她在山姆面前站定。她脸上的神情让人觉着既很熟悉,也很陌生。她从头到脚地打量山姆时,山姆觉得自己是一个陌生人了。
“嗯?”她问。
“我的名字叫山姆·约翰逊,”山姆自己介绍了。
“是吗?”
山姆有些心慌意乱。他觉得自己只要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她就会知道一切的。“我接到一个纸条,要我晚上到这里来。”
“是吗?那我想你应该进屋里来再说。”她往旁边站了一步好让山姆走进屋。山姆刚随手带上门,她在前面顺着狭窄地门道快步走进去,山姆在后面跟着。门道里有一股通风不畅的气味。
他们穿过前堂,又走过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几乎没有任何家俱。然后他们走下一道吱呀作响的梯子,来到一个地下室的后间。这里潮湿也有点温暖。屋子中间摆一张木方桌,上头吊一盏没有灯罩的灯。桌子边坐着一个姑娘和一个老头。她看上去大约有十九岁或二十岁吧,山姆在心里猜道;老头的头发和胡须都是乱蓬蓬的,这是她的祖父吧,山姆对自己说,不过也许并不是。两个人看上去神情都很疲倦,姑娘更多一点惊恐。老头看上去倒有点无动于衷的样子。山姆有点同情那姑娘,想对她说他自己也有点害怕。也许这样一来,大家都互相交流了情感,便会提高一点勇气?但他心里想,恐怕这样不礼貌,也就没有开口。他们之间只是相互通告了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说自己姓什么,便算是作了介绍:她叫艾米,老头叫做路加。
这时候山姆突然发现,那领他进来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出屋去了。
“欢迎,”从阴影里面走出一个矮胖的男人说。他穿着一件白色粗布衬衫,裤子是灰色的,黑色的背带。男人的头已经秃顶,留着两边有点翘的八字胡须。他那件长长的衬衫,使他的样子显得像是乡村的屠户或面包师。“我叫本,”他说道。
“我叫——”
他的手里握着一只粗大的手,手指明显地很有劲。“我知道你是谁。抓紧时间,我们得快一点。跟我来吧。”他已经走出房间去了。
那姑娘和老头便跟着出去了。山姆有点犹豫,拿不定主意。他想,这决不是大学教授应呆的地方。本把门打开,一阵冷空气带着汽油味、枯草的气息,还有卷心菜的味儿灌进来。原来这是车库。一辆面包车停在那里,车门敞开着。车子除了前面的驾驶窗的玻璃,整个车箱是全封闭的。“你们都带了暖和一点的衣服吧?把包搁在后面,约翰逊先生。”山姆照他说的做。“这车箱地板是假的,下面还有一层。直到出城你们安全以后,都得躺在里面。躺在里面有点不舒服,但只有这样才能逃出去。我会把你们送到另一个集合地点,到那里与别的人会齐。
“与别的人会齐?什么人?”山姆问道,“我们要往哪里去呢?”
“请进去吧,”本微笑着说,“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万一——”他犹豫了一下,瞟了那姑娘一眼,又清清嗓子,说“我们这是在帮你逃亡,请别忘了。”
等他们三人都在那汽车的夹层里躺下去后,觉得实在像躺在一具很大的墓穴里。汽车开动后,他们能感到从换气扇透过来的一点空气,人感觉得非常窒息。山姆觉得想吐。艾米躺在他的旁边,她的手好像在摸索什么。山姆惊了一下,轻轻握住她的手。但她立马把手抽了回去。山姆那一瞬间很为自己的反应后悔。他知道自己甚至必须要掩饰最单纯的人类感情。有好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尴尬。
车停了下来。从他们躺着的那棺材匣子的侧面,山姆听得到街上警察的巡逻车的声音。听得见他们的低沉的说话声。他们对本在嚷叫。大概他们已经到了出城的哨卡上了。他们让本停车,要他出示证件,然后绕着汽车转了一圈,像猎狗似的嗅着什么。本向他们解释,好像是说自己在出城时捎带着拉了点货。山姆他们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担心那鼻子跟前的夹层随时会给掀起来。山姆忽然听到很粗而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旁边的老头咳了一声。大概是艾米拉了老头一下,老头算是强忍住了。然后是一阵寂静。然后是关车门的声音,本发动汽车引擎的声音。车总算开动了。
