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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却不是这样的,那里很清静,也许有些荒凉了,但走在街上,可以奔跑,可以信步,可以畅快地呼吸。因为城市小,人和人,今天不见明天见,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面熟的,相识的,一路走过去,几乎要不断地点头,招呼,倒别有一番亲切和温暖。看来,大有大的难处,小,却也有小的好处。
他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人流向前走,自己也不知道走向哪里。他很茫然,十年里那点渗透他心灵的、苦苦的而又是甜甜的思念,消失了。十年里那种充实感也随即消失了。他的目的地达到了,下一步,他该往哪儿走?人活着,总要有个目的地。完成西装革履、喇叭裤、录音机的装备,跟上时代新潮流?找对象、结婚、建立小家庭?……这些都可以开始了,是的,可以开始了,只是还需要很多努力,很多辛苦。并且,如果时装里包裹着一颗沉重而不愉快的心灵,究竟又有什么幸福?为了建立家庭而结婚,终身伴侣却不是个贴心人,岂不是给自己加了负荷。他不由又想起了月牙儿般的眼睛,唉,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生的目的地,总归应该是幸福,而不是苦恼。他忽然感到,自己追求的目的地,应该再扩大一点,是的,再扩大一点。
他郁闷的心情开朗了一点,好象沉重的乌云开了一条缝,一线朦朦胧胧的光透了进来。虽然是朦胧隐约的,但确实是光。
“阿信!”
他站住了,似乎有人叫他,嗯?
“阿信!”又是一声。他转脸一看,见马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间,无可奈何爬行着的一辆公共汽车窗户里,伸出大哥的半个身子,向他伸着手。他背后还有大嫂。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怪,似乎是十分惊慌恐惧。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掉转身子追着汽车跑去。大哥一把抓住他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就象十年前,陈信坐在火车上,哥哥跟着火车跑的时候那神情一样。他心里一酸。大嫂也伸手抓住他:“阿信,你可别想不开!”她又哭了。
“你们想到哪儿去了?!”陈信笑了,眼泪却也滚了出来。
“回家吧!”哥哥说。
“好的,回家。”回家,家毕竟是家,就因为太贫困了,才会有这些不和。亲人,苦了你们了。他忽然感到羞愧,为自己把十年的艰辛当作王牌随时甩出去而感到羞愧。妈妈、哥哥、弟弟、嫂嫂,都有十年的艰辛。当然,人生中,还不仅是这些。还有很多很多的欢乐,真的,欢乐!比如,林荫道、小树林、甜水井,天真无邪的学生、月牙儿般的眼睛……可全被他忽略了。好在,还有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今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该怎么过下去,真该好好想一想。
又一次列车即将出站,目的地在哪里?他只知道,那一定要是更远、更大的,也许跋涉的时间不止是一个十年,要两个、三个、甚至整整一辈子。也许永远得不到安定感。然而,他相信,只要到达,就不会惶惑,不会苦恼,不会惘然若失,而是真正找到了归宿。
(原载《上海文学》一九八一年第十期)
比较北京和上海
上海和北京的区别首先在于小和大。北京的马路、楼房、天空和风沙,体积都
是上海的数倍。刮风的日子里,风在北京的天空浩浩荡荡地行军,它们看上去就像
是没有似的,不动声色的。然而透明的空气却变成颗粒状的,有些沙沙的,还有,
