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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上半部)作者:余华-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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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里有一个人。 

  接下去是一片混乱,几个女人像夏天的知了一样叫个不停,引来很多男群众也引来了很多女群众。有一个女的忘了穿上裤子就跑到了厕所外面,她看到男群众都在如饥似渴地看着自己,她哇哇叫着又逃进了厕所。屁股上溅满了粪便的几个女人发现她们带来的纸不够用,就央求外面的男群众帮他们多采些树叶,三个男人立刻爬上了一棵梧桐树,将上面宽大的树叶席卷掉了一半,再让一个闻讯赶来的姑娘送进去,几个女人就在里面翘起了几个屁股,用梧桐树叶将溅在屁股上的粪便擦了又擦。 

  在另一端的男厕所里已经站满了议论纷纷的男群众,他们通过是一个拉屎的座位往下看着李光头的父亲,他们讨论着他是死是活,又讨论着如何把他弄上去,有人说是用竹竿把他捞起来,立刻有人说不行,说用竹竿最多也就是捞一只母鸡上来,想捞一个人上来要用铁棍,竹竿肯定会断,可是上哪里去找这么长的铁棍? 

  这时候李光头后来的继父,那个名叫宋凡平的人走到了厕所外面的粪池旁,外面的粪池是让环卫工人抽粪用的,宋凡平毅然地跳了下去。这就是为什么李兰后来会深爱这个男人。当所有的男人都站在那里卖弄嘴皮子的时候,这个男人竟跳进了粪池。他胸口以下的身体都淹没在粪便中,他举着双手,缓慢地在粪便里移动,粪蛆都爬到了他的脖子上和脸上,他仍然举着手移动着,只是当粪蛆爬到他的嘴上、眼睛上、鼻孔和耳朵时,他才伸手将它们弹走。 

  宋凡平移动到了粪池的里面,将李光头的父亲托在手臂上,又慢慢地移出来,移到外面的粪池后,他将李光头的父亲举了起来,放到了岸上,然后双手抓住池边爬了上去。 

  拥挤在粪池边的男女群众呼呼地往后退去,他们看到满身粪便和蛆虫的李光头父亲和宋凡平,他们全身都是鸡皮疙瘩,他们捏着鼻子捂着嘴,他们“哎呀哎哟哎呀哎哟”地叫个不停。宋凡平上来以后,蹲在了李光头父亲的身旁,伸手在他的鼻孔放了一会,又在他的胸口放了一会,站起来对群众说: 

  “他死了。” 

  然后高大魁梧的宋凡平背着李光头的父亲走去了,当初的情景比后来李光头游街时还要轰动,一个浑身粪便的活人背着一个浑身粪便的死人,他们身上的粪便一路往下掉,阵阵臭气飘过了两条大街和一条小巷。差不多有两千多人前来观赏,有一百多个人叫嚷着他们的鞋被踩掉了,有十多个女人叫嚷着被下流男人摸了屁股,还有几个男人一路上破口大骂,他们口袋里的香烟被人偷走了。在两千多人的浩浩荡荡里,李光头前后两个父亲来到了李光头的家门口。 

  那时候李光头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他那可怜的母亲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她挺着硕大的肚子靠在门框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从一个男人的背上下来,歪斜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看着死去的丈夫,好像是一个陌生人躺在那里。她的眼睛让人觉得空空荡荡的,里面什么都没有。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像个假人似的靠在那里,她分辨不清此刻发生了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门口。 

  宋凡平放下了李光头的父亲以后,走到了井边,从井里提起来一桶一桶的水,一次一次地冲洗起自己。那时候还是五月的天气,冰冷的井水从他的脖子灌进衣服里去,他连着打了几个冷战。他用井水冲洗掉头发上和身上的粪便后,回头看了一眼李兰,李兰当初仿佛失去了知觉的表情,让他没有立刻离去,让他用井水清洗起了李光头的父亲。他将李光头父亲的遗体翻来覆去地冲洗了几遍,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李兰。李兰木然的表情让他摇了摇头,他一把将李光头的父亲抱了起来,走到门口时,站在门口的李兰还是一动不动,宋凡平只好侧着身子把死人抱进了屋子。 

