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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超出年龄一大截的老成,目光里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沉静。她脸拉长了,眼睛显得更大了,人家都说越长越像我,这更令人担心。我真怕出现《月牙儿》里的场面,男孩子追着她问,咳,你卖不卖?
奶奶还是在怨恨我,但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凶了。从前连碗都不让我碰,嫌我脏,所以都是艾艾伺候她。但擦洗艾艾就帮不上,她搬不动她。那我就不能不咬紧牙关,怎么恨怎么骂我都听不见,我要是不给她翻身不给她擦洗,那一身肉还不早烂完了?艾艾见我这样,慢慢地就主动过来打岔,我明白这孩子是心疼我了。
只要我在家,她就会找出各种各样的话题,没完没了缠着说,好像一停下来,这个家就没了活气,而她就是全家的发动机。学校啊同学啊,外面听来的小的消息啊,还有数不清的笑话故事。她不要我插话,好像我一开口就会说出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她对这一切都负有重大责任。我知道她是操心我,怕失去我,可她的神经崩得太紧了,她才只有12岁呀,而且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由于先天性的心肌功能不全,动过大手术,别的女孩已经抽条了,有的都初潮了,可她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不让我说,也不许我问,她说所有的知识她都懂,自己只是慢一点罢了。她甚至对自己的病也了如指掌,她查过所有的医书,知道所有的新名词和新药,她说她知道该怎么做。她呱拉呱拉地说,没完没了地说,为一个并不可笑的笑话哈哈大笑。我能怎么办?我只能静静地听,跟上她一起笑。我也不想破坏家里难得的气氛。
有时她也跟我报报帐,说她买了什么东西,然后告诉我哪个超市的东西实惠,让我以后少买那些没用的东西。家里的钱现在都是她管着,一家三口的低保金,还有我的每一笔收入都是她管着。这是我安排的,我给她存了一张卡,有一点就往里存一点,只有她自己能取。我身上一般不留钱,当初的想法就是害怕,做这一行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抢被抓。我必须给她留下所有的钱,生活费医药费学费,这样我的屈辱才是有效的。但我无意间培养了一个理财高手,她告诉我,她把大部分都转成了七天自动转存的储蓄,她的卡上也不留多少钱,万一被抢了怎么办?她还计算过,半年期一年期和三年期怎么倒换着存才能利息最高。这孩子聪明。
其实我也能看出来,她在计算我的每一笔收入时,心里有多难受。有一次我看见她记帐时有一行泪挂在小脸上,像一条透明的蚯蚓在腮上爬,隔着玻璃窗在灯光下悄悄爬。我当然不提这个事,装没看见。以她的聪明,她完全能够推算出我接客的次数和每一笔的单价,我看到了那个账本角上用铅笔写的几个“正”字。可是她一发现我动过账本,这些字立刻又消失了。
她还是笑,尽可能让我也笑。我也必须笑。在家笑,在外更要笑。听说市领导在提倡微笑,说微笑是我们这座城市的表情。如果评比,我能得表情冠军。
×月×日
那个姓梁的又来了。来了就呆呆地坐着,我碰他,也没什么反应。后来我就替他脱,我不能为他一个人耽误时间,我也得讲效率。完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真的很喜欢我,他真的没找过别人,就和我一个人好。我说那是你照顾我,谢谢你了。他说今天主要是和儿子吵架,心情不好。我以为他是没尽兴,就问是不是想再来一次。他摇头,说儿子老想来逼他的钱,这回是要买车。他说他一辈子就这么点积蓄,如果全部给儿子买车了将来怎么办,所以很烦。然后他就一直这样嘀嘀咕咕说着,倒是把我也说烦了。让我觉得他是在暗示我,他很有钱。他有钱是他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人和人真的不一样。但我也无法安慰他,他的烦恼不是我能安慰得了的。最后他说,今天出来匆忙,身上没带钱,问下次再补可不可以?
