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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兰池满口唇舌遮掩,搁不住朱老巩利嘴揭发,翻着冯家的老帐簿子,一条一理地数落,羞得冯兰池满脸飞红。朱老巩摆脱了他的手爪,四十八村的人们拥拥挤挤地围随着。冯兰池举起手,指挥铜匠说:“来!有我一面承当,开锤砸钟!”
这时,小虎子在一边看着,又气又急,两眼睁得圆圆。看冯兰池象凶煞似的,父亲一点也不让他,由不得眼角上掯着泪珠,攥紧两只拳头撑在腰上,左右不肯离开他的老爹。
四十八村的人们,对着这个令人不平的场面,掂着手可惜这座古钟的命运,替朱老巩捏起一把冷汗。铜匠刚刚举起油锤要砸钟,人群里闪出一个人来。这人宽肩膀大身量,手粗脚长,手持一把劈柴大斧,横起腰膀走上去,张开大嘴说:
“你砸不了!”
这时,四十八村的人们一齐抬头看,正是严老祥。朱老巩见严老祥来了,也慌忙跑回家去扯出那片铡刀,一行跑着,大声喊叫:“老祥哥!可不能让他们砸了这座古钟!”喊着,又跑回大堤上。
铜匠脱了个小打扮儿,又举起油锤砸钟。朱老巩猛地跑上去,把脑袋钻在油锤底下,张开两条胳膊,搂住古钟说:“呸!要砸钟?得先砸死我!”小虎子一看,油锤就要落在他父亲的头上。他两步窜上去,搂住父亲的脑袋,哭出来说:
“要砸我爹,得先砸死我!”
铜匠干睁着大眼看着目前的架势,不敢落下油锤。四十八村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危急的场面,偷偷地落下泪来。朱全富说:“天爷!瞎了我的眼睛吧,不要叫我看见。”老祥大娘哭出来说:“咳!欺侮死人了!”小虎子两只手抹着眼泪,他想不到父亲披星星戴月亮地做了一辈子长工,最后落到这步田地上!
冯兰池还是坚持要砸钟,嘴上喷着白沫,说出很多节外生枝的话。他说:“官土打官墙,大铜钟是全村的财产,砸钟卖铜顶公款,官司打到京城,告了御状我也不怕!”朱老巩反问了一句说:“锁井镇上,大半个村子的土地都是你冯家的,顶谁家的公款?”这时他眉棱一横下了决心,闪开衣裳,脱了个大光膀子。小辫子盘在头顶上,挽了个搪扭儿。叉开腿把腰一横,举起铡刀,刀光晃着人们的眼睛,张开大嘴喊:“大铜钟是四十八村的,今天谁敢捅它一手指头,这片铡刀就是他的对头!”
老祥大伯也举起劈柴的大斧,说:“谁敢捅这铜钟一手指头,日他娘,管保他的脑袋就要分家!”
冯兰池冷睁眼一看,他怔住了。朱老巩和严老祥,就象两只老虎在他眼前转。冯家大院里虽说人多势众,也不敢动手,只得打发人请来了严老尚。严老尚绰号严大善人,这人气魄大,手眼也大。庚子年间,当过义和团的大师兄,放火烧了教堂,杀了外国的传教士,在这一方人口里有些资望。乡村里传说,这人骨头很硬,有一天他正在开着“宝”,开到劲头上,用大拇指头捺上了一锅子烟,说:“嗨!递个火儿来!”旁边一个人,用火筷子夹了个红火球来,问:“搁在哪儿?”严老尚把裤角往上一捋,拍起大腿说:“放在这儿!”那人咧起嘴角说:“嘿!我娘,那能行?”严老尚把眉毛一拧,仄起头来,指头点着大腿说:“这,又有什么关系!”红火球在大腿上一搁,烧得大腿肉嗤溜溜地响,他声色不动。
这个大高老头子,弓着肩提着条大烟袋,走上千里堤。看见朱老巩和严老祥逞着打架的式子,捋着他的长胡子,笑花了眼睛说:“这是干吗?青天白日在这里耍把式,招来这么多的人看热闹,你看这不象玩狗熊?”
朱老巩气愤愤地说:“我看看谁敢损坏这座古钟?”严老祥也说:“谁要损坏这座古钟,他就是千古的罪人!”
