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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有志研究日本女性史、亚洲女性交流史的我来说,高耸着基纳巴卢山的婆罗洲岛,包括婆罗洲岛在内的东南亚各国都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
我还是稍加些解释为好。去年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本书,书名是《山打根八号娼馆》。这奇怪的书名的副题是“底层女性史序章”。该书主要反映了幕末到大正年间从日本全国渡海去东南亚的海外日本妓女即“南洋姐”们的生活。其主要人物是至今还在九州天草岛生活的阿崎婆,是一本纪实的史录。
我之所以把“南洋姐”作为底层女性史的序章来写,是因为它集中地反映了日本女性在阶级与性两重枷锁下长期受压迫的历史事实,换句话说,我相信她们的遭遇反映了日本社会中女性的实际地位。这本书以阿崎婆的个人历史为主导,是因为她可以说是海外日本妓女的典型。她九岁被卖,十三岁开始接客。她的青年时代和壮年时期的大半向异国男子卖身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这耸立着基纳巴卢山的北婆罗洲的山打根。
我与阿崎婆同吃同住的三周时间里,不知道她有多少次提到这山打根和基纳巴卢山。在把她的一生写成一本书的辛劳写作的过程中,对研究底层妇女史的我来说,基纳巴卢山和婆罗洲岛成了我十分向往的地方。
但仅只这一点不足以使我实地访问海外日本妓女洒泪的婆罗洲。在《山打根八号娼馆》出版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使我非去一趟婆罗洲的山打根看看不可了。
——那是阴历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的当晚发生的事。盂兰盆节又称祭祖节,日本人相信那一天祖先的灵魂都要回到其子孙家,那天所有儿女都要回老家,祭祖父母灵魂。那天,由于酷热难当,我终于躺下歇息小睡一会儿。电话铃声吵醒了我,我拿起听筒,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告诉我一个消息:“是山崎女士吗?木下邦的墓找到了。”对我来讲,这个消息很突然。
一瞬之间,我还反应不上来,好半天没说话。但我意识到他是在告诉我《山打根八号娼馆》里提到的老板娘木下邦的墓在山打根市找见了。于是,我对打来电话的人问道:“拍了照片了吗?”他告诉了我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消息,他尖声说:“我马上把照片拿给您看。”
读过《山打根八号娼馆》的读者已经知道木下邦的事情了。她在魔鬼一样的妓院老板之中算是唯一有人情味的、被苦命的妓女视为亲妈一样的人物。当时日本人到东南亚游历所写的游记中没有一本不提到她的。我写的海外日本妓女的典型——衰老的阿崎婆就在木下邦的妓院送走了漫长的岁月,与阿邦仿佛是母女一般。我听阿崎婆说过木下邦生前就决定在山打根长眠,在能看见海的小山丘上建造了自己的墓地。建墓的石材还是从日本运来的。不,不仅如此,她还把自己墓地周围的土地用做海外日本妓女的墓。因她们没有亲人来上坟,所以每年阴历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时,她总是叫来和尚在墓地上点燃几十只灯笼祭祀她们的亡灵。
我从采访阿崎婆开始到《山打根八号娼馆》完成、出版的四年之内,有好几次托去北婆罗洲出差的人寻找山打根海外妓女的墓地。阿崎婆给她仰慕的木下邦扫过墓,我也想到木下邦的坟墓前烧上一炷香,给本下邦墓地周围的几十座海外日本妓女的坟献上一只只花圈。
可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使得她们的坟墓无处可寻了。我所托过的人没有一个给我带来好消息的。他们只给过我现在的山打根的市区图。每当我看这些图时,知道山打根已变成现代化的城市,推测可能她们的墓地已经不复存在,土地被扩建的市区所征用了,我只能在心里暗暗悲伤。在这种情形下,忽然有人告诉我本下邦的墓找见了,我是多么高兴啊。