  宋凡平看到里屋的枕套上、床单上和被子上都绣着大红的“囍”字,这是新婚的迹象。他抱着个死人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他没有将李光头湿淋淋的父亲放到地上,而是放在了那张新婚不久的床上。当他转身走出来时,李兰一动不动地靠在门框上,他看到屋外人山人海,人人脸上都是看戏的表情,他低声对她说话,让她赶紧回到屋子里面去,赶紧关上屋门。她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脸没有转过来看他一眼,她一直木然地站着。宋凡平只好自己点了点头,湿淋淋地向着人群走去,围观的群众看到他走过来,立刻为他闪出了一条道路,似乎他仍然是满身的粪便。他们惊慌地躲开去,于是又有人的鞋被踩掉了,又有女人的屁股被人偷偷摸了。刚才冰冷的井水让宋凡平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喷嚏,他走出了小巷,走上了街道。人们重新围拢过来,继续乐此不疲地看着可怜的李兰。 

  这时候李兰的身体靠着门框慢慢滑下去,她一直木然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她躺在地上,她的两腿伸开了,她的十根手指像是要紧紧抓住大地似的插进了泥土之中,她的额上渗满了汗珠,她睁圆了眼睛无声无息地看着围观的人群。有人发现她的裤子被里面渗出来的血染红了,这人惊慌地喊叫: 

  “他们看,你们看,她流血啦!” 

  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知道发生什么了,她喊叫起来:“她生啦!” 


    
    
  






    
  
  
    
    

第四节

  李兰生下了李光头以后,开始了她漫长的偏头疼。从李光头有记忆开始,他的母亲就一直裹着头巾,像是田里干活的农妇一样。隐隐地疼痛和突然来到的剧烈疼痛,让他母亲一年四季眼泪不断。她时常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脑袋,而且敲击的声响越来越清脆,差不多是庙里木鱼的敲击声了。

  李光头的母亲在刚刚失去丈夫的时候有些神志不清,当她神志慢慢清醒过来以后,她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耻辱了。李光头的外婆从乡下赶来照料他们,李兰在三个月的产假里闭门不出,甚至都不愿意站到窗前去,她怕别人看见自己。当三个月的产假结束,李兰必须去丝厂上班时,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她拉开屋门抬脚跨出去时的恐惧仿佛是要跳进滚烫的油锅。无论如何她还是走了出去,她战战兢兢地走在街道上,她的头低到了胸前,她贴着墙边走去,她觉得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遍了她的全身。一个认识她的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中弹似的浑身一颤,差一点倒在地上。天知道她是如何走进丝厂,如何在缫丝机旁工作了一天,又如何从街道上走回家中?从此以后她无声无息,就是在门窗紧闭的家里,和她的母亲儿子在一起时,她也是很少说话。

  李光头在婴儿时就遭受歧视,只要他的外婆将他抱到屋外,就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还有人围上来看的看着李光头,他们的嘴里吐出来的都是些难听的话,他们说李光头就是那个偷看女人屁股掉进粪池淹死的。。。。。。他们说的话常常没头没尾,好像是李光头这个婴儿在厕所里女人屁股似的;他们说这个小崽子和他父亲一模一样,他们每次说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省掉了“长得”这两个字,只说一模一样。让李光头外婆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的外婆再也不愿意把他抱到屋外去了,她只是偶尔抱着他站在窗前,隔着玻璃让他晒一会儿阳光,有人从窗前经过时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她就会迅速地闪开。就这样,李光头一次次地失去了阳光,他在阴暗的屋子里过了一天又一天,他的脸上没有了婴儿们的红润,他的腮帮子也没有了婴儿们鼓起来的肉。

  这时候李兰正在忍受着偏头痛的折磨,她的牙时发出咝咝的响声。自从丈夫丢人地死去以后,李兰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过别人,再也没有喊叫过,剧烈的头痛也只是让她嘴里不停地咝,有时候在睡梦里她才会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当她将儿子抱到怀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瘦小的胳膊时,她就会泪水长流。即便这样,她仍然没有勇气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把儿子抱到街上去。