天地间充满着一股鸣声,无所不在的。上海的风则要琐细得多,它们在狭窄的街道
与弄堂索索地穿行,在巴掌大的空地上盘旋,将纸屑和落叶吹得溜溜转,行道树的
枝叶也在乱摇。当它们从两幢楼之间挤身而过时,便使劲地冲击一下,带了点撩拨
的意思。北京的天坛和地坛就是让人领略辽阔的,它让人领略大的含义。它传达
“大”的意境是以大见大的手法,坦荡和直接,它就是圈下泱泱然一片空旷,是坦
言相告而不是暗示提醒。它的“大”还以正和直来表现,省略小零小碎,所谓大道
不动干戈。它是让人面对着大而自识其小,面对着无涯自识其有限。它培养着人们
的崇拜与敬仰的感情,也培养人们的自谦自卑,然后将人吞没,合二而一。上海的
豫园却是供人欣赏精微、欣赏小的妙处,针眼里有洞天。山重水复,作着障眼法,
乱石堆砌,以作高楼入云,迷径交错,好似山高路远。它乱着人的眼睛,迷着人的
心。它是炫耀机巧和聪敏的。
它是给个谜让人猜,也试试人的机巧和聪敏的,它是叫人又惊又喜,还有点得
意的。它是世俗而非权威的,与人是平等相待,不企图去征服谁的。它和人是打成
一片,且又你是你,我是我,并不含糊的。
即便是上海的寺庙也是人间烟火,而北京的民宅俚巷都有着庄严肃穆之感。北
京的四合院是有等级的,是家长制的。它偏正分明,主次有别。它正襟危坐,慎言
笃行。它也是叫人肃然起敬的。它是那种正宗传人的样子,理所当然,不由分说。
当你走在两面高墙之下的巷道,会有压力之感,那巷道也是有权力的。上海的
民居是平易近人的,老城厢尽是那种近乎明清市井小说中的板壁小楼。带花园的新
式里弄房子,且是一枝红杏出墙来的。那些雕花栏杆的阳台,则是供上演西装旗袍
剧的。豪富们的洋房,是眉飞色舞,极尽张扬的,富字挂在脸上,显得天真浮浅而
非老于世故,既要拒人于门外,又想招人进来参观,有点沉不住气。
走在皇城根下的北京人有着深邃睿智的表情,他们的背影有一种从容追忆的神
色。护城河则往事如烟地静淌。北京埋藏着许多辉煌的场景,还有惊心动魄的场景,
如今已经沉寂在北京人心里。北京人的心是藏着许多事的。他们说出话来都有些源
远流长似的,他们清脆的口音和如珠妙语已经过数朝数代的锤炼,他们的俏皮话也
显得那么文雅,骂人也骂得有文明:瞧您这德行!他们个个都有些诗人的气质,出
口成章的,他们还都有些历史学家的气质,语言的背后有着许多典故。他们对人对
事有一股潇洒劲,洞察世态的样子。上海人则要粗鲁得多,他们在几十年的殖民期
里速成学来一些绅士和淑女的规矩,把些皮毛当学问。他们心中没多少往事的,只
有20年的繁华旧梦,这梦是做也做不完的,如今也还沉醉其中。他们都不太惯于回
忆这一类沉思的活动,却挺能梦想,他们做起梦来有点海阔天空的,他们像孩子似
的被自己的美梦乐开了怀,他们行动的结果好坏各一份,他们的梦想则一半成真一
半成假。他们是现实的,讲究效果的,以成败论英雄的。他们的言语是直接的,赤
裸裸的,没有铺垫和伏笔的。他们把“利”字挂在口上,大言不惭的。他们的骂人
话都是以贫为耻,比如“瘪三”,“乡下人”,“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没
什么历史观,也不讲精神价值的。北京和上海相比更富于艺术感,后者则更具实用
精神。
北京是感性的,倘若要去一个地方,不是凭地址路名,而是要以环境特征指示
的:过了街口,朝北走,再过一个巷口,巷口有棵树,等等。这富有人情味,有点
诗情画意,使你觉得,这街,这巷,与你都有些渊源关系似的。北京的出租车司机,
是凭亲闻历见认路的,他们也特别感性,他们感受和记忆的能力特别强,可说是过
目不忘。但是,如果要他们带你去一个新地方,麻烦可就来了,他们拉着你一路一
问地找过去,还要走些岔道。上海的出租车司机则有着概括推理的能力,他们凭着
一纸路名,便可送你到要去的地方。他们认路的方法很简单,先问横马路,再弄清
直马路,两路相交成一个坐标。这是数学化的头脑,挺管用。
北京是文学化的城市,天安门广场是城市的主题,围绕它展开城市的情节,宫
殿、城楼、庙宇、湖泊,是情节的波澜,那些深街窄巷则是细枝末节。但这文学也
