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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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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妈穿着齐肩膀的洋装,露出小牛腿般粗细的两只膀子。她花白而疏稀的头发
烫得弯弯曲曲,像块烂羊皮似的蒙在头上。厚而小的嘴唇上涂着土红色的唇膏,这
便更显得她那浮了一层汗渍,又圆又大又扁的黄脸,格外的黄而亮,令人不由得不
怀疑是刚从油桶里浸泡过的。
    丁妈看到楼梯口站个年轻人朝她注视,立刻停住了那两只正在往前迈进的短粗
腿。
    “哎唷,我当是谁?这不是慰祖吗?你怎么来了?”丁妈拉开大喇叭嗓子,哇
啦哇啦的叫着。
    “想你了,特别从德国坐了飞机来看你的,丁妈。”刘慰祖走到丁妈面前,嘻
嘻的笑着。
    “哟,这不是成心折我的老骨头吗?你哪里会想我?还从外国坐飞机来看我?
我信吗?你这孩子也学得不老实了。”
    丁妈把胶袋放在柜台上,两手扯着衣服领子一边抖动着一边道:“外面真热,
还是家里最舒服,这冷气多赶劲。”
    “你们两个真有办法,真就发财了,开这样规模的旅馆,别的不说,资本就够
大的。”刘慰祖不经意的笑着说。老丁听了连忙分辩道:
    “我们当初开张的时候,好些个朋友帮忙的,就我和丁妈哪里有这个力量?”
他说着又转向丁妈:“喂!老板娘,你给慰祖做点刀削面怎么样?天不早了,该吃
晚饭了。”
    “好哇,我歇会儿就去。”丁妈坐在藤椅上,朝刘慰祖看了又看。笑着道:
“这慰祖是越长越体面,个头好,风神也大气,跟他爸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你记得我爸爸年轻时候的样子?”
    “怎么不记得,我到你们家去的时候,你爸爸还没有你现在大呢!才十八九岁……”
    “你又要说书啦,我看你去做刀削面倒好多着呢!”老丁不耐烦的打断丁妈的
话。
    “老丁,你别挡着丁妈说话,我今天大老远的来,就是来跟你们说历史的。”
刘慰祖面上含笑,口气可坚定得很,仿佛不容有一丝商量的份。一丁妈也别做刀削
面给我吃了,回家这几天,我妈叫厨子专做我爱吃的,什么好吃的都吃过了。我今
天有心要请请你们,咱们出去吃,找个清静的地方谈一谈。”
    “哟!慰祖怎么跟我们客气起来了,你来看我们,是我们家的客,哪有叫你请
的道理。”丁妈听刘慰祖说要请她,嘴上推辞,心里高兴,一张脸笑得鼻子眼睛挤
在一起。
    “慰祖,你是有什么事情来的吗?是你奶奶或是你爸爸打发你来的?”老丁沉
吟了一会,疑惑的问。
    “我是瞒着他们来的,事情是有一点。”
    “你为什么要瞒着你奶奶跟你爸爸?他们到现在还禁止你跟我们来往?你爸爸
人还老实,你奶奶那位老太太,提起来让人伤心。跟了她那么多年,就是不许我们
走,她就认了我们天生是伺候人的命——”
    “你闭住嘴,别唠叨行不行?”老丁再度不耐烦的打断丁妈的话,对刘慰祖道:
“你有什么要谈的?现在谈嘛!”
    “还是出去找个清静地方,坐下来慢慢谈吧!”刘慰祖胸有成竹的说。
    老丁夫妇把旅馆的事交代了一下,便随着刘慰祖一道出来。刘慰祖拦住一辆计
程车,直赴离港口不远处的一家西餐馆。
    还不到上座的时刻,馆子里客人并不很多,其中一大半是外国海员。刘慰祖之
所以选择这个餐馆,为的就是这家尽是外国顾客,听不懂中国话,不必担心说话不
方便。
    刘慰祖要了最贵的酒和菜,老丁夫妇却都没吃什么。丁妈是吃不惯西餐,老丁
则是不知道刘慰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安不下心去吃。刘慰祖早把要说的话在心
里想好了,大吃了一顿之后,又叫了一杯咖啡。
    “老丁,丁妈,我这次真是冲着你们两个回国的。”他手上把糖加在咖啡里,
脸上若有深意的笑着。
    “为了我们——”老丁困惑的看着刘慰祖。
    丁妈也弄明白了,刘慰祖确是为了某种严重的任务,特别来找他们的。她不再
说什么,只是不安的门坐着。
    “你们不要紧张得那个样子,我不是为你们的事来的。”见老丁和丁妈都隐隐
的松了一口气,他又冷笑着道:“我不是为你们来的,可是你们做的事我并不是不
知道,我回来后很跑了几个地方,老丁在盖房子、卖房子、买材料、做家具时候做
的假帐都抓着了。事情虽然过去了七八年,要想追究还是可以的——”
    “慰祖少爷——”丁妈惶恐的低呼。
    “你别急,我说过的,不是为你们的事来的。你们做假帐吃里爬外的骗,又不
是只这一回,已经是三十多年的事了,我又何必追究?再说我也没有兴趣管这些闲
事。我要弄明白的是我自己的事。”
    “什么事呀?”老丁做贼心虚,勉强装作没事的问。
    刘慰祖从上装袋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白纸,打开来,递给老丁。老丁从夏夷威衬
衫的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仔细的从头看到尾。
    “你对这封信上的话怎么说?”刘慰祖的眼睛盯着老丁。
    “喔……喔……。”老丁吞吞吐吐的。
    “什么事呀?我看看。”丁妈把信看了又看,她认字不多,但信上的话仿佛看
懂了。“奇怪,这封黑信是谁写的呢?”
