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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博士拎起茶壶走过去,留那文士一人坐在原地。周围人声鼎沸,客人们纷纷兴奋地议论起来,只有中年文士一口口喝着杯中苦茶,有滋有味地细数血色霞光中斜飞的鸥鸟。
——
·蛇人
两匹骏马一路飞奔,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了蓬阳城。
司马凤和阿四风尘仆仆,回到家还未喝上一口水,立刻就被司马良人叫到了书房。阿四满头雾水:司马良人跟司马凤谈事情的时候,是从来不会叫他这种小跟班的。
“靖启跟我说的事情,和朝廷秘事有关。”司马良人开门见山,“也和神鹰策有关。”
阿四:“……???”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靖启”便是司马双桐的丈夫,曲永昌。
曲永昌原是驻守边疆的将军,数年前因身受重伤,回到皇城诊治,于是便与司马两人及司马双桐认识了。曲永昌并非誓要建功立业之人,现任户部下属的仓部郎中一职,是个不咸不淡的官职。
“靖启要升官了,升任户部侍郎,但以此为条件,朝廷给了他一个机密任务。”司马良人看看司马凤,又看看阿四,“就是彻查当年神鹰策一事。”
阿四眼珠子一转,立刻看向自家少爷。
司马凤也满肚子疑惑:“神鹰营的事情不是早就解决了吗?现在还要查什么?”
“是神鹰策,不是神鹰营。”司马良人沉声道,“神鹰营只是神鹰策整个计划中的一个部分。”
阿四敏锐地察觉到,这不是自己能听的事情。
“阿四,我叫你来,是因为我知道,我儿子最信赖你。今日在这里说的所有事情,只限我们三人知道。”司马良人话锋一转,“如果我死了,便由灵瑞和你继续查下去。”
阿四连忙站直了身,大气不敢喘一口。
“姐夫是户部的人,他和这些朝廷秘事有什么关系?”司马凤问道,“为什么找上他?”
“因为他是双桐的丈夫,而双桐是我们的家人。朝廷要一个深入户部的官员去查这件事,因为神鹰策当年耗费了大量的土地、人力和财力,这些都是户部管理的。而找上靖启,因为他的背后是我们司马世家。”司马良人冷冷地说,“司马世家不管庙堂事,只是负责查案。这次的事情,当今皇帝不信任任何人,只能找绝对中立的我。他们知道若是为了这样的事情而来找我,我是不会答应的,因此才想了这样一个肮脏办法。”
阿四一愣,连忙问道:“夫人呢?”
“在双桐那里。”司马良人看着司马凤,“在双桐生产之前,她都留在那里陪着她。”
“……姐夫敢从你手里扣人?”司马凤狠狠咬牙。
“人确实是他扣的,但……”司马良人放低了声音,“我的夫人在那府里,靖启的妻子也一样在那府里。现在曲府中不止有我们的人,他也无能为力。”
房中一时无声。司马凤沉默良久,终于再度开口。
“神鹰策究竟是什么东西?”他问。
“是许多年前先皇还在时,由朝廷主持发起的一个实验活动。”司马良人轻声道,“对象全是十岁以下的小孩子,目的是培养出一批仅效忠于皇帝的暴力机器。”
决定以“神鹰策”为这个实验命名的是当年的皇帝,而接手“神鹰策”的,是现在已经死去的老鲁王。
当时先皇即位不久,天下并不太平,一面是外敌虎视,一面是朝中人才因战乱凋敝,加上连续三年的旱涝与蝗灾,真正是民不聊生。
以老鲁王为首的一批官员,以强悍的治事能力和外交手段,花了近十年时间,终于将内外祸乱稍稍平息。强敌已去,皇帝开始重视民生,此时老鲁王向他提出了一个建议:培养只效忠于皇帝本人的暴力部队。
皇帝在即位的十年间,日夜不得安寝,在老鲁王的游说之下,很快答应了“神鹰策”,并且让老鲁王负责整个计划。
“到这里为止,神鹰策还是比较正常的。”司马良人说,“‘神鹰策’里面的孩子来自四面八方,都是出众的苗子,皇帝按照计划中的日期,定期到神鹰营去检阅自己的部队。”
他翻动手中的纸张。