山姆想像哨卡上的情况。那发出惨白色灯光的岗亭里,铁皮的桌子和椅子,面无表情的哨兵在灯下检查本的文件,仔细审察上面的印章。审察方式本身是极其无聊的,但它又是有威慑力的。最无辜的人也会惴惴不安,都会有一种犯罪感。每个人生怕自己在那里有一点不慎,引起了士兵们的怀疑。特别是最近,他们在每一个哨卡都安装了一种新的扫描器,它可以检查每一种汽车、机器,甚至可以测知人的心跳,或者灵魂都能够探测出来吧,山姆心想。这种机器才安装了不到一年,他们使用起来还不熟。再过一年,这样的偷运也就不可能了,山姆心想。
本忽然哈哈大笑,用脚着车上的地板,这使他们大大地吃了一惊。“我觉得奇怪,他们竟然没有检查出来。你们可以出来了。”他们从夹层下钻出来时,他对他们说道。本告诉这几个人,到下一个集合地点,还有两小时的汽车路。“先放松一会,尽量坐舒服一点。我一发信号,你们就赶快躲进夹层里去。”
他们各人都选了一个位置,尽量把身体伸展开。山姆靠着自己的行李袋,把全身放松。但他还是觉得紧张。艾米和那老头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车箱后部的暗影,回避着山姆的眼光,他们相互之间谁也不看谁。山姆断定那姑娘不到20岁。她的举止文静,让人看上去很惬意,那味儿甜甜的,很是可爱。她的头发呈褐色,从后面束起来。下身着一条帆布裤子,穿旅行的靴子,一件厚厚的丝质夹克衫。她大概觉得热,便脱掉了外衣。山姆看见她穿着法兰绒的短衬衫。他估量她的身材要比现在这样子好,她现在一点没有打扮,也很惟悴。虽说她的样子时时出恐惧,但山姆相信如果她笑起来,一定是很好看的。
路加没有任何表情,对周围的一切也好像没有兴趣。山姆认为他有60多岁,也说不定快70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长着一脸摩西那样的胡须。透过挡风玻璃射进来的那点稀疏的光线,山姆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好像要祷告吧。可他并没有闭眼睛,反而睁得大大的。那对眼睛睁得太大,山姆想起以前见过的一部心理学的书,那上面的画的图说,只有惊恐的人才会那么样睁大眼睛。眼睁这么大大睁着的人,一般都有极其痛苦的经历。
最后,山姆觉得有点困。头脑里升起一阵空荡荡的感觉。好象人漂在大海上。他不但被自己的爱所嘲弄了,他也是自我放弃。现在车往哪里去也不清楚,以往他不敢信任什么人,而现在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从别的情人。在半睡眠状态下,他祈祷能够得到特别的以往感受不到的恩典。
汽车的颠簸忽然停下来了。山姆一惊,把头抬起来。
“到第二个集合处了,”本大声说道。他从车上爬下来,门也没有带上。寒冷的空气当中有一股干草和牲口的气味。山姆把头往前凑到车壁的缝隙上,悄悄地观察外面。远处是一排农舍,像是野兽蹲伏在那里,又像是长着黄眼睛的幽灵。车箱外好象有什么人在说话,其中有本的声音,虽然听不清,但能感觉到那声音很紧张,透出点压抑的意味。艾米的头微微向一边倾斜,好像在竭力听外面都在说些什么,这气氛似乎也令她不安。
“好像在争吵?”山姆说道。
艾米惊愕地看着她,一句话没有说。就像在电梯间里,来大家的眼睛都看着上面的天棚,互相不会对视。而现在有一个人打破了这种气氛,眼睛盯着对面的人看。
过一会,门又响了,声音还很大。
“挤一挤,腾出个地来,”本说,“还有五个人呢。嗨,这不是派对,别出声。”跟他来的几个人也都没有说话。先上来一个女的,那有点呆滞的表情像是公路上给汽车前灯一下照住的雌鹿,一双圣马利亚的眼睛,因为老是流泪而发红。她抱着,勿宁说是拖着一个小男孩。那孩子约摸五六岁,样子很兴奋,东张西望的,倒像是参加学校组织的远足旅行。男孩有好多女孩的特征,头发是卷曲的,看来很柔软,一张椭园的脸,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黑黝黝的。倒没有他母亲眼睛的红色。母子二人是玛丽娅和提摩太。
“我可以坐在前排吗,同那个男人挨着吗?”男孩问。
“不行,”他母亲说,一把将他拉到自己的身边
后面上车来的是露茜,她是个健壮的女人,用山姆母亲爱用的话说,“她的祖上是到西部拓荒的”。她的身材硕大结实,脸上笑起来线条分明,透出长年累月下地干活的人才有精神。她看山姆一眼,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这让山姆有点意外,出于对这种人性表露的回报,山姆也轻轻地露了一下笑脸。
一位绅士模样的人把头探进车来,打量一下,目光又瞄瞄车顶。他的眼光迟疑地在每个乘客身上略略一停,好像很不欣赏这车内的条件,这一切实在使他感到意外似的,他的头又缩了回去。山姆听见他对本说道:“这是——”他的声音中颇有些不满,那意思是问“你就让我坐这样的车?”
