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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3·筑草为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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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早已为我们考虑好的,就像我们一生出来就有父母一样,我们抓呗落地,扑通一声,顺理成章地就掉在那只金光灿灿的思想的托盘上了。
  所以少年杭得放的真正痛苦,不是叛逆的痛苦,而是认同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的少年早熟的心灵总是绷着一根弦,他担心,恐惧,搅得内心世界惶恐不安。从上中学开始,他就迅速地发现了什么叫阵营,什么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在任何地方都存在着左、中、右,在少男少女组成的班级中也分成干部子弟、一般人子弟和出身不好者子弟。他怀着一种近乎地下工作者的警觉,每一次都成功地打人左派,但每一次他都疑惑着,都以为别人暗暗地把他划在中间。他恐惧着那种中间的感觉,就像他以为小业主比资本家还差劲,中农比地主还可疑一样,他觉得中间比两边都平庸,而且更危险,甚至更不安全。他形容不出来落在中间的那种上不上下不下的悬置感有多么可怕。那时他已经知道希腊寓言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了,他觉得,〃中间〃就是一把随时会落到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为了避免落人〃中间〃这个深不可测的陷讲,他自己努力地在任何地方都出类拔革。考上高一的那一年,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写了人党申请书。这份申请书他只给几乎混饨未开的妹妹迎霜看过。妹妹是他的崇拜者,她也非常努力,可惜能力有限,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是个中间人物。她无限敬仰地看着哥哥,向他取经说:〃有什么办法才能做到像你那样的进步呢?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已经进人前十名,但他们还是不给我评优秀少先队员。〃
  得放一边仔细地叠着申请书,放到贴胸的口袋,一边语重心长地教导妹妹:〃这就说明你做得还不够。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够争第一,第二就不行,一定要第——…除了加加林,谁能记住那第二个登上了月球的人。〃
  迎霜吃惊地看着哥哥,然后把这段话记在她的小本本上。她是个十分认真的糊涂姑娘,严肃而又轻信,每天晚上都用铅笔记录各种各样的人生格言。在有一段人人都吃不饱饭的日子里的一个晚上,她坐在床头,突然哭了起来。奶奶黄娜走到她身边,问她是不是饿了。她泪眼汪汪地看着奶奶,说她害怕美帝国主义。原来学校白天刚刚宣传了国际形势,说美蒋特务可能要反攻大陆,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常常飞到中国来。迎霜越想越害怕,万一美帝国主义的飞机仍原子弹的时候,她却偏偏睡着了、被炸死了怎么办?
  黄娜听了哭笑不得,就把她抱到自己的被窝里来,搂着她睡。就在她快要睡着的一刹那,突然又惊慌失措地醒了过来,疑惑地盯着奶奶,问:〃奶奶,如果你是美蒋特务,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带你上公安局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黄娜很吃惊,她不明白为什么七八岁的孩子会生出这样奇怪的念头。迎霜却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要到帝国主义那里去吗?〃
  那是指黄娜出国探亲的事情。说这话不久,奶奶黄娜就真的去英国。大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她懂得什么是探亲,什么是到帝国主义那里去。在哥哥得放眼里,她是一个因为缺乏洞察力而犹犹豫豫的头脑一般的姑娘,于是他开导妹妹:〃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能做到第一,那么就有可能做最后一个了,明白吗?〃
  迎霜不明白,她继承了母亲性格单纯的那一面,生来不要强,也没有危机感。因此得放便叹了一口气,并想到了他们的父亲。他知道,父亲很好,但父亲的面目总是不清,你不知道他到底是站在左边的还是站在中间的。有的时候,你甚至以为他已经跌入了右边。父亲出国援非之前有过一次惊天动地的政审,那一次,刚刚上初中的得放,甚至以为父亲要像那个小叔方越一样,成为右派呢。
  杭得放来自心灵深处的恐惧,可以用一句话作出结论:因为家庭出身的暧昧,他认为他自己的革命思想也是生来暧昧的。在现有的社会秩序里,他实在是拿他的这个〃家庭出身〃没办法。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砸烂旧世界,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给了他个人一个重生的机会。在这个机会中,他有望成为一个彻底的革命者,一个革命的第一号种子选手!