严老尚冷笑一声,说:“哼哼!狗咬狗两嘴毛!”伸出右胳膊,挽住朱老巩的左手,伸出左胳膊,挽住严老祥的右手,说:“一个个膘膘楞楞的,一戳四直溜的五尺汉子,打架斗殴,不嫌人家笑话?”说着,望着严老祥瞪了一眼。严老祥给他扛过长工,见严老尚拿眼瞪他,垂下头不再说什么。他们两人跟着严老尚走到大街上荤馆里,严老尚叫跑堂的端上酒菜。这时,小虎子还是一步不离地跟着他爹,心里扑通乱跳,又是害怕,又是激愤。
严老尚嘴唇上象抹上香油,比古说今,说着圆场的话。朱老巩坐在凳子上喝了两盅酒,听得漫天里当啷一声响,盯住哆哆嗦嗦地端着杯子的手,静静楞住。又听得连连响了好几声,好象油锤击在他的脑壳上。大睁着眼睛,痛苦地摇摇头,象货郎鼓儿。冷不丁地抬起头来,抖擞着两只手说:“咳!是油锤砸在铜钟上,铜钟碎了!”朱老巩明白过来,是调虎离山计,一时气炸了肺,眼睁睁看着严老尚,吐了两口鲜血倒在地上,脸上象蜡渣一样黄。
严老尚装着也一本正经地拍着桌子大骂:“这他娘的是干什么?掘坟先埋了送殡的!给朱老巩使了调虎离山计,又掀大腿迈了我个过顶。”说着,把大袖子一剪,就走开了。
这时,严老祥慌了神,猫下腰抱起朱老巩,说:“兄弟!兄弟!醒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事情摆着哩,三辈子下去四十八村的人们也饶不了他们!何必动这么大气性。”
小虎子流着泪,连忙给他老爹捶腿捏脖子。朱老巩垂下头,鼻子里只有一丝凉气。严老祥看他一下子还醒不过来,两手一抄把朱老巩挟回家去。
这场架一直打了一天,太阳平西了,四十八村的人们还在千里堤上怔着。眼看着铜钟被砸破,油锤钉着破钟,象砸他们的心肝一样疼,直到天黑下来,才漫散回家。这天晚上,滹沱河里的水静静地流着,锁井大街上死气沉沉,寂寞得厉害,早早没了一个人,没了一点声音。人们把门关得紧紧,点上灯坐在屋子里沉默着,悄悄谈论着,揣摩着事情的变化和发展。在那个年月里,朱老巩是人们眼里的英雄,他拼了一场命,并没有保护下这座古钟,没有替四十八村的人们争回这口气。他们的希望破灭了,只有低下头去,唉声叹气,再不敢抬起头来了。
朱老巩躺在炕上,一下子病了半月,炕上有病人,地下有愁人。那时母亲早就去世了,小虎子和姐姐成天价围着炕沿转。日子过得急窄,想汤没汤,想药没药,眼看病人越黄越瘦。那时姐姐才十八岁,青春的年岁象一枝花。她看着父亲直勾勾的眼神,心里害起怕来。朱老巩斜起眼睛,看了看闺女,伸手拍拍炕沿,说:“闺女!娘没了爹疼你们,舍不得你们!可是我不行了!”他凝着眼神,上下左右看了看姐姐。又说:“闺女!你要扶持兄弟长大!”又摩挲着小虎子的头顶说:“儿啊!土豪霸道们,靠着银钱土地剥削我们一辈子,压迫我们一辈子。他们是在洋钱堆上长起来的,咱是脱掉毛的光屁股鸡,势不两立!咱穷人的气出不了,咳!我这一辈子又完了!要记住,你久后一日只要有一口气,就要为我报仇,告诉人们说,我朱老巩不是为自己死去,是为四十八村人的利益死去的!”他说到这里,眼神发散了,再也说不下去。
小虎子和姐姐趴在炕沿上,哭得泪人儿一般。朱老巩看孩子们哭得痛切,一时心疼,吐了两口鲜血,一个支持不住,把脑袋咕咚地磕在炕沿上。他失血过多,一口气上不来,就把眼睛闭上了!
姐姐和弟弟扑在父亲身上,放声大哭起来。这天晚上,严老祥一句话也没说,把脑袋垂在胸脯上,靠着槅扇门站着。到了这刻上,他两手搂住脑袋,慢吞吞地走出来,坐在锅台上无声地流着眼泪……听孩子们哭得实在悲切,又一步一步地走进小屋,蹲在朱老巩头前,凄切地说:“兄弟!你带我一块回去吧!我对不起你,后悔拦着你,没叫你闯了关东。你在九泉下放心吧!你白死不了,人们知道你是为什么死的,我们受苦人将子子孙孙战斗在千里堤上!”
