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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暴风雨-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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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边几个工人一听邢元这机灵巧妙的答话,不觉都啧啧称绝。伍海量无言对答,只好说:“外贸退回那两万个长了霉的彩蛋得赶快拉回来。怎么,你今儿不大舒眼?” 他用柔和的话哄着邢元,生怕邢元给他一个硬钉子,“不过这事还非得你不行。没你办不成。嘿嘿……”
  虽说伍海量曾是轻工业技术学校的学生,但在工厂混油了,天性和善,学不会心硬手狠,却早学会了厚皮赖脸。
  “少来这套!别把我往高处抬,再撒手掉我!老伍,这事你少管。你是管技术的,生产归人家关老爷和王大拿管,彩蛋出问题有你的嘛?你想当厂长?好吧” 他一手从伍海量手里拿过帽子,不管歪斜地扣在头上,然后交盘手臂,往肚子上一放,扬起下巴说:“你先分给一间房子吧!你要是象那帮头头们答应了不算,哼,秃蛋再来求我!”
  这两句话,等于把他两天来装病怠工的底儿泄了。原来这小夫妻俩阴阳怪气,闹罢工,撂挑子,是给头头们一点颜色看:房子分配方案一直是个谜。那几个工人一听邢元的话里有蹊跷,便撬乎着说:
  “邢没准儿,我们都听说,房子不是你稳拿一间吗?”
  “稳拿?狗屁!这回公司的工作组一来,戏法又重变了。我那间吹了!”
  王宝接过话说:“吹不了!凭什么吹?谁敢?你告我,咱哥儿们拿三百八的电电死他!”这话好象是为邢元打抱不平,实际是挤他往下说。
  “谁说不敢?这工作组是公司新来的那个姓贺的书记派来的。我早就听说过,这个姓贺的原是局技研所的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人家正想做出点样儿给别人看。咱厂那群捞不上房子,急了眼的,腾起哄,往上反映。要不公司会来插手?”邢元气哼哼地说。
  “公司不插手,你们几位又得手了!”刘来靠着药柜,抽着烟,不紧不慢的话里含着冷嘲热讽。
  “嘿,大胡子,你还别气,小心生气长癌。人家该得手的照样得手。就说人家关老爷,在公司里、局里、市里有多少人?工作组来了还得帮他的忙,帮不了我的忙,也帮不了你的忙!”邢元听出刘来嘲讽他。有意回去几句。
  “怎么,这房子也有关老爷的?他城里不是有两大问吗?”王宝紧着问。
  “弄来这房子他自己住,城里那两间给他闺女儿子!”邢元心里有火,平日嘴里那道闸也关不住了。
  “你别胡扯了,人家关老爷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刘来假装不信,故意刺激他多吐出一些秘密。
  “我?我嘛不知道。头头们上下班,出门开会,坐在汽车里嘛都说。还有武大郎一间呢!”
  “别胡安,哪能有我的份儿!”伍海量虽然这么说,意外的好消息使他那张短脸闪出惊喜的光彩。
  邢元说:
  “我不骗你。我也不跟你争。要是分房给你,我服气,咱俩条件一样,都是倒插门女婿,住着老丈人的房子。可是咱一条男子汉不能总寄人篱下。当然你比我更难,你老婆又和别人结了婚,你住在人家算哪一号?多窝囊!我就是不眼那群头头们,哪件事他们不吃香喝辣的?天天上班,干脆说就是找便宜来的。他们要把我惹火了,我把他妈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全兜出来。咱光脚不怕穿鞋的。无产阶级、天不怕地不怕!”
  “行了,行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没鼻子没眼儿的事别随便往外扔。”伍海量阻止他继续说。
  “去!要不说你是武大郎!连骨头都不够长!我姓形的虽然小学毕业,人事不比你懂得少。你原先在制镜厂是管生产的,为嘛王大拿一手抓着生产供销两样偏本给你,楞叫你管技术?懂得吗?就因为你不是关老爷的人,人家不信你。你别象孙猴子,拿着弼马温当个什么官儿!别看分给你一间房,那因为不给你说不过去。拿你去堵住人们的嘴,再怎么干都成了!”
  “好呀!”刘来突然把半棵烟往地上一扔,发火道:“敢情你们在上边暗含着把油水都分光了,把我们几百号工人都蒙在鼓里。邢没准儿,你小子也不够!要不是工作组拿掉你的房子,这些话你死也不会往外说!”
