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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再没有尖脸人来骚扰我。但是刚才尖脸人留在我身上的那种抚弄的感觉极不舒服。一种病态、发凉的手,带着探索的、寻求的、欣赏意味,叫我恶心!天一亮,我必需立刻离开山谷。我再不敢睡觉了,一直睁着眼。
末日夏娃…星期日
出发前,我找到一棵果树刚好可以充饥。我对这果子有点犹豫。因为我认不出这是什么果子,而且所有果子都一般大,一般圆,全都是鲜艳得出奇的大红色。我饿极了,伸手摘下一个,正要塞向嘴巴,只听头顶上有人说:
“不——不不!”
我抬起头看,树权上坐看两个尖脸人朝我使劲摇手,不叫我吃。这次我没有惊慌跑开,也没有对他们叫,我看出他们的善意。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叫我吃,难道这又是一种禁果?
这两个尖脸人,一个略高,脸色发白;另一个略矮的脸色发黄。其它部分完全一样。他们更像两只猴子那样相像。
白尖脸人开口说话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相信我,我知道你吃的东西在哪里,跟我走。”
我听到这话很惊奇。掰开手里的果子,果然里边是一种人造的物质。没有水分和香味,也没有果核儿,拿在手里很不舒服,我把它扔掉。半信半疑地听任这两个并无恶意的尖脸人做向导,沿着溪水向北走。一路上仔细观察,才知道昨天被自己一时的粗心蒙蔽了。此刻所有的疑点全被我看出来。
溪水为什么比蒸馏水还清澈透亮?水边的石头为什么不生长那种丝绒一般的绿苔?为什么水里没有小鱼与蝌蚪?天上也没有一只飞鸟,树上没有一只蝉鸣,草地上没有一个虫儿跳跃或爬动?森林为什么静得像夜间的城市,好像刚刚被清扫过了一样?为什么没有游丝和浮尘,没有露珠,没有那种腐叶的气息?我再一次俯身闻一闻野花的味道,竟然全是同一种类型的芳香。
我忽然被人类伟大的创造力震撼了。他们究竟是怎样复制了如此辽阔和逼真的大自然?可是,我又堕入迷惘:整个地球都是大自然,人类为什么偏要再人造一个?
末日夏娃…星期一
上午以前,我们一直穿行在山谷中。尽管我已经饥肠辘辘,两个尖脸人坚持不叫我从路旁采集任何东西吃,只能喝水,于是我就一直把肚子喝得像水囊那样,走起来咣咣当当发响!
出于一种女人独有的自我保护的本能,我一直与走在前面的两个尖脸人保持一段间距。我望着这两个畸形的怪人的背影,猜不透他们的性别。无论是从他们的体形、发声,还是面孔。他们的声音又尖又细,好像拉长声音的鼠叫,毫无性别的魅力。尤其那灰袍子平平地垂落到胸部的地方毫不凸起——他们肯定不是女的;可是在肚子下边的地方也同样不凸起——他们肯定也不是男的。既然分辨不出男女,我为什么还对他们保持警惕呢?
我也说不清楚。
大约在中午时分,我们进入一片高耸摩天的块状的物体世界里。感觉立即变得奇特。这些物体全是棱形多边体,横七竖八堆积一起。尖锐的顶部直插高空。抬头看上去,天空仿佛给这些物体切割得破碎不堪,它们的颜色是黑色或紫色的,可能就是前些天看到的远远的那片不明物体吧。走到这中间才知道,每一个巨块都是一座建筑。整整一大片建筑大概就是一座城市。谁造的如此难看的建筑呢?
然而巨块中间看不见人。只有一片片由无数金点组成的飞毯似的东西,在半空中闪闪烁烁地飘舞。只要碰到巨块就弹开,向着相反的方向飘动,一起一伏,一如随波逐浪的韵律,怄然,平空出现一些湛绿发亮的曲线,它们柔韧又敏捷,流光一般从中穿来穿去,互相决不碰撞,配合得和谐老练地跟着,许许多多看上去极轻的白色球体,上上下下布满空间。一种优雅又轻盈的向往透进我的心里。只听前边那个高个子的尖脸人说:
“你也会这样欣赏音乐吗?”