本叹一口气,说:“请吧,贝克先生。我们可要来不及了。”
那头又深进来,山姆感到了他犀利而一点不退缩的眼光,和那总是皱着的额头。上面的头发稀稀疏疏地勉强盖在头顶上。霍华德·贝克叹了口气,吸吸鼻子,爬上车来:露茜觉得这情景有意思,便轻轻地摇摇头,笑了。
彼得最后上车,原来他是露茜的侄儿。彼得刚满20岁。人长得挺精神,小胡子上的髭须看上去软软的。他的行动显得自信,他人上的人身边走过时,轻轻按着自己后腰,抚摸一下,微笑着给所有的人打气。样子就像是准备参加竞选高中学生会主席似的。彼得对山姆眨眨眼,伸出手,自我介绍:“彼得。”使劲摇晃一下山姆的手。他的自我介绍倒是简单。“山姆。”
“别说话了。”本吩咐道。“好的,好的”,彼得轻轻地回答,又像是对自己说,挨着露茜坐下。本又往车上放了几件什么东西,把才腾出的地方堆满了。然后他砰地关上车后门。然后走到前面,爬上驾驶座,汽车轰鸣了几声,发动起来了。
☆ ☆ ☆
坐在车上的人都能感觉得到,车在沿着盘山的公路往上爬。空气非常清例,透出一股积雪的味儿。汽车走的时间越长,山姆越觉得拿不定主意。也许他压根儿不该参加这趟旅行?也许,人家并不会就要逮捕他?他只是刚有信仰的人,会威胁谁呢?其实,他还不一样,他并不是从信仰出发的,他的信念出于学理,而不是热情。就他所知,这不过是有点罗曼蒂克的插曲罢了。如果人家让他在进感化院或放弃信仰两者之间作选择,那他也就会选择后者了。真如此,他来赶这趟车不就有点愚蠢么?自己只是因为被炒了鱿鱼就要参加他们?他这是干什么呢?
车转了一个急弯,山姆的身体往旁边倾斜过去,靠在提摩太的身上。然后又是一个弯,这下是往另一边倾斜。“这一下该我,”提摩太说,他的身体一下撞在山姆的身上。“又该你了,”
提摩太小声地笑,他对山姆说道。
“安静些,”他的母亲说。
山姆的眼睛注视着昏暗的前方,一面在想像所有车中的乘客的模样和身,揣测他们为什么会参加这次逃亡。他叹了一口气,也许他们的内心会有与他不同的某种感受和更为深刻的激情吧。他们心中的信仰好像是熔炉在燃烧。在锻烧着各自的灵魂。而当局所要扑灭的也正这种火焰。
山姆真希望自己也能够体会这种感情,感受一下另外一种——一种绝非他自己这样的,以理性分别为前提的激情。他想起自己当初同安卡·麦克劳德的几次争论,想起自己所以读圣经,假装在心里告诉自己,是为了更有地驳倒别人,在班上证明基督教并不合乎理性……可自己究竟是什么时间才觉得欲罢不能的呢?所有这些只是一种理性的推动,他身不由己走了去。可自己怎样才能使心胸变得更宽广,而不只是从学术的角度来看待基督教的秘密呢?说不定现在的这种状况只是一种不成熟的青春期的好奇罢了,是对某种被禁止的东西的渴望?现代的政府已经安置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天堂,预设了正确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