  邢元怔住,他忽然醒悟到自己话说多了。冲动最易坏事。兰燕插进嘴来:
  “你们可别往外边去瞎造!我早对小邢说过,给我们房子也不要。头头们叫小邢搬去,不就因为他是司机,晚上看电影看戏,半夜去接站看病,随时都能把他从被窝里掏出来?”
  “别唬我们了!”王宝说,“要给我一间,每天夜里掏两次我也干,别净说头头们吃香喝辣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沾一沾也捞点油腥呢!”
  “滚,别在这儿耍臭嘴!”兰燕上来使劲给他一巴掌,掉下脸儿说:“就这样还想在我这泡假?美的你!”
  “唷!”王宝挨了一下,不但没急,反而扭过脸逗弄邢元:“嫂子拍我肩膀一下,你可瞧见啦,吃醋吗?哎”
  邢元的心思在房子上,根本没理他。
  伍海量怕他们逗急翻了脸,一推王宝说:“耍什么二皮脸,还不干活去!贝雕车间好几台电砂轮都不转了。”然后又转脸求邢元,“去拉几趟吧!那两万个彩蛋霉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呢!天再热,霉得会更厉害,将来返工都洗不干净。”
  “怨谁?怨我?”邢元小眼一瞪说,“你们头头们没弄好,叫我来回拉,我不受那份累。汽车不在院里吗?自己拉去!”
  刘来嘴角含着讽意说:
  “反正外贸给钱了,叫外贸赔呗!”
  “那怎么行!”伍海量半仰着头对大个子刘来说,“发霉的原因是咱们没洗净蛋壳。再说,外贸还压着咱一笔贝雕和羽毛画的钱呢,人家正要用这笔钱顶这批货。”
  “人家是正正经经做买卖,咱们头儿才不费这份脑子呢!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刘来似笑不笑地说,“把这两万个彩蛋都处理给职工。五分钱一个,拿回家把蛋挖去,至少外边那锦缎糊的小玻璃金也值,我们情愿不要这个月的奖金了。”
  “那厂子就该关门了!”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郗半民着急地说,“五分一个得赔多少钱,最少也得四万块钱!”
  大家看他这副急欺欺的样子,都笑起来。那个黑黑的小伙子取笑说:
  “要不说你们老九办不成事。一张嘴就是傻话。”
  邢元说:
  “你急得嘛?郗捂嘴!厂里养了五十多个干部白吃饭?告诉你,一个钱也陪不了!”
  “不赔?那我可不信!除非头头们把工资和存款全捐出来!”王宝说。
  “想得倒好。个个瓷公鸡、铁仙鹤,哪个肯拔毛?不多拿就算好的!”邢元说: “人家不赔钱自有绝招,叫你小子把脑袋里的水挤净了,也想不出来!”
  “如果是王大拿出的主意,准有倒霉的!”刘来说。
  “算叫你说着了。”邢元的话里带着三分佩服。
  “说着了嘛?”王宝十分感兴趣地问。
  伍海量生怕邢元再捅出什么来,上去一手拉着邢元的胳膊说:
  “别胡捅乱捅了,还嫌厂里的漏子不够?彩蛋霉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你有这胡扯的时候三趟也拉日来了!”
  “我说过,不给房子我就”邢元说到这儿看了兰燕一眼,把下面的话改为 “我就有病!”
  伍海量急中生智,扒在邢元的肩膀,微微踮起脚,尽力把大嘴叉子凑向邢元耳边。邢元一推他:
  “离远点,嘴怪臭的!”
  伍海量不但不恼,反而笑喝喝又亲热地拍他一巴掌:“你听着呀,好事” 跟着又凑上去小声说两句。声音小得屋里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
  这话象魔法吹进邢元的耳朵里。邢元的小黑眼珠立刻好似通了电的小电珠一样亮起来。他问:
  “武大郎,你这话当真?”
  “骗你是孙子!”
  “你们老九心眼多。”
  “我算哪号老九。我是中专毕业。”
  “矬子里拔高个儿,别看你矬,跟我们比还算大学问。”小邢说,“郗捂嘴老大,你老二。咱厂就数你们俩。”
  郗半民在一旁听了,不觉又抬起手背挡嘴。
  “小邢,我保你了,怎么样?”伍海量说:
  “你的话不如放屁。谁保你呀!你还保别人?要是工作组他们保还说说……”
  伍海量又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邢元立刻神采焕发,好象中了什么头奖。他叫一声:“你这矬子心眼就是多,你怎么”他看看屋里的别人,便把下边的话留在口中,只是说了一声:“走!”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手一拉伍海量,开门就跑出去。
  屋里那几个人虽然没听见伍海量的耳语,但从邢元转瞬突变的神气,看出来这小子得了便宜。兰燕八成也猜到了,脸蛋好象开化的小河,盈盈漾出活气。于是王宝他们就拿兰燕开起心来。兰燕抓起一把扫帚象轰鸡一样,劈劈啪啪把他们全打出去。不过这一次不是赌气,而是高兴。
  这几个小子一出保健室,立刻把刚刚屋里这些新闻散扬出来,不出两小时,就有声有色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于是,这八间房子的分配方案更象谜底,在揭开之前最富于魅力,吸引全厂工人的眼睛全都瞄准它!