  李兰在经历了一年多的犹豫之后,终于在一个月光明媚的深夜,抱着李光头悄悄地来到了街道上。她低下的头都帖在了儿子脸上,她沿着墙根快速地走动着,只有在她确定前后都没有脚步声的时候,她才会放慢自己的步伐,抬起了自己的头,看着天空里一轮皎洁的明白,沐浴着夜风凉爽的吹拂。她喜欢站在空空荡荡的桥上,凝视着河水在月光里闪闪发亮,一波一波永无止境地荡漾过去。她抬起头来时,河边的树木在月光里安静得像是在睡眠中的树木,伸向空中的树梢挂满了月光,散发着河水一样的波纹。还有飞舞的萤火虫,它们在黑夜里上下跳跃前后飞翔时起伏不止,像是歌声那样的起伏。

  这时候李兰就会把儿子托在右手上,伸出左手指着桥下的河水、河边的树木、天上的月亮,飞舞的萤火虫。。。。告诉儿子:

  “这叫河,这叫树,这叫月亮,这叫萤火虫。。。。。”

  然后她无限幸福地对自己说:“夜晚真灿烂啊。。。。。。”

  从此以后,缺少阳光照耀的李光头开始沐浴起了夜晚的月光。当别的孩子呼呼睡去的时候,李光头这个小小夜游神就会在这个小城里到处出现。有一个深夜李兰抱着李光头不知不觉走到了南门外,广阔的田野在月光下一望无际地伸展开去,李兰不轻轻叫了一声,她熟悉了房屋和街道在月光里神秘的宁静之后,突然发现广阔的田野在月光下有着神秘的壮丽。她怀里抱着的李光头也激动了起来,双手同时伸向了天空般宽广的田野,嘴里发出了老鼠一样“吱吱”的叫声。

  很多年以后,李光头成为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决定上太空去游览,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太空里高高在上,低头瞧着地球的时候,婴儿时期的印象神奇地回来了,他想象中地球的壮丽情景,就是母亲抱着他第一次站在南门外所见的情景,田野 在月光下无限地伸展,李光头婴儿时的目光像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一样飞翔过去。

  李光头就是在明媚冷清的里,从母亲那里学会了什么是街道、什么是房屋、什么是天空、什么是田野……李光头那时候不到两岁,他昂着关惊奇万分地看着这个明媚冷清的世界。

  李兰抱着李光头的在深夜的月光里流连忘返,有一次和宋凡平相遇了。当时李兰抱着儿子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一个完整的家庭说着话走在街道的对面,那是宋凡平一家人在走过来。这个高大的父亲手里托着比李光头大一岁的宋钢,他的妻子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他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如同敲门一样清晰的响着。李兰听到宋凡平的声音以后猛然抬起头来,她肯定知道这个高大的男人是谁了他曾经臭气熏天地背着她那个臭气熏天的丈夫来到她的家门口,李兰当时仿佛没有知觉地靠在门框上,但是她永远记住了这个男人的声音,永远记住他是如何用井水冲洗自己,又冲洗了她那个死人丈夫。所以她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看到这个男人时可能闪亮了一下。紧接着她立刻低下头匆匆地向前走去,因为这个男人站住了,他站在街道对面对他妻子低声说着什么。

  在后来的深夜里,李兰抱着李光头走在街道上时,再次与宋凡平相遇。有一次是他们一家人,有一次只有他一个人,那次宋凡平突然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这对母子的去路,他粗壮的手指摸着孩子昂着的脸,他对李兰说:

  “这孩子太瘦了,你应该让他多晒晒太阳,阳光里有维生素。”

  可怜的李兰都敢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她抱着李光头浑身发抖,李光头在她怀里晃个不停,就像屋子在地震里晃个不停。宋凡平笑了笑,擦着他们的身体走了过去。这天深夜李兰没有享受月光的灿烂,她抱着李光头早早回家了,她嘴里咝咝的响声也和往常不一样,这一次她可能不是因为偏头疼。

  在李光头三岁的时候,外婆离开了她的女儿和外孙,回到了自己的村里。这时候李光头已经可以走来走去了,他还是很瘦,比婴儿时的李光头更瘦了。李兰脑袋里的疼痛仍然时好时坏,因为长时间低着头,她有些驼背了。外婆离开以后,李光头开始有机会走进白天的阳光了。当李光头上街买菜时,就会带上他。她还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街道,李光头拉着她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其实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甚至没有人来看他们一眼,李兰仍然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似的钉在她的身上。

  李光头瘦弱的母亲每隔两个月就要去米店买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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