    “我看这种信最好别理,不知道写信的人有什么动机。”老丁说。
    “不,这封信是谁写的?什么动机?我都可以不追究,不过有关我本人身世的
部分,我是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刘慰祖看看老丁又看看丁妈,继续道:“咱们
是公平交易,我替你们守住你们见不得人的秘密,你们要告诉我我的整个身世,家
里发生过什么事?我父亲与我生身母亲之间的详细过节。如果你们不肯说,我怕就
不能不追究你们做下的那些事。”
    “慰祖少爷,别把话说得那么凶。关于你父亲跟你母亲之间的事,也不跟我们
相干,我……”
    “怎么不跟你们相干?我记得你们把我母亲往大门外赶,记得丁妈拧我大腿,
骂我是贱人养的。怎么不跟你们相干?”刘慰祖冷着面孔,咄咄逼人的问。
    “慰祖少爷,我们是吃人家的饭替人家办事,老太太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
么做。”丁妈眨巴着眼皮,申辩着说。
    “我从十六岁就跟着你爷爷,心一直是向着你们刘家的,你们刘家不欢迎的人,
就算我老丁想表示同情也不行。”
    “你的心向着刘家,怎么还贪刘家的钱?利用刘家的名声在外面唬人,招摇撞
骗?”话说得太直,老丁和丁妈的脸上多少有些愧意。刘慰祖又道:“我说过,不
管你们这些臭死人的事,我要知道的是有关我母亲的事。你们说,谁是我母亲,姓
什么叫什么?她跟我父亲是怎么回事?”
    “你母亲姓陆,她真名字叫什么不知道,只晓得她做舞小姐的名字叫陆露——”
    “哦?你是说我母亲是个舞女?”刘慰祖吃惊的打断丁妈的话。
    “就是因为她是舞女,所以你奶奶说什么也不许她进门。”
    “我父亲那样的人,怎么会认识一个舞——”刘慰祖想到那个舞女正是他的生
身之母,就说不下去了。
    “唉,是这么档子事。”丁妈想:反正也瞒不住了,而且刘家老太太对他们又
不像先前那么亲近,何必再帮助她说话?以前慰祖是小孩子,好欺侮,今天他是个
有知识的大男人,最难惹,为了刘老太太得罪他才不上算。这么一想,她就以平日
最擅长的三站六婆的本领,从头说起了。
    “是这么档子事,那时候你爸爸十九岁,一个人到上海去念大学。其实他可以
在北平上大学的,就因为你奶奶管他太严,他就偏说上海的大学比北平的好。你奶
奶指望儿子成材,也没话可说,只好叫他去了。唉,你奶奶那个人哪!心气高啊!
