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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梁斌)-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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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眼珠离开狱墙。沿着城墙根走到大南门,不知不觉出了城,在南大桥上站了一刻,又沿着河边向西走。那里没有灯,黑黑的。他在一棵柳树底下站住脚,解开钮扣,敞开怀让河风吹着他滚热的胸膛。
  他蹲在地上,从腰带上摘下荷包,打火抽烟。把胳膊拄着膝盖,抬起头望着黑暗的天空,摇晃摇晃脑袋,说:“天哪!不许人们抗日,我们的祖国要亡了!”泪滴顺着鼻梁流下来。
  仄耳细听着,河水冲击桥梁,哗哗地响着。
  对岸河边有两盏路灯,象鬼眼睛在看着他。他觉得身上热,肚子里焦渴,走下河岸,掬起一捧水,咕咕地喝了下去。又掬起水泼在头上,泼在身上,泼得浑身是水,湿了衣服,才一步一步走上河坡。
  他又觉得,这一辈子活得实在不容易,如今祖国要亡了,要当亡国奴了,死了倒也干净!他心里气闷,伸起脖子吐了口长气,拍拍胸膛,叹口气说:“唉!抗日的人有罪?实无天理!”对着黑暗的天空笑了两声,把小褂子脱了下来,拎在手里看了看,放在地上。他想:“也许,我们的祖国不会灭亡!
  江涛和运涛还会回来。”
  停了一刻,听得河里水流声,水面上映着遥远的灯光,闪着一缕缕亮闪闪的影子。一合眼睛,看见槐花开了,大公鸡在井桩上长鸣。江涛笑嘻嘻从堤岸上走下来,说:“爹!我来跟你拔麦子。”严志和说:“好,你回来过麦熟,助我一点辛苦吧!”江涛脱下紫花小褂,说:“好,看我拔得多快!”小伙子弯下腰拔麦,拔得飞快。涛他娘走出来,站在门台上说:“看你,把孩子使坏了呢!”老两口子对着眼睛看着,同时笑了。
  他这时睁开眼一看,是个梦境,从背后走过一个人来,把他拦腰搂住,说:“志和!你在这里?”
  他摇了一下脑袋,在黑影里仔细一看,是朱老忠。朱老忠拍了拍严志和的胸脯,责备说:“咳!兄弟,叫我好找啊!”
  严志和猛地楞住,心上糊涂起来,半天说不出话,朱老忠一伸手,合住虎口攥住严志和的手腕,说:“兄弟!你心里想的什么哩?……”老头子挥起泪来,又说:“抗日的人有罪,我们中华民族就算完了!”说着,连跺着脚蹲在地上,两只胳膊抱起头大哭起来。
  严志和看朱老忠难过的样子,猛地照准胸口擂了两拳,说:“不,不会,有我们的党在,中华民族不会完的!”
  朱老忠又站起身,说:“刚才你前面走,我在后头跟着,追到店门口,进去一看,屋里黑黑的。我又返身走出来,只差几步,就赶不上你了。找来找去,说什么也找不到你。我在大桥头上待了一会,才无可奈何地顺着河边走过来……咳!原来你在这里!”他拉起严志和的手向回走。河边柳树上有“伏凉儿”在叫,朱老忠摇摇头说:“唉!急死我了,急了我一身汗哪!”一面说着,上了土坡走在马路上,路灯依然亮着。两个人回到店里,朱老忠亲自拿灯去添了油来,点上,说:“来!快坐上歇歇吧!”他抬起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汗珠凉下来,咕嘟起嘴,翘起小胡子。严志和呆着,也不说什么,两只眼睛发出惨淡的目光,直瞪瞪地看着那盏小油灯。灯光黑红,焰苗上升起黑色的烟缕,一点也不光亮。两个人坐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小屋子里闷得不行,周围静静的,没有声音。朱老忠走出房门,在院里歇了一刻。自从闹起二师事件,客人稀少了,几间破房子里都静着,店掌柜在厨房里点起灯做晚饭。
  严志和叹着气,哑了嗓子说:“咳!我心里真是难受!”他拿起烟袋,把烟锅插进荷包里,摩索着装上烟,打着火镰取火。
  朱老忠走进去,翘了翘小胡髭,说:“你难受,别人呢?”
  见严志和打不着火,走过去替他点上。
  严志和说:“我总是想,我们是不会当亡国奴的!”
  朱老忠说:“当然不会,回去我们就要宣传发动群众起来打鬼子!”
  严志和搓着手说:“好!你这么一说,我们又有路走了!”