  但他依旧担忧,唯恐自己落后于革命了,因此这个对政治实际一窍不通的大孩子,成为一个有高度政治敏感性的人物。否则他不会为了一篇社论花几小时等着他的堂哥。6月1日运动正式开始的那天夜里,他是在得茶的宿舍度过的,可说彻夜不眠。当时还与得茶同室的吴坤对形势也有着巨大的关注,这种热情甚至已经超过了他多年来对爱情的穷追猛打的热情。他把他的新娘子扔在一边,自己则一口气拿出一叠报纸:《资产阶级立场必须彻底批判》、《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是修正主义的反党口号》、《揭穿用学术讨论掩盖政治斗争的大阴谋》、《揭露吴晗的反革命真面目——吴晗家乡义乌县吴店公社调查材料)},等等。实际上杭得放没有一篇是读懂的,但又可以说是已经领会了深意。他问大哥哥们,中学生有可能介人这场运动吗?从那时候他就看出得茶和吴坤的区别了。但他把这种区别理解成得茶的斗争性不强。他是烈士子弟,他斗争性不强是觉悟问题,没关系,但有的人斗争性不强就是立场问题了啊。杭得放也不清楚自己若出了这样的问题,是划在觉悟上,还是划在立场上。他想关键的关键是不能出现这样的问题。第二天一早他从江南大学出来时,一路上眼前晃来晃去的仿佛尽是那些暗藏的阶级敌人的。撞憧鬼影。
  事件发展甚至超过了他们对运动的估计,停课闹革命了,成立红卫兵了,贴大字报,斗老师了。得放一样没落下,但人家偏要落下他。昨天他骑着自行车赶到学校,一见学校里挤满学生,就有一种不祥之感。到班级教室门口时,看见了教室里已经一群群地拥着了许多同学。董渡江眼尖,已经看到了得放,她先跑了出来,声音有些不太自然地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现在才来?〃
  杭得放不知道班里发生了什么,但他决定先发制人,热火朝天地喊道:〃哎,到江南大学去了!〃
  一下子就拥上来许多同学,杭得放用眼角扫了扫正在讲台旁的孙华正,立刻就开了讲,原来江南大学造反派给毛主席党中央拍电报了,有近两千人署名,还到省委大院去静坐呢。他的消息够惊天动地的了吧,但同学们看他时都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仿佛他是条恐龙化石。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一夜之间,他已经失掉了民心,也就是说失掉了天下。你想他甚至不知道今天班级聚会的原因——原来是选上北京的代表,他当然没份。他问了一句为什么,孙华正冷冷地说,问你爷爷去吧,大字报上都写着呢。顿时就把杭得放问得哑口无言。那天上午从教室出来,他跌跌撞撞,热泪盈眶,怒火万丈,全然没有杭保尔的半点影子。他出乎意料之外地不在第一批上北京名单之中,理由是这样的显而易见,他的血液不纯粹,离无产阶级远着呢;小心你的爷爷被揪出来吧。
  如果不是因为受到了严重的挫伤,杭得放不会注意走在他前面的那个长辫子姑娘的。他满肚子的理想计划,从来也没有真正注意过班上的那些不是班干部的女生。此刻他走在学校的大操场上,目光发直地盯在了走在他前面不远处的那两根甩动着的长辫子上。长辫子的发梢上有着两个深绿色的毛线结,它们轻轻地磨擦在那件浅格子的布衬衣上,突然停住了。
  杭得放和这个名叫谢爱光的同班女同学,没有说过几句话。在他眼里,她和他的妹妹迎霜一样,都属于一般的女孩。况且,他还听说这个谢爱光有一个背景十分复杂的家庭。班长董渡江曾在一次公开场合上声称,谢爱光能进他们这个学校,完全是一个疏忽,她是条阶级斗争的网箱中的漏网之鱼。这个比喻如此深刻,以至于他一看到这个苗条的姑娘,眼前就出现了一张破了一条口子的大网,一条真正的鱼,缓缓地悄悄地从口子中漏了出去。
  现在,这条鱼儿静悄悄地等在了他的身旁——这条长辫子的鱼。
  他走到她的身边,看看她。她也看看他,朝他笑笑,像一条鱼在笑。一片碎叶的树影村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就成了一张花脸。
  〃干什么?〃他生硬地问。
  她显然有些吃惊,脸一下子红了,半张开了嘴。她的嘴很小,像小孩子的嘴。杭得放也有些吃惊,怔住了,说:〃你怎么先走了?〃
  班里的同学还在表决讨论,有许多事情需要立刻作出决断,杭得放被自我放逐了。
  她的红云退了下去,她轻轻地说:〃我和你同路。〃
  她的脸又红起来了,她又张了张嘴,像鱼儿在水里吐气,她真是个黄毛丫头,额上颈上毛茸茸的,松软的头发,亮晶晶的,长长的,她同情他吗?那么她为什么要同情他呢?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因为他也是一条漏网之鱼吗?
