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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几个女红卫兵里,就有一个人,举过那茶炊就往那反革命砸去。杭得放一时听得热血沸腾,问砸过去后那老反革命有没有招,回话的那人叹了口气,说:〃招什么呀,他就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去了。〃
死了!杭得放想,他有一点茫然,有一点惋惜。他没有亲自经历这样的场面,却让赵争争经历了,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赵争争反复强调革命是暴烈的行动。他想起了这段话的出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他想,可惜现在是没有地主的牙床了,否则他也是一定要上去打一打滚的。
迎霜却被这暴烈的革命行动吓傻了。得放怎么给她背毛主席语录都不行。她只是一个劲地磕巴着牙齿说:〃回家,回家,回家……
〃杭得放想,抱着这么一个大茶炊,怎么回家啊。他想把这修正主义的破玩意儿扔掉拉倒。谁知迎霜就像杀猪一样地尖叫起来。得放也是实在没办法,只好先回爷爷家,把茶炊扔了,随便拿几件换洗的内衣裤,再送妹妹去羊坝头——嗅——不是,是送妹妹到硬骨头巷去。
进家门还真是费了一些工夫,整个大门都被大字报封住了,得放又不能扯了它们,就蹲在那里一点一点细心地剥,剥得像个门帘子,才掀开爬了进去,然后,再把那抱着茶炊的迎霜拖了进来。一进院子,他一把夺过那茶炊就往墙角扔去,边扔边说:〃这下回了家,你该扔了这修正主义的破玩意儿了吧。〃
只听迎霜一声尖叫就朝墙角冲去,她叫了一声爷爷,得放这才看见月光下墙角边靠着的四个身影,再定睛一看,指着方越就叫:〃你,你这个右派分子,你怎么还敢到这里来!〃
从前方越回羊坝头,也是常见到得放的。他不像得茶,对他总有些心不在焉,但总算还客气,一声越叔还是叫的,他想不到得放会对他这样说话,一时心如刀割,条件反射一样,身体一弹,南慑着:〃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嘉平一把拉住方越的手,说:〃我还没扫地出门呢,这还是我的家!〃
杭汉也忍不住了,说:〃得放,得放,你给我住嘴!〃
杭得放看见父亲,突然大爆发,跺着脚轻声咆哮:〃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都是你们!〃
〃都是你们〃下面的内容实在太多,只好省略了,黑夜里这压抑的愤怒的控诉声,就在这刚刚被荡涤过的院子里回荡。然后是一阵巨大的沉寂。好一会儿,方越说:〃我,我,我走了。〃
一句话也没有说的杭嘉和这时说话了:〃一口茶总要喝的。〃然后才对得放说:〃你把屋门的大字报给我们处理掉,我们要进去。〃
〃一千个做不到!一万个做不到!〃杭得放庄严地宣告。
〃你去不去?〃
〃不去!〃
〃去不去?〃
〃不去!〃
突然,杭嘉和拎起那桶放金鱼的水,〃晦〃的一声,夹头夹脑泼到了杭得放的脸上。然后,他伸开那个只有半截的小手指,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去、不、去!〃
被一盆凉水浇得一个透心凉的杭得放,突然心里有一种焦灼后的妥帖感。星光下水珠成串地隔着眼帘往下落,看上去仿佛眼前的那四个影子都在流泪。就那么呆若木鸡般地怔了一会儿,得放顺从地去扯那些大字报了,三下两下,就打开了封着的门,说:一好了。〃
然而大家都没有回答他,都没有进去,都沉默地盯着他。现在是他慑慌了,他说:〃明天人家问,就说是我拿东西打开的。〃
影子们依旧盯着他,不说一句话。得放开始觉得自己的脸上麻麻的,有热水在流。这种伤心的感觉已经久违,且不合时宜。他被自己的乱作一团的爱恨交加的感情扯裂着,又为自己而感到耻辱。他硬咽着,说:〃我走了……〃转身就推开了大门,大字报门帘就一阵风似的被这少年带出的力气推出好远。院子里的影子们依旧一声不响——发生的一切令人心碎,还会发生什么又不知道
迎霜突然尖声哭叫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死了……用茶炊砸死了……用茶炊砸死了,爷爷……〃
大人们又拎起心来,问:谁死了,谁被这茶炊砸死了?什么?是陈老师?谁是女中的陈老师?
