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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难老师,既然名之为班主任,肯定会替他分忧的。他太天真了。班主任并不是主人爱干的角色。是因为校长任命,才不得已而接受的。说起来,很像迷亭的伯父头戴的那顶大礼帽,徒有其名而已。既然徒有其名,便毫不顶用。到了关键时刻,假如名义也能顶用,雪江就可以只用姓名去相亲了。
武右卫门不但一味地任性,而且从过高估价人类的假想出发,认为别人非爱护他不可,不可不爱护他,压根儿不曾想会遭到嘲笑。他这次到班主任家来,肯定会对人类发现一条真理。为了这条真理,他将来会逐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那时,也将对别人的忧烦表现出冷漠的吧?别人发愁时也将高声大笑的吧?长此下去,未来的天下将遍是武右卫门吧?将遍是金田老板和金田夫人吧?咱家衷心期望武右卫门争分夺秒地尽早醒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否则,不论他如何担忧,如何后悔,向善之心如何迫切,毕竟不可能像金田老板那样获得成功。不,要不了多久,人类社会就会把他流放到居住区以外去,岂止于被文明中学开除!
咱家正在思忖,觉得蛮有意思,忽听纸格门哗啦一声开了。门后露出半个脸来,叫了一声:“先生!”
主人正一再重复地对武右卫门说:“是嘛!”忽听有人喊他。是谁呢?一看,那从纸屏后斜着探出来的半个脸,正是寒月。
“噢,请进!”主人只说这么一句,依然坐着没动。
“有客人吗?”寒月依然探进那半张脸在反问。
“哪里,没关系,请进!”
“说真的,是请你来了。”
“去哪儿?还是赤坂?那地方我算不去了。前些天硬是拉我去,腿都遛直了。”
“今天没事。好久没出门,走走吧?”
“去哪?喂,进来呀!”
“想去上野,听听老虎嗥叫的声音。”
“多么无聊。你还是先请进吧!”
寒月先生也许觉得远距离谈判毕竟不便,就脱了鞋,缓缓走进。他依然穿着那条后腚上落了补钉的耗子皮色的裤子。那条裤子并不是由于年深月久或寒月先生的屁股太沉才磨破了的。据本人辩解,是因为近来他开始学骑自行车,对裤子的局部摩擦过多所致。他做梦也没想到给他自封的未来夫人写过情书的情敌也在这里,“噢”的一声打打招呼,对武右卫门微微点头,便在靠近檐廊的地方落坐。
“听,老虎嗥叫多没意思!”
“是的。现在不行。先四处遛遛,夜里十一点才去上野呢。”
“咦?”
“那时,公园里古木森森,很吓人的吧?”
“是啊!要比白天凄凉些呢。”
“然后,千万要找个林木茂密、大白天都不见个人影的地方去走走,肯定会变得这么一种心情:不知不觉,忘却在万丈红尘的都城,仿佛在山中迷路了似的。”
“心情变得那样,又将如何?”
“心情变得那样时,稍微站一会儿,会忽然听到动物园里老虎的嗥叫声。”
“老虎那么爱叫吗?”
“没问题,会叫的。那叫声,即使白天也能传到理科大学。到了夜阑人静、四顾无人、鬼气袭身、魑魅扑鼻的时候……”
“魑魅扑鼻是怎么回事?”
“就是形容那种场合嘛,恐怖!”
“是么,没大听说过。然后……”
“然后老虎嗥叫得几乎将上野的老杉树树叶全都给震落,可吓人啦。”
“够吓人的。”
“怎么样?不去冒冒险吗?一定很快活。我想,无论如何,不在深夜听听老虎嗥叫,那就不能说听过老虎的叫声。”
“是嘛,……”主人如同对武右卫门的恳求表示冷漠,对寒月先生的探险也并不热情。
武右卫门一直以羡慕的心情默默地听别人讲“话说老虎”,忽听主人说:“是么!”这时似乎又想起自己的事。重又问道:
“老师,我很担心,怎么办呢?”
寒月先生面带疑色,望着那个大脑袋。
咱家有点心事,暂且失陪,到饭厅去转转。
饭厅里女主人正在格格地笑,往廉价的京瓷茶碗里哗哗地斟茶,然后放在一个铅制茶托上说:
“雪江小姐!劳驾,把这个送去。”
“我不嘛。”
“怎么?”女主人有点愣住,立刻收住笑容说。
“怎么也不怎么。”雪江登时装出一副扭扭捏捏的脸,目光低垂,仿佛在看身旁的《读卖新闻》。
女主人再一次进行协商:
“哟,真是个怪人!是寒月先生呀,没关系。”
“可,我不嘛。”她的视线依然不肯离开《读卖新闻》。这时候,连一个字也读不下去的。假如揭穿她并没有看报,她大概会哭一鼻子!
“一点也没什么害羞的。”现在女主人笑着,特意将茶碗推到《读卖新闻》上。雪江小姐说:
“哟!真坏!”她想把报纸从碗下抽出,不巧碰翻了茶托,茶水毫不留情地从报纸上流进床席缝里。
“你看哪!”女主人说罢,雪江小姐喊道:“呀,不得了!”她向厨房跑去,是要拿抹布吧?
