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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身在前引领,桂芬在后跟随。进了门,上了楼,阿金先请他在中间坐了,方始进房告诉宝玉。
其时宝玉下了洋台,在房坐候,听说桂芬已在外面,即便老着脸徐步出房。桂芬刚正坐定,忽闻得一股非兰非麝的香气,从鼻观直透脑筋,知是宝玉来了,急忙将身立起,果见宝玉掀帘而出,即抢步上前叫应。宝玉看他有些呆气,不禁微笑一笑,也回叫了一声,假作问他尊姓大名,桂芬一一实言回答,又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宝玉略略谦逊,便请他进房坐下,阿金等送过香茗、烟袋。宝玉免不得请问桂芬来意,桂芬无非自表相思之念。彼此谈谈说说,不觉天色已晚,宝玉因与他初次会面,不便下榻留髡。桂芬坐了好一回,只得起身回去,连戏都没有去做,闷过了一宵。次日自己忖念,昨夜他并不留我,大约我未曾结交所致,故到下午四下钟,怀中藏着一卷钞票,重到宝玉家中,即将钞票赠与宝玉,作为夜度之资,又开销了阿金、阿珠、相帮等十余块钱,算是买茶吃的。正是:
名优也堕销金窟,彼美重开卖笑楼。
不知宝玉得了银钱,怎样接待桂芬,消此长夏,且看下回直接。
九尾狐
第五十回 旧店重开忽来亲串 佳人半老效作男装
却说汪桂芬重至宝玉家中,将银钱结交宝玉,竟出于宝玉意想之外,因昔年与月山等姘识,无不一一倒贴,笼络其心,今桂芬同是戏子,俨然豪富的嫖客,大有挥金如土之概。宝玉落得享用,不嫌他相貌不扬,却当他大老官一般看待,当夜便挽留住宿,虽内媚工夫还远逊于十三旦辈,然一来看钞票面上,二来值此空闲之际,聊胜于无。
翌日,桂芬因天气炎热,不去做戏,连朋友也不看了,好则宝玉眼前不做生涯,并无一客前来造访,尽不妨日夜盘桓,彼此无非相对闲谈,或剖瓜切藕,或品茗调冰,不啻住在消夏湾中,与外面红尘隔绝。桂芬承宝玉优待,享此艳福,未知何修而得之,虽说是银钱买来,却胜于寻常嫖客许多,也算值得的了。故昔人有诗羡之曰:
羡煞鸳鸯不羡仙,炎天试放并头莲。
花开纵怕秋风冷,究胜他人浪掷钱。
其二
修得几生艳福夸,午风凉处剖新瓜。
夏宵更比春宵短,流水无情怅落花。
书贵剪截,扫去浮文。单说桂芬自五月下旬到此,转瞬已过三伏,将届新秋,屈指住了一月有余。虽在清凉世界中,独尝温柔乡滋味,然解囊挥霍,耗费几及千金,已将前数月余剩之资化为乌有,翻使宝玉得了一注意外小财,若换了别人,戏子结识妓女,妓女必然倒贴,那有戏子充作嫖客之理?有之则惟桂芬一人。故书中特载其事,识者谓桂芬太踱,而我独谓桂芬品格极高,迥出于黄月山、杨月楼、十三旦之上。不然,始或自惭形秽,以银钱为入门之路;继则情义既深,方向宝玉借贷,宝玉即不甚相爱,亦难固却。今桂芬均不屑为之,住过一月,化尽千金,纵窘态不形于色,而心中暗自盘算:我之承宝玉优待,不过贪我之钱,并非爱我之貌,我若不知趣,只管住将下去,不但被他看轻,并且要被他厌弃了,到那时岂不惭愧吗?我不如安分守己,早早离开此地,仍旧一心一意去做我的戏罢。好得此中美味,我已细细领略,久后也不过如斯,还是留有余不尽之缘,为后日再来相见地步的好。
桂芬拿定宗旨,下一天便向宝玉说道:“ 我们班子里,热天停演半月,我却歇了四十多天,此刻暑退凉生,我得了他的包钱,不能不去的了。再者有个朋友,晚上约我去商议一件事,却又万难推诿的,所以今夜不得奉陪了。”说罢,起身要走,宝玉拉住衣襟,问道:“刚刚唔笃屋里来格人,阿就是关照 格两件事体佬?” 桂芬点头称是。宝玉又道:“明朝要来格 ,横势故歇做仔戏,不过辰光晏点,奴格搭勿要紧格,去仔勿就来介?”桂芬听了,暗想宝玉虽然聪明,怎知我一去不来,如此决绝?但我不便与他说明。只得含糊应道:“你又不曾得罪我,讨厌我,我为什么不就来呢?”宝玉方才放手,由他自去,不表。