我不明白他的问题,因此也不能回答。便带着一团困惑,随着他们走进一所底座浩大的紫色建筑。
我无法完全记录下在这建筑里见到的荒诞景象。其中被高个子白色尖脸人称做“第五代人实验室”,最最不可思议。特别是那些被培育成活了的“第五代人”的样品,简直在梦中不可能出现。比如许许多多眼睛浑身流转并不停眨动的人,没有五官的人,只长一条胳膊和一个手指用来按键的人,把内脏搬到体外的人,像球一样滚动的人。人类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但能复制人,还能设计和生产人了?那么现在距离“创世纪”已经有多少世纪了?我的儿子亚伯和该隐死去多少年了?
距离是长度。长度标志时间还是空间?
时间实际是一种空间。比如历史,历史不是时间的概念,是空间的概念。历史只是无数空间的前后排列。但我对我死后的人类历史一无所知。我无法知道那些空间都是什么样子的。
实验室里有一个“第五代人”,和我概念中的人比较接近。引起我的亲切感。他个子比我略矮,魁悟强壮,生着长须,目光愤怒,他在玻璃墙里边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仔细再看,他胸脯生着鱼鳞状的硬片,背后是一对翅膀。他刚刚给我的那种亲切的同类感便消失了。这时,忽见他气势汹汹直视着我,动作僵硬地走到玻璃墙前,举手朝我“当、当、当”用力敲玻璃,好像要冲出来,吓得我大叫。
我的喊叫,丝毫没有惊动“第五代人”,却把前边两个尖脸人吓得跑得很远。
我非常抱歉。他们并不责怪我,而是把我领到一扇陈旧的木门前,那个白尖脸人告诉我:“这儿是入口,里边道路的尽头是出口。这里边一切东西都是你能吃的。记住,这是人类保留在实验中的最后一块大自然。”
我朝他们摆摆手,表示感谢,还有告别。
说实话,我不喜欢他们——他们的形象、声音、气息,以及全部感觉。还有他们眼里总对我有一种莫名的东西。我不能确认这是不是一种性的内容。我还搞不清他们的性别,怎么能确定是性?也许正为此,我对于这种异常样的似是而非的东西,才分外的反感,女人对于来自异性的性没有绝对标准,全凭对于对方的感觉。对方一律出于灿烂的本能,我们全凭仗心中直党的好恶。但我对尖脸人的直觉——应该说,是一种排斥。
我推开门,一头就钻进阳光空气、鸟语花香之中。单凭直觉——又是直觉——就强烈感受到决不是那个人造山谷的虚构景象了。我觉出阳光爱抚的晒意,听见蜜蜂振动翅翼的嗡响,闻到各种花朵千差万别的沁人心脾的香气……露湿的小草亲昵地拂弄我的小腿;零星的雨滴像钻石一样亮晶晶落在我肩头;清洁纯净的空气吸入我的身体时,我感觉整个气管和肺叶全变成玻璃的了。当我闻到一种真切的牛粪的气味时,高兴地叫了起来。我的叫声,使得所有树木都“哗啦”垂下各种各样的果子,圆圆的苹果、肥大的香蕉、成串的葡萄、沉甸甸的椰子……一切一切应有尽有。最使我喜悦的是,有些树枝上还生着金黄色松软的面包,好似刚刚烘过那样又热又香。
我采了许多爱吃的东西放在草地上,绿草立刻蹿出更鲜亮簇密的新芽,为我铺上毯子;我正要去水塘边取些饮水,一些鲜嫩的百合花瓣飘落身旁,里边亮汪汪盛满露水。我只是觉得身上不大舒适,忽想到用来遮体的东西还是取自人造山谷的假树叶呢。我动手把缠绕在身上的人造物扯掉,裸露出来的丰盈的酮体便在山水花木的辉映中散发光彩。瞬息间,一股来自大自然深处的风,迎面把我抱住。我还感到这风之手,从我的肩上、腋下、两腿之间滑溜溜地穿过,紧紧拢住我的脖子、后背、腰肢与臀部,一下子就把我全面地拥有了。我真愿意永远这样被大自然所拥有。
我觉得右边的乳头有些发痒。原来一只白蝴蝶正要落在上边。它把我这乳头当做蜂红色清新甜美的梅子吗?我躺下来,自蝴蝶紧随地追下来;最后落定,一对粉白的翅膀一张一合。任我怎样动作去吃果子与喝水,它都固执地停在上边一动不动。
我真的与地球世界烟云汇合般融为一体了。大自然分娩的果实和酿造的清泉,不仅给我以美食美味,令我快乐无穷;它的风光四季,还给我良辰美景,使我享用不尽;它叫我感恩不尽的是给我以生命。生命的时间、力量、前途与希望。它又是怎样爱惜我的生命呵。一片树影刚刚把我遮盖,一阵风又争宠夺爱地把树影掀去,让太阳为我充填能量。当这些小鸟儿们叼着花几,围成一个花环,套向我的头顶时,我难道还不懂得用怎样的爱去善待它们?