做这行的,从来不相信下一次,也不相信爱呀喜欢呀这类话,我们只相信现金。比较而言,倒是那些农民工更干脆,问清价钱就干,有的还先付钱,干完了就走人,一句废话没有。可是这个姓梁的确实来过很多次,也不像个无赖的样子,我只好说下次就下次吧。可是他临出门又把钱掏出来了,而且一下就给了三百。大家都说我要交好运了,让我请客。我立马去搬来一个大西瓜,今天确实好运气。
肥肥说,这个姓梁的说不定是想娶你,他是在考验你呢。我当然不会这样傻,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倪红梅了。姓梁的叫梁什么我都没记住,他是和我说过的,我忘了。而且即使他有那个心,我也不能同意。我是没有资格结婚的人,我还不至于轻狂到这种程度。结婚和做爱是两回事,这我还能不懂吗?他现在无论怎样喜欢,都不可能忘记我的身份,何况他还有儿子、亲戚、朋友。可是大家还是说个不停,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肥肥、阿月她们很能想象,已经想到怎么样才把他的钱抓在手里,在她们看来抓住了钱就抓住了根本,这叫以经济为中心,至于亲戚朋友怎么想,有那么重要吗?只有阿红一个人呆呆地,说要是有人想娶她,哪怕是想包她,哪怕是说着好玩,她也会心软的,让他随便亲,亲个够。做这行的不跟客人接吻,这是行规,她突然提起这些,大家立刻就像被狗血淋了头,动弹不得,谁也无话可说。可见天下女人都一样,谁不想找个真正的依靠?哪怕是被包。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快活的。
×月×日
艾艾一直捣鼓我去买个手机,我一直在犹豫,我舍不得。其实做这一行的,倒是真需要手机,年纪大了,有手机就能拉住回头客。《月牙儿》里那个老妓女就说过,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对我,十年已经太长,我要把一年当十年来活。艾艾是怕有事找我找不着,她害怕。我就去买了个二手手机,150块。也给艾艾买了一张电话卡,她说有这就不害怕了。
另外艾艾说我最近夜里老哭,哭得她也有点害怕。我说不会吧,我都累得跟死猪一样,睡着了哪还有劲哭啊?可艾艾说是真的,说奶奶也听到了,说要是太难就别撑着了。我说你们有这个心就好,我以后注意点就是了。
没想到头一天手机就派上用途,艾艾打电话说,那个畜生又来了,还拎了一堆东西,全让我扔了。我问是哪个畜生,她说还有哪个?我问他来干什么,艾艾就冷笑,说回头是岸呗。这样我就必须回去,老让这个人来捣乱也不是个事。艾艾恨死这个人了,说他动手动脚,还偷看她洗澡。我想这也不至于。这人是个小混混不假,还不至于下作到这种程度吧?
可也难说,当初认识他,不就是在天兴酒楼被他掐了屁股吗?他是个生意人,浙江来的,想起来又是一段让人伤心的事,还是不想了。怪只怪自己才出来,见识少,几句好听话一煽头就晕了。现在回头想,这种人就属于有点钱但又不是太多的那种,想包女人又舍不得钱,想玩妓女又怕不安全,真结婚了他又觉着吃了亏,整个儿是把结婚当生意来做的。他说他爱我是真的,笑话,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说爱?
还是回去看看。
×月×日
果然是想回来。这两年大概亏了不少,灰头土脸的。他说他看透了,不想再折腾了,想回来踏踏实实过日子。他说他很怀念跟我的那一段,这两年总也忘不了我。当然,他的衣服还是很体面,衣领上还是有股子香水味。
我承认,自己是喜欢那种体面周正的男人。自己没上过大学,就特别崇拜有知识的。他在这方面确实迷惑过我,还有那些温存的高雅的很难让女人不动心的言谈举止。还有他的生意经。还有他的俏皮话。还有他的黄段子。还有那些时而活泼时而忧郁的眼神。可如今一个妓女,经历了这么多的男人的女人,已经一眼就看穿了这些外表。一个人的品性,宽厚与自私,高尚与卑劣,纯洁与肮脏,和这些外表没有关系。他衣服脱光还不如那些农民工,农民工起码还有淳朴的一面,知道公平交易,讲价讲在明处,起码他们不想欺负人,只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可是他的逻辑只有一条:赚了,还是亏了。