那知桂芬一去之后,竟然绝迹不至。足见桂芬性情洒脱,不为色欲牵缠,洵非他人所能及。但宝玉甚是盼切,望眼欲穿,因桂芬屡屡赠银,相待颇厚,且一月中枕边衾底,未曾无情,今忽独宿孤眠,那得不令人想念?虽几次命阿金前去邀请,桂芬终托故不来。宝玉不解其意,然亦无可如何,没法叫他再至,也只好心死了。
其时已交八月初旬,宝玉住在此间,别无相好往来,深嫌岑寂,拟欲重兴旧业,复挂商标,即与阿金、阿珠计议此事。阿金道:“ 间搭场化,呒是呒啥,不过忒清静点,到仔冬里,更加勿时露哉,顶好搬一个场,难末挂牌,大先生, 想阿对佬?” 宝玉点点头,又道:“奴到仔上海毛一百日,格几化客人才 去拨信,故歇倪做起生意来,板要唔笃奔脚步,一家一家去关照得来,勿知阿能够照旧闹猛 。” 阿珠插嘴道:“ 大先生放心末哉,勿是我搭金姐海外吹( 读痴) 牛皮,有倪格两个做手,有 大先生实梗格主脑,要拉点客人总容易格,愁俚作啥介?” 阿金道:“ 说末实梗说,到底倪冷仔年半把场,一时头浪要拉拢几化客人来,也有点吃力格,奈 看得忒容易 。照我格想法末,过仔八月半节,倪一面去看定房子,一面去知照格星熟客,等到念几里,看过仔大跑马,难末挂牌子,生意还 就好呀。”宝玉问道:“啥格道理落,板要跑马过后介?” 阿金道:“呒啥别格意思 ,不过借跑马格辰光, 出去出出风头,让别人晓得晓得,自然有一班新户头来哉 。”
三人正值计议之际,忽然干女儿胡秀林前来张望干娘,问起干娘节后可要再做生意?宝玉便将与阿金等计议的话告诉秀林。秀林道:“干娘要另租房子,倒蛮巧一件事体,倪阿姆有个结拜姊妹,也是开堂子格,前节搬到三马路,就勒倪原底子间壁,故歇因为生意勿哪哼,格落八月半前,亦要调头到四马路西尚仁里去哉,格注房子空下来,干娘就去租仔,阿是野野巧介?”宝玉道:“格末格件事体,就托仔 罢,每月几化房钱,奴照出末哉。”秀林道:“ 格搭格房子,干娘自家阿要去看看? 租仔下来勒勿中意介?”宝玉道:“格一带房子,奴有点数脉, 看得格, 胆大替奴干就是哉。” 秀林道:“ 说末实梗说,究竟 差阿金去看一埭格好,道地点总勿差格,因为格搭场化奴也 去歇格佬。” 宝玉答应。秀林又把别话讲了一回,见夕阳将下,恐家中有客叫局,急忙告辞回去,不提。
独说宝玉这几日天天出外,坐着马车闲游,照那从前的形景,打扮得格外时新,常在四马路、大马路一带招摇而过。倏忽间已逾秋节,后在三马路租定房屋,均由秀林那边代为办理,全不费宝玉精神,单命阿金看了一次,果然合意,遂即拣选吉日,搬将进去。一切情形,与前大致仿佛,恕不烦赘。惟宝玉迁进新屋之后,却有好几天没有出外,略略料理料理,又添用了两个粗做娘姨、四个抬轿的鳖腿,将自己的哥哥升做了总管帐,准备跑马后择吉开张。
过了两日,闻得西商骞马,准于念三、四、五三天,宝玉预先定好了一部扎彩四轮橡皮钢丝双马车,犹恐不足以争奇炫异,连马夫所穿的号衣,都是新做起来的,莫说自己头上身上,无一件不耀眼增光。可见宝玉奢华之癖,北里中要推为独步。然其生涯之发达,名誉之扩充,实亦由奢华而得。如诸公不信,试问几个老上海,自知余言不诬了。宝玉到了跑马那一天,出足风头,姊妹行中没一个及得分毫,引得马路上看的人莫不高声喝彩。一连三日,足足费去了三四百元。按这段情节,在下何以不细细叙述呢?一来并非紧要关目,二来洋商跑马,昔年宝玉换坐郭绥之的花车,前书早经表过,现若重起炉灶,徒取之热闹,依旧一一描摹出来,非但在下这枝笔窘态毕露,为有识者所窃笑,即粗知文义的人,也要说在下这样做法,竟与走马灯一般了。
话休烦絮。仍说宝玉于跑马后,择定念八悬牌开市,预先几日,特命阿金、阿珠持着名片,分头邀请旧时一班熟客,以张当日的场面,但内中有几个不在上海,有几个却早知宝玉回来,因未得悉住址,无从探访,今持名片相请,自然应承。阿金、阿珠尚嫌客少,又拉了几个新户头。果然到了念八那天,甚为热闹,不减曩年气象。宝玉自是欢喜,不必细说。且其间无事可记,只得概行从略,并非在下有意潦草塞责,祈阅者谅之。