  朱老忠说:“当然有路走!”
  严志和又摇摇头说:“反动派决心当卖国贼了,我们还是要打日本!”
  朱老忠说:“当然是,打不败日本鬼子决不罢休!”
  严志和一听,伸起长胳膊在空中一划一划地,大笑一声,说:“好!我们就是这么办!”
  严志和气愤鼓动着胸脯,索索打抖,埋藏了几十年的仇恨,在肚子里翻腾起来。他弯下腰,两只手拄着膝盖,摇摇胸膛,说:“咳!我们赶快拿起枪吧!”
  正在这刻上,店掌柜推门进来,看看朱老忠,又看看严志和。严志和凝着眼神一步一步迈过去,说:“你也别开这个店了,咱们一块去打日本鬼子吧!”
  店掌柜说:“小心!四邻民宅,如今爱国犯私!不要难过,事情摆着哩,看看怎么办吧!”
  严志和抬起脸,忽闪着长眼睫毛,老半天才说:“怎么办?”
  又摇摇头,反复地说:“就这么失败了!失败了!”
  朱老忠猛地沉下脸,说:“政治斗争,有胜就有败,敞开儿干吧!”又说:“志和!你定定心,静一静!”
  严志和慢慢地直起脖子,挺起胸膛,看看店掌柜,再看看朱老忠。店掌柜摇头叹气,直为老朋友痛心,不摸底细,也插不上句话。默默地端进两碗面,给朱老忠面前放上一碗,给严志和面前放上一碗。三个人说着话,严志和只顾抽烟,忘了吃面。朱老忠说:“志和!你可吃呀!”
  严志和听得说,猛地打了个冷颤,才想起面前放的那碗面。懵懵懂懂地端起碗来,拿起烟锅就往嘴里拔面条。国难家仇集于一身,他已经认不清醒了。
  朱老忠把大腿一拍,说:“咳!志和,那是烟袋!”
  严志和顾不得说话,皱紧眉头,张开大嘴,连烟带火吞进肚里。急得朱老忠跺起脚来,拍着他脊梁说:“那是烟,你不呛得嗓子慌?我那傻兄弟!”
  严志和说:“叫反动派把我气胡涂了!”
  朱老忠说:“我们不生气,我们跟他们干!”
  
58
  夜晚,枪声响起的时候,贾老师就从床上起来,在小屋子里走走转转,听着远处的动静。他开始时还没有肯定是十四旅进攻第二师范,后来枪声越来越密,夹杂着喊杀声,喊得森人,他才打叠了东西,走出来在教室里散步,听着周围的声音。待不一会,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们都起了床,三人一伙两人一伙地站在门口,听着这惊人的事故,都为二师同学捏着一把冷汗。他又走出了学校,沿着大街往西走。这是一件大事,买卖家和市民们,都披上衣服站在胡同口上张望。街灯还凄凄惶惶地亮着,有无数的小虫子,围绕着灯光乱飞。他踩着石板马路,走到西城门外,城门也开了,有人走出走进,其中有士兵,也有市民。他也走出门去,到西关把这个消息探实才走回来。
  他觉得心上异常沉重,他住在这里,本来想对二师学潮有所帮助,可是到目前为止,一切也就妄然了。经过这场事变,这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他想赶快回去。又走到槐茂胡同去找严萍,想和她商量一下善后事宜。他知道那条胡同里只有一个高台大门,走上门阶看对了门牌号数,拉了一下铃子。院里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悄声问:“谁?”贾老师说:“是我。”“你找谁?”贾老师听那声音有些颤抖,象是严萍。他说:“我是老贾。”门开了,贾老师跟着严萍走进来。
  小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屋子里灯光亮着。书本子和报纸撒了满床满地,贾老师问她:“你在做准备?”严萍说:“唔!”贾老师说:“要快一点,凡是和革命和抗日有关联的书,都要烧了!”说着话,严萍两手捂上脸哭起来,趴在床上抽泣。贾老师眼上也噙着几点泪花,说:“别哭了,尽哭什么?”
  严萍面色苍白,有一绺头发披在前脑门上,慑着两只眼睛,叫贾老师坐在椅子上。自己把书堆推了一下,坐在床沿上,问:“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办?”
  贾老师问:“牺牲了多少人?”