“‘神鹰策’就是神鹰营建立的初衷。它看似一个精英训练营,实际上每年选送进入神鹰营的孩子,都是要成为暴力机器的苗子。他们绝不可能再次回到军队之中,优秀的人可以进入上层,成为皇帝专用的棋子,而不达标的人,只有死。神鹰策的变动发生在四十年前,也就是神鹰营开始渐渐变味的时刻。”司马良人说,“老鲁王发现,神鹰营已经不再是精英训练营,而是成为了官宦子弟热衷的游乐场。”
老鲁王打算将变动禀告皇帝,结果却吃惊地发现,其中不少孩子与皇室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顿时明白:皇帝已经不再信任他了。
神鹰营出去的人太过出色,皇帝使用着这些称手的“兵器”,同时也忌惮着“兵器”的制造者。
“你若是问我,老鲁王是否真的有异心,我觉得他是没有的。他非常忠诚……”司马良人压低嗓音,“他不是对一个皇帝忠诚,他是对国家和整个皇族忠诚。”
“……他决定自己干?”司马凤立刻明白了。
“对,老鲁王发现自己失去了皇帝的信任之后,很快作出自己的判断,开始筹备着另外组建一个由自己亲自管理的‘神鹰营’。”
司马良人说完之后,拇指与中指在蜡烛芯上一捻,烛火立刻燃了起来。
他将手中纸页全数烧尽,才回头看着司马凤。
“这些关于神鹰策的事情,是二十年前迟星剑和英索搜集过来的。因为事关朝廷机密,我出不起那么多钱,且星剑和英索知道我想远离朝堂之事,于是他们没有将后面的资料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查到这里为止。但我猜测,鹰贝舍的人极有可能拥有完整的神鹰策资料,包括老鲁王之后建立的秘密营地。由于资料极度机密,绝非人人可看,只有鹰贝舍的关键人物才有可能接触,比如你的挚友,迟夜白。”
“你想让我问他要资料?”司马凤疑惑道,“与其我去问小白,不如由你去问迟伯伯和英索阿姨。”
“这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迟星剑和英索不一定愿意让牧涯帮我们。”
“为什么?”
司马良人摸着自己的小胡子。
“神鹰策在成为官宦子弟的游乐场之前,已经运作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年至少有五十个孩子进入神鹰营,然而真正能走出神鹰营的人,最多只有一半。”他缓慢道,“一半的人飞黄腾达,一半的人却被秘密处死。”
司马凤:“什么意思?我是问,为什么迟伯伯和英索阿姨不肯让小白帮我们?”
“那一半惨死的孩子,在死前都遭受了非人的待遇。他们不是简单地被处死,而是经受了秘密的拷问实验之后才死去的。”司马良人仍旧慢吞吞地说着。
司马凤突然屏住了呼吸。
“当年牧涯之所以会发狂,其实是因为他在鹰贝舍的地库里看完了所有神鹰策前期的资料。所有走出神鹰营的人,所有没走出去的人,所有拷问的手段,所有从生到死的刑罚……”司马良人轻声道,“这才是他发狂的真正原因。星剑和英索至今都不能原谅自己,是他们主动让只有几岁的迟夜白走进地库里的。所以……我觉得悬。”
第51章 蛇人(2)
窗外风声渐渐急了,粗大雨滴落在瓦上,啪啪作响。
司马凤静等司马良人说完才开口。
“我不会跟小白提的。”他平静道,“我用别的方法去找这些资料。”
“没有时间了。”司马良人不满地盯着他,“你不要意气用事,不要让私人感情蒙蔽!”
“你们当时都说他是因为看了太多、记得太多才会发狂的,而你明明就知道他发狂的真正原因!”司马凤终于提高了声音,“若是让小白再去回忆神鹰策的资料,若是他因为这样而重新回到以前那种状态里呢?!”
“不会的!”司马良人似是用尽了耐心,露出少有的不耐烦,“文玄舟教会他存放记忆的方法,而且他跟着你游历江湖这么多年,早已不是那种看着拷问记录就会发疯的小孩了!”
司马凤突地一愣。他按着自己太阳穴,紧紧闭着眼睛。
司马良人也是一惊:“儿子?头疼吗?还是眼睛……”
“爹,文玄舟……”司马凤低声道,“文玄舟,他跟神鹰策是不是有关系?”