神教给我,常用手抚摸着青草,鲜花便遍地开放;常用嘴唇朝着天空吹一支歌儿,天上就会百鸟齐呜;白云还会停下来,洒落一阵滋润万物的细雨!神还教我和亚当生男育女,一边受惠于天地,一边报恩于天地。神还有什么警句曾经提醒过我们?那至关重要的话难道被我们忘了?
末日夏娃…星期三
我强烈地想念亚当。愈是美好的时刻,愈希望与他同在。可是他为什么不出现呢?
他一定会知道我在这儿,却不搭理我。
男人总说女人以自我为中心,还说男人面对世界,女人面对自己。其实他们才真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男人的自我是功名,女人的自我是情感。
我委屈极了,流了许多泪水。我用手心接着,手心中间便聚集成一个心形的小池塘,忽然池塘里金光闪闪,原来是前方一棵树的树枝上拴结着一络金发,正在随风飘动。我过去一把将这金发抓在手里。一股强烈的气味--亚当的!我太熟悉了!这头发的气味在我的血液里,头发的质感留在我的怀抱里。亚当一向用他身体上的东西给我留下信息。飘飞的头发便是他的呼唤。
我看了看那树枝的指向,立即动身去找他。这是一万年前在大自然的深山密林中我们常常使用的记号。一万年过去了,我依然牢记着关于爱的全部符号,却忘掉了爱之外的所有事情。
爱只能比生命长,不能比生命短。
可是亚当不一定这样想。我不怨怪他。男人和女人天生就不一样。女人为爱情能付出生命,男人最多只能损失生命。因为女人孕育了生命,她感觉过生命是自己的中心。她为生命活着。母爱不就是生命之爱吗?
在我走出这个最后的大自然之前,我找到一些真的无花果的叶子,编织一条短裙和一个背心。我把裸露的身体重新遮盖好,担心碰到尖脸人或别的什么人。在将要走出去时,各种颜色羽毛的小鸟们全扇动着翅膀停止在空中,组成一个非常美丽的拱形的门,叫我钻过去。既是欢送也是向我道别。我却不能把这种好心情带出去,因为刚走出这座建筑物就遇到一个可怕景象。
在奇形怪状建筑巨块中间的平地上,我看见白尖脸人民在那里。形态与神态都像在对什么致哀。地上平放着一件奇特的非同寻常的东西。我走上去,看见了一个匪夷莫思的情景!
这地上的东西,就像一片极大的枯叶,皱巴已又灰又黄的样子,看上去好像很薄,很脆,而且很古怪的抽搐着。再看,竟是那个黄尖脸人的尸体!我认识他的面孔。他竟然像烘烤的烟叶于那样愈来愈干、愈薄、愈黄、愈小。身上出现龟裂。他的面孔在抽缩过程中,扭曲变形,不停地抖顷,但是反而更富于表情。我陡然看到他脸上出现一种嘲弄又诡秘的笑。同时隐隐还有一点乞求,一点阴沉,一点龌龊,一点自足,一点悲哀和无奈;本来这么复杂的意味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表情中,但我全都感到了。而且这是对我在发笑。我还感觉到一种很特别的匹动,使我不寒而栗,胳膊起了一层谷粒般的鸡皮疙瘩,汗毛全竖立起来。
白尖脸人发现了我,忽地朝我大叫:“走开!”
我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做锗了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做。
对不起,十分地对不起。
可怜的尖脸人!
末日夏娃…星期五
我必须把白尖脸人所说的话追记下来,好好思考一下。我相信他说的全是事实,但我却根本无法理楚,听他说话时的感觉很奇怪,几次我怀疑我一时神经出了问题。甚至觉得自己是在一种完全疯狂的状态里。 他说他们就是当今的地球人类,决非畸形人,当今人类全是他们这样子——单是这句话,就难以叫我置信了。
我和他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