  他的心尖子都惊了起来,他的一只眼睛警惕万分,另一只眼睛委屈万分,除此之外,他必须保持自己的杭保尔的一贯风度。他干咳了几声,说:〃我没关系。〃
  说完这句话他吓了一大跳,他怎么说出这句话来,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她却突然抬起头来,坚定地同时也是张皇失措地表白:〃我选你的!〃
  她的眼睛并不亮,直到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才突然亮了一下,然后立刻又黯淡了下去。她的眼睛,和她的头发一样,都是毛茸茸的,不是油亮油亮的。
  杭得放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像外国电影里的那些人一样,耸耸肩膀。他只有一张嘴巴,却同时想说两句话,〃我不在乎〃是一句,〃谢谢你〃是另一句,可是他没法同时说,所以他只好沉默。在沉默中深入了话题,问:〃为什么?〃
  现在她不再脸红了,她缓缓地走在了他的身边,看样子她也是一个杭保尔迷,只是隐藏得更深罢了。她依然激动,但注意控制自己,她说:〃一个人应该公正。〃
  他看了她一会儿,出其不意地问:〃你们家也有人被贴大字报了吧?〃
  她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话。她怔住了,脸白了下去,他亲眼看到她的脸从鼻翼开始发白,一直往耳边白过去,甚至把她面颊上的浅浅的几粒雀斑也白了出来;然后,他又看到她的浅浅的眼窝里水浮了上来,像是小河涨水一样;他看到她的眼睫毛被大水浸泡了,有的竖了起来,有的倒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女孩子的眼睫毛。最后,他看见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地,倒退着,走了。她走过了操场边的那排白杨树,走过了白杨树外的沙坑,走过了双杠架子。阳光猛起来了,晒得操场泛起了白光。杭得放先是看不到她的绿辫梢,接着就看不见她的长辫子,再接着,就看不见她的人了,她仿佛整个儿的,都被耀眼的强光吞没了。
  生活所呈现出的奇异瑰丽的一面——那些瞬息即逝的一瞥,那些游离在主旋律外叹息一般的副调,那些重大事件旁的琐屑细事,原来正是它们,像被树叶倒影切碎的阳光一样,闪烁在我们度过的时间深处,慰藉我们的生命。然而,在阳光没有被切碎的岁月,往往在我们把它称之为青春的那个阶段,我们看不到世界对我们的体恤,我们看不到那双注视着我们的眼睛。
  总之,中学生杭得放的心思被眼神微微拉动了几下,眼神就断了,很快就又被挫败感吞没了。他万分委屈,失去常态,找不到更痛切的词儿来诅咒人们的背信弃义。他又痛恨自己掉以轻心,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是的,他应该有落选的思想准备,他应该有!别人只把他看成一只小公鸡,那是不对的!是看走了眼!他要比一只小公鸡深刻多了,复杂多了!忍辱负重得多了!后来他开始伤感,孤独,那天夜里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片毛泽东诗词——啊,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而早晨起来时,他已经进人惶恐。他越想越不对头,越想越害怕,他不能没有集体,不能失去战斗……
  他本能地又朝江南大学飞奔而去,他还是需要他的哥哥杭得茶给他打气。爷爷已经开始受到冲击,偶像已经倒塌,但他相信,杭得茶是不会倒塌的。
  江南大学门口停着一辆宣传车,有人在车上的大喇叭里反复喊: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黄军装,标语,口号,糊糊桶,高音喇叭,宽皮带,再加上一个朗朗夏日——够了,青春就这样立刻进人颠覆期,几乎成了一种生理反应。十分钟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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