阿四一直紧张地听着两人对话,此时突然想起神鹰营杀人事件中,那位热衷于教唆和指导的少年。
但那少年已经死了,纵使活着,年纪也与文玄舟大不相同。
“他是你在鲁王府见到的。而他又反复多次地出现在我们接触的这些案子之中。清平屿命案里,他帮着制作人面灯,帮着制毒,帮着杀人。木棉人小时候曾在鲁王府里呆过,他是不是见过文玄舟?乌烟阁里出现的三寸蛇,贺灵杀人的方法,传说的秘密,无一不和文玄舟有关。”司马凤快速地说着,“爹,你记得那个挑拨神鹰营两个派别斗殴的少年吗?他在教唆和指导别人杀人,和文玄舟……难道不像吗?”
司马良人眉头紧锁,手指捏着自己的小胡子,没有动弹。
“他或者和神鹰营有关系,或者和神鹰策有关系……”
“既然如此,那你就更要去找迟夜白了。”司马良人打断了司马凤的话,“文玄舟和他有过很深的接触,甚至触碰了牧涯的记忆。你不想知道文玄舟是否动过什么手脚么?”
司马凤顿时说不出话。
阿四在心中轻叹一声:少爷还是嫩了点,三言两语就被老爷给绕了进去。
他正径自想着,司马良人扔过来一个纸团,砸中了他的脑门。
“阿四,你立刻到金烟池去找霜华。”司马良人说,“请她到府上来。”
阿四愣住了:“现在?”
“现在。”
“可这是晚上,晚上是霜华姑娘待客的时间……这样请来,太招摇了吧?”阿四犹豫道。
“无妨。”司马良人点点头,“你就跟人说是少爷请的,少爷十分思念霜华姑娘。他名声不好,不会有人起疑。”
阿四:“……好。”
司马凤:“爹!”
司马良人:“爹什么爹,快想想怎么跟牧涯提这件事!”
迟夜白打了个喷嚏。
他觉得有点冷。
海上风浪渐渐大了,雨也泼泼洒洒地落了下来。
他已经绕岛走了一圈,浑身被淋得精湿,但仍旧没找到清元子。走到最后,他在裸岩上发现一行大字。
“呆徒,我去陆上玩几年”。
迟夜白看着那行字,轻叹一声。岩下便是清元子栖身的山洞,他把自己的小船拖进山洞里放好,自己也随之钻了进去。
虽然明知将要有台风,他还是执意溜走了。只因青河分舍的头领遣鹰回报,说许英一案已经解决,司马凤不日即可重见光明。他不敢见他,于是干脆跑到这里来了。
运起化春诀烤了两只鸟,囫囵吃下肚,迟夜白忽听洞外风声呼号不断,便知道台风已经渐渐压近了。
岛上林木丛生,只怕这场风过后,又得几年才生得回来。
这么大的台风并非每年都有。也因为这样的台风,岛上的树木根系都扎得特别深。能被掀翻的都被掀翻了,没法被掀翻的,则断了些枝叶,又继续年年生长,越来越繁茂。
迟夜白只觉得有趣。风雨有风雨的路数,它们也有它们抵挡风雨的方法。
他吃饱了,又喝了点清水,在洞中开始打坐运功。
风雨呼啸之声十分嘈杂。他安然练完,睁眼看着面前将灭未灭的一团篝火。
闭眼之后,篝火的形状渐渐淡去,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另一团灯火缓慢显现。
莲花灯温暖明亮,始终在那小童手里,遥遥照着他。
迟夜白走过书架,身后沉沉的黑暗始终跟随着他。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总是试图搭在他肩上。
他走了一段,忽然停了下来。
在走道尽头的司马凤身后,竟缓缓浮出另一个人影。
迟夜白又惊又疑。他下意识想抽出佩剑,但腰上空空,什么都没有。
“司马!过来!”他连忙喊那小童。
小小的司马凤却没有走。他抬头看着自己身后的人,笑着把莲花灯举了起来。
他身后站着的,竟是成年之后的司马凤。
青年脸上带着和小时候全然不同的笑意,还抬起手揉了揉那孩子的脑袋。
莲花灯照亮他的时候,迟夜白狂跳的心慢慢平缓了。身后浓重的黑暗也似乎瞬间失去了压迫,那双冰凉的手缩了回去,再没有伸出来。
“小白。”司马凤笑着喊他,“我在这里陪你。”
“我也陪你!”小的司马凤也喊。
迟夜白满腔颓然,心头种种情绪蠢动不已。
骗过自己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他心想。
既舍不得,又放不下。
此时,郁澜江入海口正因台风压境,浪涛翻涌。
而从入海口上溯的近十个码头,都进入了戒备状态。
少意盟的码头上一片喧闹。工人们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