嘉和突然就眼前一阵发黑,朝天上看,星星饼里啪啦冒着火星直往下掉。他颤抖着嘴唇,半天也没有把陈揖怀三个字吐出来,就一下子坐倒在地上了。
第07章
仿佛童年的流浪正是今夜亡命的预演,或者今夜的亡命正是童年流浪的复习。1966年夏天,杭方越加人了骤然暴涨的无家可归之人的行列。夜幕下他隐路独行,街上人流川涌,杀声震天。他却仿佛行走在荒野。前面看看也没有亲人,后面看看也没有亲人,他被命运第几次放逐了?
以往他就是很少回杭州的,但几回来,单位里那间斗室还给他保留着,他毕竟还是这个单位的正式职工嘛,况且,怎么说对国家都还是有贡献的。前几年单位分进一个年轻人,没有房子,就暂居在他那里。偶尔他回去,若多住几天,那年轻人的脸色就不好看。这也罢了,再往后回去,竟发现门锁已换,叫来那小伙子,目光近乎愤怒。夜里来了一姑娘,两人叽里咕喀说个不停,方越多迟回来他们也不走。方越只好说声对不起,先躺下头朝里睡,一觉醒来,那小伙子正在摔摔打打,当然摔的都是他的东西,叫他为难。他不能跟他说:同志,这是我的床,我的书架,我的箱子,我的房子,你长期在我的房间里呆着,应该摔打的是我。然而今日挨斗游街,他发现那青年臂箍红袖章,显然是造反派一个了,他若连夜回去,还有他的好果子吃!
至少今天夜里是绝对不能回去的了。
还能去哪里呢?从嘉平叔那里出来,他就不打算回羊坝头了。他自认自己是个灾星,挨_上谁谁倒霉,刚才得放的那一句惊喊,让他心里实在震撼。说不上委屈,只是发现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实际地位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自惭形秽。
他举头看一看天空,月轮有晕,云厚气闷,难说会不会有雨。他再没有别的想法,要紧的是先把今天夜里对付过去再说。
右派分子杭方越不敢走大街,那里太亮,一切〃根魁蝈越〃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就专门寻找那些小巷,沿着中河边密密的平民窟一般的居民区走。说起这条河,八百年前,也是繁华地带,皇帝赵构、大臣秦桧,都在这河边住。如今俱往矣,王谢堂前燕,平常百姓家了,一片的旧垣颓楼,黑乎乎的,路灯也隔着好远才有一盏。
一开始他自以为找个地方睡觉并不困难——果然,在一偏僻处的小屋门前,他发现了一张〃睡床〃,那是一辆停歇着的黄包车,显然主人已经休息了。
杭方越没有再多想一下,就钻了进去。他的个子本来就不大,两个人可坐的座椅,被他一个人一缩,也就安下身来。很快他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z梦里他狠狠地摔了一个跟头,头着地,痛得他大喊一声,睁开眼一看,果然他已落在地上。他的确是摔了一个跟头,他被车主人从后面一掀,从车里倒了出来。
车主人说:〃什么人赋大胆,我上了一趟茅坑,你倒钻到我车里睡觉了广'
方越想,他自以为美美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梦,原来不过上一趟茅坑的时间,真是一枕黄粱。灵机一动就顺着那人话说:〃我是等你拉我的呢,上城里看大字报去!〃
那人一听果然口气就变了,说:〃大字报啊,我晓得哪里最多了。解放街百货公司门口,还有医科大学大门两边的围墙,密匝匝,炮轰省委呢。〃
一个拉车的.平日里知道什么,现在说起省委书记,也跟说起隔壁邻居一样,方越终于知道,这一次和五七年真的不一样,一座城市,也是一片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于是便想赶快溜,再扯下去他就得露馅,说:〃我也去趟茅坑,去去就来,你等着我。〃然后,顺着人家拉车人手指的方向,溜之大吉了。