  二 彩蛋变松花
  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猜不准……猜不准就多听听,耳听为虚就用眼瞧。瞧哪儿?那儿,那边的办公楼!
  全厂总共三座楼。前楼是旧厂房,做的是植线和浆印的床单、桌布、枕袋、头巾,多年来不变的老品种。单是这破旧杂乱的车间厂房就显出一副靠惯性缓缓运行的老态。一楼是植绒车间,从剪绒机里飞出的细小的绒毛,用风扇排不出去,就混在空气里;黑暗的地方看不见,光线里密密麻麻亮闪闪,好象牛毛小雨到处飘飞,十分吓人,工人们最容易得矽肺。上班时工人们一律象医院手术室里的医生护士,大口罩捂在脸上。逢到伏天夏日,嘴唇四周捂出一大团痱子,象吃了鱼虫子。年轻的姑娘们爱美而不肯戴口罩,得矽肺的多是她们。二楼和三楼都是喷花车间。一条长长的巨型桌案从车间这端通向另一端,几十名工人对面坐着,用喷枪把各色浆液喷在城花上,色雾也象绒毛那样乱飘,于是这二三楼就成了色彩世界。桌案上、衣服上、地上、墙上、手上、头发眼毛上全都花花绿绿,真象当今舞台上时髦的那种五颜六色、变来变去的灯光“效果”,有时弄到脸上就象戏里的小鬼儿。四楼上搞丝漏浆印,虽然看上去整齐得多了,人也少,可是制版房里喷漆稀料的味道专往人鼻眼儿里钻,再加上制版用料含着容易发挥的苯,引起苯中毒。厂里几次开会,大张旗鼓地叫喊要把绒毛、色雾和苯这“三害”从这座楼里清除出去;然而,不少头头似乎习惯了这种用“运动”的方式解决问题,凡是靠运动这股猛劲办不成的,过后反而无人过问。“三害”顽固地存在,厂里唯一能拿出的办法是每人每天两角钱 “有毒作业补助”。没有补助倒也罢,这两角钱却引得人们去想:谁愿意为这两角钱找病?没病装病倒不错,可以到兰燕那里弄几天假,回家干点私事,但谁也不想真有病。人最大的福气莫过于有个硬梆梆、经得住折腾的好身体……这就是旧厂房全部内情了。楼梯走廊上全是绒毛、破布头和草绳。楼外的大篷里堆满没拆包的原料布匹和包装成捆的成品。看上去,这座楼就象一只正在装卸货物的破船。
  这老厂房对面,竖着一幢漂亮的新厂房。红砖、青瓦、白水泥抹得见棱见角的窗户框,上下六层,十分爽眼。这是七年前厂里恢复工艺品生产时,外贸拨款资助盖起的一座新楼。厂里从旧厂房选出几十名年轻能干的工人自然又都是与头头们有着各种各样瓜葛和裙带关系的人,分成三批,一批去营口学习羽毛画,一批去大连学习当地精熟的贝雕技艺,另一批人跟随重金请来的两位老画工学画粗糙而地道的仿古国画“苏州片子”。自从尼克松来中国,外国闹起中国热。从长城故宫到熊猫,以至泥胎的小花脸和月饼模子,一概惹得外国人眼珠发亮。一百年前,不少外国人靠着中国古董发财,外国人脑筋并不灵活,这次他们抱着原先那种旧成见和新的神秘感,竟把所有没见过的中国玩意儿,不分良莠都当做宝贝,这就使国内的工艺品厂发一笔洋财。这座楼也就应运而生,楼里生产的东西招人喜欢,它成了厂里向外炫耀的资本。不知哪来一个奇怪的逻辑:凡是唬住外国人的,也就唬住自己人。于是这楼里的工人们给人的感觉不一般了,个个身穿平平整整、没有皱折的白布大褂,手洁脸净,进进出出,比大医院的医生护士还神气。这帮人也算转运了!干着最轻的活儿,练的最拿人的本事,互相打趣还称什么“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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