  严萍说:“今天早晨,枪声一响,我就跑出去,在桥头上看着。听说死了十七八个人,五六个人受了伤,抬到思罗医院去了。有三十多个人被捕了……”她还没说完,眼圈发酸,就又哭起来。
  贾老师愤愤地说:“要记住:‘是狗改不了吃屎!’‘是狼改不了吃肉!’反动派是忘不了杀人的!二师同学,虽然没有避开敌人的屠杀,但是他们抗日的决心,他们的斗争是英勇的!”
  严萍摇摇头说:“惨呀!真是惨呀!”
  贾老师说:“敌人嘛,总归是敌人,不能有半点儿含糊!”他们两人好象认可了这句话,又相对着沉默,有抽支烟的工夫,他才问:“惨案以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严萍慢慢抬起眼皮,看着老贾说:“听你的吧。”贾老师立起身来,右手扶在桌角上,歪起头想了一刻,说:“他们没有来得及冲出来,斗争虽然失败,可是我们应该做最后努力,下最大力量进行营救。”
  严萍说:“怎么营救法儿?”
  贾老师说:“通过被捕的家属,请律师对簿公堂。抗日者无罪!”说着,他有些气愤,心头有些悸动。
  严萍说:“希望你及时帮助吧!”
  贾老师说:“不,为了打击反动派镇压抗日的凶焰,我要回去发动农民,开展抗日救亡运动,和卖国贼们决一死战!”他觉得这次来保定收获很大;那就是他再一次的看到阶级敌人的凶惨,看到蒋介石不抵抗政策的本质。
  严萍说:“那好极了,我也要去!”
  贾老师说:“不,你要在这里坚持下去。负责给他们送些吃穿。有生病的人,要设法通过关系,保外治病。在监狱里困苦啊,救济会的同志们,要好好的照顾他们。”
  严萍睒着眼睛,说:“你就要走?”
  贾老师说:“事情已经如此,我就没有在这里呆下去的必要了。你也要注意,搬到别的地方住住吧!在保定住不下去了,你再回到家乡,我在那里等着你。”
  严萍听说老贾要回去,心里着急,低下头去不说什么。贾老师又说:“目前,你的任务是一方面保存自己,一方面营救监狱里的人。”
  说话中间,窗外有人走动。贾老师问:“是谁?”
  严萍说:“是我母亲。”
  贾老师说:“会开完了,我的肩头又更加沉重了。我要回去了。”他说着,立刻挪动脚步,走出门来。
  严萍送出老贾,立在台阶上,向南望了望,又向北望了望。街头冷清清,黑漆漆的。她闩上大门走回来,继续整理那些书报。觉得心思烦乱,停下手来,捂上眼睛待了一会。那一场悲惨的场景,又映在她的眼前:老曹、老刘、江涛……他们身上都捆着绳子,脸上带着伤痕,迈着大步走上小桥的时候,还张开大嘴喊着:“一定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看着的人们,没有不掉泪的。
  江涛走到严萍面前的时候,大睁着眼睛看着她。她的视线一碰到江涛的眼光,泪水立刻积满了眼眶,暗暗点下头,又把头低下去。用手扪住心窝,说:“望你珍重!”她擦干了眼泪,抬起头来的时候,江涛已经走过去了。她又后悔,她不该低下头去,说不定这就是和他们最后一次会面!
  她在床边站了一刻,实在按捺不住烦躁的心情,就走出来,在院子里散步。隔着窗玻璃,看见父亲还在靠椅上躺着,一动也不动,母亲到房屋里铺床睡觉了。她开门进去,在窗前站了一刻,说:“爸爸!你要想法儿营救他们!”
  严知孝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都是我的学生,我不想营救?怎么救法?军阀们总以杀人为乐事!”
  严萍一时激动,说:“不,不能叫他们杀,不能!”说到这里,她心里焦躁,慌乱得跳动起来。
  严知孝看见女儿难过的样子,走过来拍着严萍说:“孩子!你年岁不小了,也要明白。尽管你心里难过得如同刀割,叫我这做爸爸的又该怎么办呢?他们手上带了铐,脚上钉上镣,关在监狱里,拉也拉不出来,扯也扯不出来。等天明了,我还去见陈贯群……”
  严萍低着头说:“他们要是一定要杀呢?”
  说到这里,严知孝猛地甩乱了头发,咬着牙关,把手在大腿上一拍,说:“不,不能让他们杀!要是他们一定要杀,那就让他们先杀了我!”
  妈妈睡在床上,听得父女两个又哭又闹,从床上抬起身来,说:“什么金的玉的呢?比他好的人儿多着呢!又不是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儿……”
  严知孝听老伴絮叨得不象话,走过几步,冲着房屋说:
  “你说的是什么?简直不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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