她那个出身,做大户人家第三房的小……”
    “你说些不相干的事干什么?少多嘴。”老丁又止住丁妈。刘慰祖却止住老丁
道:
    “我要知道这些,你叫她说。丁妈,你说下去,我奶奶是我爷爷的第三房姨太
太?”这话对他太新奇了,还是第一次听到,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你就叫我说得了,少挡着我。”丁妈怨过老丁,继续往下说:“我到你们家
的那年,你奶奶已经要称奶奶,或是大帅夫人、督办夫人了。要不是那天有个你爷
爷的旧部下来拜年,见面叫你奶奶为三奶奶,连我都不知道底细。你奶奶就有那个
威风,再嘴碎的下人也不敢在背后议论她。那时候我跟老丁刚成亲,他也不说。”
    “我从不唠叨这些婆婆妈妈。”老丁无表情的说。
    “是啊!他也不说。可是那个冒失鬼一叫三奶奶,把你奶奶的脸都气白了。立
刻叫老丁把他赶走。说‘这种混虫,’以后再也不许上刘家的门。”丁妈像在讲故
事,说得津津有味。“后来我偷着问老丁,这可是怎么个来龙去脉?老丁说:你爷
爷前后娶了四房人——”
    “四房?是说四个太太?”刘慰祖又忍不住诧异的问。
    “嗯,四房。元配是个乡下人,又慓又悍,个头也高大,是你爷爷没发迹的时
候讨的;第二个是女学生,硬抢来的,因为受不了大太太的折磨,吞鸦片烟死了;
你奶奶哪,是天桥落子场里唱落子的姑娘。你爷爷在一个什么督军的堂会上看到她,
就给娶回来,宠得像什么似的。你奶奶那个人也真是精明厉害,心性灵活,家里的
大小事情都能管,你爷爷就看重她这一点,干脆把家交给她当了。”
    “你没见过以前那个大奶奶,事情弄不清,还是叫我来说。”老丁枯坐了一阵,
终于闲不住了。“那个大奶奶,人不聪明,也不要强,后来又抽上大烟。人一抽上
大烟就完了,家明摆着就是你奶奶当了,你奶奶知道读书认字重要,找了个女学生
当家教——”
    “得啦!别提啦!还不是把女学生收成了第四房。”丁妈把嘴巴弄得啧啧的响。
    “那个时代的人,做到督办那个光景,讨个三妻四妾是应当的。”老丁对丁妈
说完,又道:“在那种三房四妾的家庭,顶重要的是女人的肚子争不争气。那个大
奶奶生了两个女儿还有一个是白痴。二奶奶过门几个月就死了。你奶奶就争气,过
来一年多就生下你爸爸,这下子地位可不就比山还稳了吗?那个后娶的四奶奶更不
行,戴个近视镜,不擦胭脂不抹粉,像个女学究。后来你爷爷花啦一声,出事死了。
你奶奶就镇镇静静的,把家重做了一番安排。”
    “怎么安排的?”刘慰祖连忙问。这些“宫廷秘史”他以前闻所未闻,觉得紧
张刺激兼而有之,加上义愤与好奇,听得十分入神。
    “你奶奶先派人把大烟鬼的大奶奶和她那两个闺女,送回原籍乡下。给了一笔
钱把四房的也打发了。紧跟着就命令上下所有的人,一齐改口称她为夫人、奶奶。
大伙儿本来就最服三奶奶的气,现在见她成了一家之主,当然都乐得这么叫。”老
丁说得嘴角上直冒唾沫,拿起面前的白兰地呷了一口,舔舔嘴,接着道:“你奶奶
自个儿撑着一个家,带着你爸爸和几个下人,家道过的比以前一点也不差。她也真
要强,哪家的姨奶奶不打扮的花红柳绿的呀?你奶奶就不——”
    “你奶奶三十多岁就流髻,脸上也不抹胭脂,只擦薄薄的一层粉,身上的旗袍
永远平平整整,连个皱纹也找不出。”丁妈截断老丁的话说。
    “你奶奶那时候就相信我,什么事都问我的主意,叫我去办。”老丁半眯着眼,
回忆着说:“老梁那时候只轮到做剪树浇花扫院子的粗活。”
    “那么我爸爸跟我生母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刚才说我爸爸到上海去念大学。”
刘慰祖不放松的追着问。
    “对呀!你爸爸到上海念大学,跟着人家到跳舞场去玩,遇到你母亲。你母亲
那年才十八岁,因为家里有个醉鬼父亲等着她养活,只好下海当舞女,伴了一两年
舞,一点也不走红,遇到了你爸爸这个大少爷,她就舞也不伴,干脆两个人同居了。”
老丁放下酒杯,比了个手势。
    “哦?同居了?我奶奶怎么说?”
    “你奶奶哪里知道呀?我们全不知道。只奇怪你爸爸怎么总不来信?来信的话
就是要钱,放暑假回来也是住不上十天就忙着回上海。你奶奶可不是糊涂人啊?跟
她说过好几次。”老丁指指丁妈。“别是那小子有什么外务吧?上海滩那种地方是
和尚去了都会动凡心的。——”
    “可不是。你奶奶担心,我还劝她说:大少爷那个人顶正派、人老实、书又念
得明白,哪会做荒唐事呢?你奶奶就说:‘丁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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