那天给我打电话的人当晚就来访了。他是一位中年男子,叫木全德三,在U贸易公司工作。他在马来西亚采购婆罗双树和其它木材,在山打根住了七年半了。他从订阅的日本报纸书评栏中得知我写的那本书,山打根这一地名引起他的好奇心,于是他通过新加坡的书店邮购了我写的书,一口气就读完了。由于被日本妓女墓地的那段描写打动了,此后每到休息日他就去寻找她们的墓地。
山打根市区的后边有华侨的专用墓地,也有日军战死者的墓地。在那里没发现木下邦的墓、于是木全先生就仔细读《山打根八号娼馆》中阿崎婆的口述和我附在书里的各种游记中关于山打根日本人墓的记录,按照书中说的,到市区背后的半山腰寻找。
可是热带的婆罗洲各种植物长得势头很猛,除经常走的路之外,其它路很快会被草木覆盖。市街背后半山腰的小路早已被茂密的草木埋上了。木全买了一把大砍刀,叫上同事菊岛先生一齐去找。看见有小路的痕迹就挥舞大砍刀开路,一心想得知小路的终点是否有木下邦她们的坟墓。在赤道太阳直射之下挥舞大刀在半山腰找路无疑像呆在地狱一样,热得受不了。他们干了两天还无任何结果,第三天,他们来到华侨墓地的附近,找到一条过去曾是小路的地方,遇见了常来收拾华侨墓地的华人——一位老人。木全说:“这附近应该有一座日本人的墓。如果您知道的话,请您告诉我。”老人告诉他:“我没见过日本人的墓地,这座山的上边有一个水泥造的像箱子一样的东西。”
他们赶紧请他带他们去看。的确,山的半腰可以俯视山打根湾,在繁茂的竹子与羊齿类植物之间有一个地方比别的地方矮一截,有一个仿佛是水池子的水泥制品放在那儿,大约有半张铺席大小。一看见这个,他们就突然想起来了——在《山打根八号娼馆》一书中阿崎婆说过木下邦在墓区建了一个小屋,造了一个水泥池子,从山上引水来。今后无论谁到这里来扫墓也不至于因缺水而苦恼。这不正是那水池子吗?这样的话,海外日本妓女的墓一定在这周围了。
两个人站在约一米高的水池子上往四周仔细瞧,除了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的树木与竹林之外,什么也没有。树丛稍低的地方只有一处有闪闪白色的硬质的东西,两个人十分兴奋,慌忙感谢了那老人,使尽全身力气挥舞那厚刃刀,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们已经站在木下邦及其他六个日本人墓的前头了。
从木全先生那里听了上述的话之后,我便迫不及待了。就好像是佛教因缘里所说的那么巧,在盂兰盆节的时候。读者将发现了木下邦等人的坟墓的消息通知了我。而我在这之前几乎完全断了念,认为她们的墓这辈子永远找不到了。我当然要去扫墓,要虔诚地前去奉上香火。
一年之后,我得到机会去婆罗洲的山打根,而现在我已经见到婆罗洲的象征基纳巴卢山。这下你明白为什么我见到基纳巴卢山会那么激动了吧!
那天下午,我乘的船驶人山打根港。山打根港码头的规模与日本地方上的小码头一样,只是在码头的各处长满了茂密的树木,给人强烈的南国的印象。
下了船的我,到处找木全德三先生。因上次见面后他每次归国我都约见他,他为我安排好去山打根的行程,而且他还告诉我,他会来码头接我的。
只是无论我怎么找,也找不见他的身影,我正在为难,忽然一位体格健壮的二十二、三岁的日本青年走了过来,微笑地对我说:“您是山崎女士吗?我接您来了。”那青年叫国本正男,他告诉我本全先生因急事回国了,他将带我去扫墓。还说给我订了一个安静的饭店,让我坐上他开来的小汽车。
机灵的国本把车开得很慢,我在车内可以欣赏到山打根市内的样子。市中心的街道很宽阔,不仅主要街道,连分支道路也很宽。在道路的中央隔离带和两边人行道上都种着花草树木,而道路两边并排而建的建筑物真是多姿多彩。既有英国式古典风格的,也有相当现代的,既有壁面没做任何修饰的居民楼,而在海边还见得到老式的地板架高的水上房舍。
英国式漂亮的楼房是过去英国贸易公司的办公楼,在招牌上我还见到了有名的哈里森公司。商店大半都是华侨经营的。从大米、谷类到肉、鱼、佐料,商品种类繁多,它们堆满店头,甚至都占据了人行道。照相馆的橱窗里陈列着给人二、三十年代感觉的俊男靓女的照片。有好几家挂着“电烫理发”“空调冷气开放”的汉字招牌的美容院。小汽车也很多,数量虽然还赶不上日本,但商店和居民住宅前一般都停着好几辆车,丰田车的数量占优势。