在暗夜里又跑了一阵,进人一条狭长的小巷,确信人家不会追他,才放慢脚步,定睛端详,是大塔儿巷。大塔儿巷啊,旁边就是杭七中,他的中学母校。他人中学那一天,还是义父嘉和亲自送来的。报完到,义父带着走过这条巷,告诉他说,这是戴望舒的撑着油纸伞的雨巷啊,是走过结着紫丁香般愁怨的江南姑娘的雨巷啊……从那时候开始,他知道了戴望舒。然而知道了又怎么样,紫丁香的雨巷通向爱情,流浪者的雨巷通向流浪,他这么茫然地想着从前的伤感诗人,茫然地往前走,有一滴水落在他的鼻梁上,是露水,还是雨水?方越突发奇想:如果戴望舒还活着并且依旧住在这里,那么紫丁香般愁怨的姑娘肯定是隔壁母校杭七中的女学生,而且她肯定不愁怨了,说不定此刻她正上房揭瓦,在抄戴诗人的家呢!那么戴望舒将怎么办呢?诗是肯定写不出来了,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吐血,要么上吊!五七年他们那一批右派中,好几个人就是这样死掉的。
方越那么胡思乱想着,又蜇进了另一条巷。巷不长,狭狭的一线窄天,两旁是高高的山墙。他仿佛是走到死胡同里面去了,却转过了弯,并看到了清吟巷小学的挂牌。这一回他清醒了:那是从前王文韶住的清吟巷啊。幸亏王文韶这个老滑头琉璃球、这个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任宰相1908年就死了,要是活到今天,还不被人活扒了皮吃掉。也许还没等人来执皮,自己就先吓死掉了吧。方越如一条丧家之犬,横横竖竖地在杭州的拐弯抹角的弄堂里路蹈独行,遥想着世纪初的往事,竟不知今夕何夕。终于眼睛一亮: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路旁有一幢正在施工的建筑物,夜里空着,恰好钻进去睡觉。
这一次却是睡不着了,躺在潮乎乎的地上,有地气泛起,有硬物略着他的腰,朝天上看,有一闪一闪的星星在乌云里明明灭灭。方越又突发奇想:究竟是乌云遮不住日月星,还是日月星终究要被乌云遮住呢?从前他也是拿这个问题问过忘忧的。忘忧是有佛性慧根之人,话多有机锋,说:〃那就看你是心向乌云还是心向三光了。〃这么想着,他便定心守住丹田,一心向着星星。谁知也是白向,一会儿,星就完全被乌云遮住,然后是闪电,在空中划出许多的冰裂纹,像窑变后的瓷片,轰隆隆的雷声炸响,僻里啪啦的雨就下下来了。
一下雨这里就没法呆了,方越只得再起身,沿着巷子出来,一怔,想,此处不正是寄草姑妈所住之巷吗?听说小布朗也回来了,他还没有见过呢。又想,寄草姑妈怕也是凶多吉少的,不妨也去看一看,哪怕暗中看一眼,也是牵挂啊。
杭方越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光景。院子里灯火通明,人进人出。方越仔细找,也没看到他们母子俩,心一急就凑了上去,见屋里造反一般的乱,连地板都被撬了起来,东一块西一块,湿淡淡的,扔在院子里。他就问看的人挖地板干什么,旁边有人白一眼,说:〃搜敌台,连这也不知道?〃
〃这家人会有敌台?〃
〃什么东西挖不出来!〃
〃我怎么没看到敌台啊?〃
〃那么好找,还要造反派干什么?〃
〃那,这家人都到哪里去了?〃
〃谁晓得,反正没有好下场!〃
方越听得额上汗水直渗,默默地走开,喉咙憋得喘不过气来,就蹲在电线杆子下装吐,背上雨水僻僻啪啪打,脑子一片空白,想:现在我该到哪里去呢?
这家的主人,此刻却是在西湖上度过的。
原来白天得放带着人抄自己家去的时候,寄草也没有被闲着,她被单位里的人揪出来挨斗了。
别人一直叫寄草杭护士,其实她从丈夫被捕之后,就再也没有干过护士这个行当。这期间她做过种种杂事,甚至还给人当过保姆。直到五八年大跃进,她和一群家庭妇女,才组织起了这么一个街道小厂,糊纸盒,粘鸡毛掸子。她也算是办厂的元老,因为不肯和丈夫离婚,所以也当不成厂长,但副厂长还是非她莫属的,其实,厂里一应大小事情,她还是常要出面拿主意的。
寄草生性是这样的倔强,简直让人想不通。她生得细瘦高挑,分外秀气,又加这些年来爱流眼泪,貌似弱不禁风,不了解她的人就当她好欺侮,偏没想到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冒出来的话,能把人听得噎死。这次她去了一趟十里坪,就有人说她进行反革命联络,要在厂里斗一斗反动气焰。你想他们这个街道小厂,本来就是一个大杂烩,人堆里比来比去,大多半斤八两,谁斗谁啊。推选半天,才推出一个名叫阿水的斗鸡眼,原是厂里的搬运工。因为常拉着人力车在外,算是领略过革命形势的人,心里痒痒的,总想自己也能造一把反,把厂里的这粒芝麻绿豆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