是帝王将相的文学,它义正辞严,大道直向,富丽堂皇。上海这城市却是数学化的,
以坐标和数字编码组成,无论是多么矮小破陋的房屋都有编码,是严丝密缝的。上
海是一个千位数,街道是百位数,弄堂是十位数,房屋是个位数,倘若是那种有着
支弄的弄常,便要加上小数点了。于是在这城市生活,就变得有些抽象化了,不是
贴肤的那种,而是依着理念的一种,就好像标在地图上的一个存在。
北京是智慧的,上海却是凭公式计算的。因此北京是深奥难懂,要有灵感和学
问的;上海则简单易解,可以以理类推。北京是美,上海是管用。如今,北京的幽
雅却也是拆散了重来,高贵的京剧零散成一把两把胡琴,在花园的旮旯里吱吱呀呀
地拉,清脆的北京话里夹杂进没有来历的流行语,好像要来同上海合流。高架桥,
超高楼,大商场,是拿来主义的,虽是有些贴不上,却是摩登,也还是个美。上海
则是俗的,是埋头做生计的,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这生计越做越精致,竟也做出一
份幽雅,这幽雅是精工车床上车出来的,可以复制的,是商品化的。如今这商品源
源打向北京,像要一举攻城之战似的。
评《许三观卖血记》
余华的小说是塑造英雄的,他的英雄不是神,而是世人。但却不是通常的世人,
而是违反那么一点人之常情的世人。就是那么一点不循常情,成了英雄。比如许三
观,倒不是说他卖血怎么样,卖血养儿育女是常情,可他卖血喂养的,是一个别人
的儿子,还不是普通的别人的儿子,而是他老婆和别人的儿子,这就有些出格了。
像他这样一个俗世中人,纲常伦理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他却最终背离了这个常理。
他又不是为利己,而是问善。这才算是英雄,否则也不算。许三观的英雄事迹且是
一些碎事,吃面啦,喊魂什么的,上不了神圣殿堂,这就是当代英雄了。他不是悲
剧人物,而是喜剧式的。这就是我喜欢《许三观卖血记》的理由。
记一次服装表演
年前,在上海展览馆,看了一场奇特的服装表演。“模特儿”们都已人到中年
甚至老年,从42岁直至74岁。她们穿了自己设计剪裁的衣服,随着迪斯科音乐走在
长长的红色地毯上,操着没有训练的朴素的步子,面带羞怯而勇敢的微笑。她们逐
渐地镇定下来,有了自信,她们的脚步渐渐合拍,注意到了观众。观众大多是她们
的丈夫和孩子,丈夫和孩子微微吃惊地而也有些羞怯地微笑着。台上台下,他们彼
此都有一些害羞,他们从来没有试验过在这样一个场合里会面,彼此都有些不认识
了似的。起初,他们都不好意思交流目光。而渐渐的,他们都勇敢起来,好像都暗
暗松了一口气。她们开始向他们炫耀,她们忽然发现,她们竟还能够向他们炫耀,
她们心中生出了年纪轻轻的虚荣心,决心再一次地征服他们,而他们则有些目瞪口
呆。几十年岁月的磨蚀,他们几乎忘记了她们是女人,她们对他们稔熟得只成了一
桩习惯。她们排列着一行队伍,轮番向他们进攻,她们已经将迪斯科的音乐踩得很
准,脸上的笑容逐渐热烈,有些无所顾忌。她们起先是用目光袭击,然后挺起了胸
膛,她们踩着红色的地毯,向他们婷婷而又炯炯地走来。他们招架不住了似的,他
们投降了似的放松下来,也不再害羞,甚至有些“厚颜无耻”地盯着他们的女人。
他们想到:这是女人们,而她们也想到:她们是女人。她们好像已经将这点忘
了很久。
她们在没有性别的服装里忘记了自己的性别,她们在没有性别的负荷里消灭了
自己的性别,她们没有性别地度过了她们最好的岁月,她们几乎结束了女人最好的
岁月而忽然记起了她们是女人。
女人们穿着男人们为她们挑选的夜礼服,金光熠熠地向我们逼近,在这一个音
乐厅里还没有完全安静,宴会厅里还没有普及暖气和空调,人们还没有充分的想象
力为生日召开一个晚会,而她们已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待这一切的时候,这大
约是她们穿这夜礼服唯一的夜晚,这大约是她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