留意一下路旁行人,肤色与我们相同的男男女女很多,据国本说那些人是华侨。此岛大多数为褐色人种,是东南亚原居民马来人、菲律宾人、印尼人,几乎见不到白人。人们在那里逛街购物,仿佛丝毫不感到天气的炎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被人叫做客家的华侨女性,她们戴着黑边的大帽子,不顾炎炎赤日在运砂石,连汗都顾不得擦。我作为她们的同性,与其说同情,不如说是对她们的干练感到惊异。
这都是坐在小轿车从窗口瞥见的,当然不会了解更深层次的东西。山打根的街道给人的印象总体而言是稳定之中有一种活力。十九世纪末婆罗洲沦为英国殖民地,其后半个世纪一直受英国的殖民统治。一九六三年马来西亚乘亚非拉民族独立运动的东风独立了,婆罗洲加入了马来西亚联邦。在政治、经济、文化上清除了英殖民影响,努力建设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这种国家主义民族情绪鼓舞了山打根人,连我这样的旅行者也直接感受到了。
我乘坐的小轿车不久抵达了旅馆大门。这座旅馆地处市区东郊,在山脚下用砖瓦盖成。它是殖民时代英国建造的,华侨将它买下继续经营。
我在那旅馆休息了几个小时,待灼热的太阳落山天凉快一点之后,国本先生带我去日本妓女的墓地。汽车又一次经过山打根中心繁华街道,然后向右拐进了山路,驶过一个丘陵之后又向右拐,爬上了弯曲的坡路。右边的小山丘上建有一座座的朴素漂亮的小型住宅,现为马来西亚政府高官的住宅,国本说这里过去是从英国来在殖民公司工作的英国人的住宅。
听阿崎婆说,旧殖民时代兼做政府官员的英国贸易公司的英国人一般不带妻子来此地,为了排解寂寞,他们大多都请日本妓女做他们的临时夫人和妾。阿崎婆也是在妓院干了十年之后,成了霍姆先生的临时夫人的,那个英国人的全名她都不清楚。这附近肯定有一些英国人的旧居,虽说推测阿崎婆在这丘陵上生活过显得太轻率,但是我终于忍不住猜测阿崎婆曾住在哪一座漂亮的住宅,并不停地审视起那些房子来了。
不久,来到山路的分岔处,国本选择向右拐,不久山路变窄了,汽车已经进不去了。我们从车上下来开始步行。左边山坡上有几百个白色石碑的公墓,树木被砍伐得干干净净。我以为那就是日本妓女的墓呢,国本告诉我那是华侨墓地。忽然他回头看我提醒我说:“要从这里走上去,请注意脚底下。”
国本从华侨墓地的右手进入了草丛,过去这里的确是小路,但现在已不成其为路了,山坡十分陡,脚下又磕磕绊绊的,我只好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登,脚底下不停地被草根、灌木枝绊住,有时因为换脚几乎掉下坡去。但我想到上边就是墓地了便一鼓作气地登了上去。国本年轻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山崎女士,这里就是墓。”我控制住激动的心情往四下里看。刚才爬坡的时候根本没有顾上看风景,现在向山下看,夕阳下的山打根海湾发出一种浓藏青色。在我脚下林立着大小的墓碑——啊,是这里吗?是这里吗?是我从阿崎婆那里听到的山打根的墓!海外日本妓女流落到南海的尽头,向异国男人卖身,终于客死异乡,死于非命,这就是她们的命运。
花些时间细心地走一走,发现这个墓比我在日本听到的规模更大些。据国本的话说,去年夏天木全先生与菊岛先生发现的仅仅是墓地的五分之二,其后靠当地的日本人会成员把树木伐掉时,就发现原先的墓园是整理出来的一倍以上。
山坡上的墓地整体分为五段,过去可能有过自下而上的通路,如今全然找不到了。现在只有从最上边开始探访。大正五年访问过这里的水哉·坪谷善四郎在《最近的南国》中写道,“最上边建有一栋礼拜堂,里边安放着在日本定做的佛龛。”现今已经消失,只剩下那水池子——本全他们就凭这水池子找到这墓地的。而整个墓园之中有墓碑文的只是水池子下边的一段和最最下边的一段。
最下段的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