单表宝玉自中秋后做起生意,直至年关结算,略有盈余。怎奈宝玉用场太大,仅足贴补正月开销。是时已届二月初旬,突然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带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儿,单与宝玉的哥哥认识,那哥哥领他们上楼,拜见宝玉,据说关着姨表亲。宝玉从未见过,但听哥哥代述姓名,方始细叙述亲情。原来与那妇人是表姊妹,那个小女儿是宝玉的姨甥女,生得眉目如画,楚楚可人,宝玉甚是爱怜,便问那妇人来意。那妇人也是浦东人,口音极其粗俗,回说:“我在乡下,听是侬妹子实介得意,又晓得二哥也在这里帮忙,介落我带仔囡鱼来投奔侬,要想跟侬学习学习,弄口饭吃吃呀。”宝玉听了,颇合己意,将姨甥女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月仙,就留他母女住在此间,又做了几套新的绸衣服与月仙穿着,真真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居然打扮得姣好轻盈,并且聘请了一位乌师先生教他学习弹唱。可喜他聪明伶俐,一学便会,喉音清澈,依稀莺啭乔林,故后来改作女伶,登台演剧,现下且不细表。
按书中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宝玉自得月仙以来,弹指间已是春去秋来,暑往寒至,匆匆又阅一年。在下曾作一绝,以志感。诗曰:
光阴似箭催人老,岁序如流不我加。
枉洒江州司马泪,浔阳又听弄琵琶。
宝玉自顾年华已将不惑,渐觉花容改变,一年不如一年,即近日生涯也不及前岁之盛,若非工于修饰,恐就此一蹶不振了。然一味浓妆艳抹,非但别人久已看惯,不足以矜奇斗胜,而且一争过中年,已称半老,仍然这样的涂脂抹粉,与后辈姊妹们争衡,适以形自己的丑态了。
正在犯想之际,忽见阿金手里拿着一张小照,走进房来,说道:“大先生, 格日子勒耀华拍格照,今朝我去拿仔来哉。到蛮像煞一个男,野好看笃。大先生, 自家看 。” 说着,便递与宝玉观看。宝玉那天改作男装,在耀华拍这个照,本属无心,今番自己看了自己,见头上戴一顶小帽,正中嵌着一粒滴珠。珠下一块披霞帽块,身上穿一件四边镶滚大如意头的枣红对胸马褂,只因拍的是半身,没有露出下面的 。然觉得这样装束,比前少嫩了许多,又听阿金称赞好看,遂定了改装主意。立即命阿金购买最新时的外国花缎,交与裁缝,限三日天要做成马褂、马甲、 各一件,工资不计。果然有钱不消周时办,三日后尽行做好,宝玉就此穿着起来,差相帮叫了一部皮篷马车,带着阿金、阿珠径往静安寺愚园而去。
此际艳阳天气,园中游人如织,一见宝玉这副装饰,无不交头接耳,互相评论,即北里姊妹们也在那里窃窃私讲,有的说好,有的说歹,莫衷一是。因曩时花业中,男装甚少,虽非宝玉作俑,然风气推行,实由宝玉为之倡。若到了今日,西学浸兴,女学生到处皆有,头上戴着外国帽,拖着一条大辫,鼻梁架着金丝镜,脚上皮靴橐橐,有时身着操衣,竟与男学生毫无区别,常在街上行走,没半点羞涩之态。倘同宝玉比较起来,只怕面皮还要老练些,即路人平日也见惯了,无足为怪,设在宝玉之时,不知怎样的咋舌称奇呢!在下做到此处,忽又想起数十年前,海上女堂倌盛行,有一个叫周小大,略有姿色,惹得登徒子趋之若鹜。一日与人赌赛东道,改扮男装,在马路上行走,竟被巡捕识破,拉入捕房,送至公堂,会审官因有关风化,将小大枷号游街示众,并且把女堂倌尽行禁尽,一时咸称为善政。这段情事,系在宝玉之前,所以不说宝玉作俑。况宝玉并非天足,穿了这套衣服,竟如《西厢记》惠明所云的“男不男、女不女”了。
闲文少叙。且说宝玉在亭子中倚栏吕茗,虽微闻旁人私议,他翻扬扬自得,大有一副老作家气象。坐了一回,方同阿金等出园,又往味莼园略坐片刻,却与在愚园差不多。因见天已将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