2
三十年以后,在一年的春天,从关东开进第一一二次列车,直向保定驰来。列车通过一座长桥,轮声隆隆,车身震荡,汽笛一吼,把朱老忠从梦里惊醒过来。猛地一起身,没站住脚又趔趄了两步,倒在座椅上。同车的人们,以为他得了什么病,一齐扭过身来看。说:“他是怎么了……”
这时候,一个中年妇人急忙走过去,搡着朱老忠的肩膀说:“醒醒儿,你是怎么了?”见朱老忠满脸通红,睫毛上吊着泪珠子,忙递过一块花条子粗布手巾,说:“快擦擦,你看!”那妇女有三十六七岁年纪,高身干,微褐的脸色,满脑袋黑油油的头发。说话很是干脆响亮,一腔外路口音。朱老忠摘下毛毵毵的山羊皮帽子,把老羊皮短袄的袖子翻卷过来。敞开怀襟,小褂没结着扣儿,露出赭色的胸脯。他接过手巾,擦了一把汗,说:“啊呀!我做了一个梦。”又摇摇头说:“不,不是个梦。”
妇人伸手给他掩上怀襟,说:“看你,叫风吹着了!”
他合上眼睛略歇一歇,又慢悠悠地抬起眼皮,走到车窗跟前。探头向窗外一看,黄色的平原,屋舍树林,土地河流,飞快地落向车后。路旁柳树青青,阳光透过绿柳射进车窗,将淡绿色的影子照在他的身上。他两手恁着窗,嘴上轻轻念着:“快呀,真是快呀!三十年时光,眨眼之间在眼前溜过去了。如今四十开外的人了,才回到老家了!”猛地,他又想起父亲逝世的时候,正和他现在的年岁差不多,也许正在这个年岁上。
一个黑黑实实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挨到他的跟前,问:
“到了老家?不是还有一两天的路程吗?”
另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听说到了还没见过的家乡,也挤过来,扒着车窗说:“哪里?还没有到嘛!”
大的叫大贵,小的叫二贵,中年妇人是孩子的母亲。一说到了老家,孩子们都高兴。朱老忠也抖擞着精神,笑嘻嘻地说:“人,到了边远的地方,一见了直隶人,都是乡亲。回到保定,就象到了家乡一样,身上热烘烘的。”
真象到了家乡一样,他们心上兴奋得突突地跳起来。朱老忠还是迷迷怔怔,当他出外的时候,正比大贵小一点,比二贵大一点……他舒开两条胳膊,打了个呵欠,又低下头去。眯糊上眼睛,细细回味梦里的情节和人物。父亲朱老巩,那个刚强的老人,矫健的形象,永远留在他的心上,永远不会磨灭。又想起姐姐,三十年不通音讯,也不知道怎么着呢?想着,他的思想不知不觉又沉入过往的回忆里:
在那艰难的岁月里,父亲去世以后,剩下他和姐姐两个人过日子。还和过去一样,他每天下地做活回来,姐姐做熟了饭,两个人一块吃。年岁小,日子过得急窄。有一天晚上,姐弟两个正插着门睡觉,有人从墙外咕咚咚地跳过来。姐姐爬起身子,悄悄把他捅醒,说:“虎子!小虎子!你听墙外头跳进人来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扒着窗格棂朝外一看,在月亮地里,有人走近小屋。影影绰绰地看见那两个人脸上都蒙着黑布,露着两个眼睛。走过来敲着窗户说:“开门!开门!”这时吓得姐姐浑身直打机灵,他说:“姐姐!甭怕甭怕!”话是这么说,外面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连他自己心里也打起哆嗦来。
两个强人在窗棂外头,贼眉鼠眼地唬着:“开门不开?不开,我们就要砸!”
他说:“不开,不能开!”又蹑手蹑脚走到外屋,擒起一杆禾叉,站在门道口锅台上,姐姐站在他的脊梁后头,浑身哆嗦圆了。那两个家伙果然要砸门,咣!咣!咣地几家伙,把门砸开,一个箭步跳进屋子。他举起禾叉一插,也没插住。被强人捋着叉杆抓住他,拧过胳膊,摁窝几按在地上,把他捆起来,嘴里塞上棉花套子。姐姐嚷了两声,要往外跑,被强人拦腰搂住,拖进屋里……
听见姐姐惨叫,他心里又气又急,可是年纪小骨头嫩,又有什么办法?
等强人走了,姐姐踉踉跄跄地走过来,脸色惨白得怕人。颤着手给他解开绳子,说:“虎子!走吧,走吧,逃活命吧!
爹爹死了,霸道们不叫咱们活下去呀!”
他眯瞪眯瞪眼睛,说:“一个人,孤孤零零的,怎么走法?”姐姐哭哭泣泣,包上几件破衣裳,捆上一条破棉被子,说:“去找老祥大伯,叫他送你。走吧!普天底下哪里黄土不生芽,非死在这儿?”
他问:“你呢?”
姐姐一下子哭了说:“我?”她说出一个字,又沉默住。瞪起眼睛在黑暗里盯着弟弟。老半天才哭出声来说:“兄弟!亲兄弟!你甭管我了,我见不得人了!你走吧,走吧!”
在黑夜里,周围静寂得怕人,姐弟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