我们是在雅丽咖啡屋见的面,选在这里是我要求的。他第一次约我就是在这儿,替我挂上外套,替我拉开椅子,轻声细语,彬彬有礼。而我,只不过是天兴酒楼端盘子的女招待。被人这样尊重着,我能不头晕吗?我根本忘记了就是这个人刚才还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我屁股。
他还是那一套,甜言蜜语,细声细语,吹他还有多少实力,认识多少大人物,将来要对我怎么好,然后来电话故意不接,然后就伸出了咸猪手。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还不长记性?选在这儿不是让你重新表演。我是要告诉你,我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妓女。你是不是想睡我?想就直说,我可以给你优惠价,200块一次,怎么样?想白占便宜可不行。我认识很多警察,一个电话就能罚你五千块,你自己掂量掂量。然后他的手就悬在空中,眼角飞快地朝两边睃,挨了枪子似的颤悠悠地仰到后面去,还是慢镜头。
其实我也可以采取另外的方法,让他先拿出钱来,然后慢慢修理他。可好像那样做并不解气,反而瞎耽误几天功夫。对我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更重要的是,他还会去家里骚扰。而且这个人的钱永远在支票上,他只会支出一文不值的甜言蜜语,还有永远看不见的美好未来。从前他就是这么干的,他的好听词儿可真是不少。你喜欢什么车?你喜欢海吗?在海边买一套房怎么样?要不就到深山里去?城市哪是人待的地方啊,粉尘,噪音,一点都不环保。可是领了结婚证他立马就把户口从农村老家迁来了。他比我小两岁,头发自来卷,一笑一口白牙,当初我就是被这些迷上的。我天生长着一副爱照顾人爱听好词儿的贱骨头。
从雅丽出来我吐出了一口长气,好像卸下一个大包袱,轻松了不少。现在不是他甩了我,而是我实实在在甩掉了他。华灯初上,秋风送爽,出一口恶气感觉真不错。现在整座城市热烘烘地向上拔起,所有的人都匆匆忙忙,都在争先恐后。只有我,脚底板是踩在地面上的,感觉踏实得很。我已经在地面上了,你还能把我挤到地底下去?
霓虹灯又开始眨眼睛了,我要开工了。
×月×日
其实让我走上这条道的还不是他。我得承认,他还给我带来过一丝幻觉,让我以为自己还有价值,还可以通过勤俭,通过劳动,最不济也可以通过婚姻改变命运。他还让我萌生过一丝爱意,一点期待,尽管那只是一场梦。真正让我清醒的还不是这个人。
那是我当按摩小姐的时候,在大海浪洗浴城。不知什么开始这座城市兴洗澡了,澡堂子忽然都变得比宾馆还富丽堂皇。当按摩女挣得多,起码比酒楼、美容店挣得多。阿红阿月她们原先也在那儿干,我就是在那儿认识她们的。
那天,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高大,健壮,被一群客人拥着很突出。他好像是想着什么事,眉头锁着,也不太搭理别人。我没上去叫他,怕他难堪,可又希望他能认出自己,心跳得很急,可能脸色也变了。不知他是不是注意到了这些,也许他并不在意,他扫了一眼就指着我说,就是她吧,你来给我按。
现在我懒得写出这个人的名字,我恶心。因为他曾经是爸爸的朋友,一个我当做父亲一样尊敬过的人。从前,他经常来家找爸爸下象棋,来了还带西瓜,还带花生米。有一次他送给我一个玻璃球,一摇晃就能下雪的那种,看着那里面的大雪,想象自己成了白雪公主,在大森林里遇上七个小矮人。爸爸说他是臭棋篓子,是来吃马屎的,是交学费来的。可是我喜欢他,每回来他都要抱我,把我扔到天上,让我高高地飞起来,然后拿胡子扎我的脸,说这丫头真漂亮,说真叫人妒忌。我上初中时还能经常见到他,经常拿手在我头上按按。
其实当时也没发生什么。他叫的是普通按摩,一个钟。在大海浪,进包间的叫这个,会被认为没“料”,是来蹭油的。他还是没认出我,只是闲聊时问了些情况。我当然也不便说我是谁,只是说到绢纺厂,泪水就再也止不住。我跟祥林嫂似的说了很多“我真傻”,见了他我真想哭啊。他也叹了气,但又说了不少要正确对待的话,他说,从前以厂为家是对的,现在下岗回家也是对的,顾全大局是对的,不找领导麻烦也是对的,领导从前那么答复是对的,现在这么处理还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