咱家觉得这出滑稽戏,还算开心。
寒月先生哪里知道这出戏,正在房间里大发奇谈怪论哩。
“先生!纸屏重新裱糊啦?是谁糊的?”
“女人糊的。糊得好吧?”
“是的,很好。是常常光临贵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吗?”
“嗯,她也帮了忙。她还夸口说:‘能把纸屏糊得这么好,就有资格嫁出门去!’”
“嗬!不错。”寒月边说边呆呆地盯着那扇纸屏。“这边糊得平平的,右角上纸太长,出褶了。”
“是从右角开始糊的。难怪呀,还没经验嘛!”
“难怪,有点丢手艺。那一带糊成了超越曲线,毕竟是用一般的方程式无法表现的呀。”
理学家嘛,说话是玄奥的。
“可不是嘛!”主人在信口应酬。
武右卫门明白,照此下去,不论哀求多么久,毕竟是没有希望的,便突然将他那伟大的头盖骨顶在床席上,默默无言中表示了诀别之意。
主人说:“你走吗?”
武右卫门却无声无息地趿拉着萨摩产的木屐走出门去。怪可怜的!假如干脆不理,说不定他会写出《岩头吟》①,跳进华岩瀑布而自尽的。
①岩头吟:一九○三年五月,第一高等学校学生藤村操(夏日漱石的门生)苦于万象不可解,削岩头树写下遗嘱,跳华岩瀑布自杀。
溯本求源,这都是金田小姐的摩登和骄傲惹出的麻烦。假如武右卫门丧命,不妨化为幽灵,杀了金田小姐。那种女人从这个世界上消灭一两个,对于男人来说,丝毫也不烦恼,寒月可以另娶一个像样的小姐。
“先生,他是个学生吗?”
“嗯。”
“好大个脑袋呀!有学问吗?”
“学问可比不上他的脑袋大。不过,常常提出些奇怪的问题。不久前叫我把哥伦布译成日文,使我非常尴尬。”
“全怪脑袋太大,才提出那类多余的问题。先生,你怎么回答的?”
“哪里,我胡诌八扯,给翻译了一下。”
“那,总算翻译了。了不起!”
“小孩子嘛,不胡乱翻译出来,他就不再信服你了。”
“先生也变成了了不起的政治家。可是,看他刚才的样子,总像非常无精打采,看不出他会给先生出难题。”
“今天他可有点不争气。混帐东西!”
“怎么啦?冷眼一看,觉得他非常可怜呢。到底怎么啦?”
“咳,干了糊涂事!他给金田小姐送了情书。”
“咦?就他这个大脑袋?近来学生们可真厉害。太惊人了。”
“你也许有点担心吧……”
“哪里,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觉得有趣儿。不管飞去多少情书,也不会出事的。”
“既然这么放心,那就没说的了……”
“没说的。我一向不在乎。不过,听说那个大脑袋写了情书,真感到意外。”
“这嘛,是开了个玩笑。他们三个人,认为金田小姐又摩登,又骄傲,就想耍笑她一番。于是,三人合伙……”
“三人合伙给金田小姐写了一封情书?越说越离奇。这岂不好像一人份的西餐,要由三个人享用吗?”
“不过,他们有分工。一个写信,一个送信,一个借名。刚才来的,就是借名的那个小子。他最蠢。而且他说,他还不曾见过金田小姐的面呢。那又为什么干出那种混帐事来?”
“这可是近来的巨大成果,杰作!那个大脑袋,居然给女人写情书,多么有趣啊!”
“惹出大乱子啦!”
“怎么惹都没事儿,对方是金田小姐嘛。”
“不过,你说不定会娶她的呀!”
“正因为我说不定会娶她,所以才没关系嘛。”
“你没关系,可……”
“怎么?金田小姐也没关系!没事儿。”
“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就没什么了。可是,写情书的人事后良心发现,害怕啦,诚惶诚恐,跑到我家来讨个主意。”
“咦?这么点事,就那么颓丧?可见是个气魄不大的人。先生,您是怎样发落他的?”
“他自己说一定会被学校开除,非常担心呢。”
“为什么开除?”
“因为干了那么不体面、不道德的事情。”
“怎么?不致于说不道德吧?没什么了不起。金田小姐可能认为这是光荣,在到处瞎吹哩!”
“是呀。”
“总之,很可怜。虽说干那种事不好,但是,叫他那么担心,会害了一个男孩子的。他虽然脑袋大些,可是相貌并不怎么丑。鼻子直忽扇,很招人喜欢。”
“你也有些像迷亭,说的可倒逍遥自在。”
“不,这是时代思潮。先生太守旧,所以,把任何事情都说得严重。”
“可是,这不是太蠢了吗?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送什么情书。简直是缺乏常识。”
“讨人嫌,大多因为缺乏常识。救救他吧!会积德的呀。看他那样子,会到华岩瀑布去跳水的。”
“是啊!”
“就这么办吧,假如他是个再大些、再懂事些的大孩子,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会干了坏事,可还装作不知道!如果把这个孩子开除,那么,不把那些大孩子们统通赶出校门是不公平的。”
“可也是啊!”
“那么,怎么样?去上野听老虎叫吧?”
“老虎?”
“是的,去听吧!两三天内我要回一趟老家,因此不论去哪儿都不能奉陪。今天是抱着一定要一同去散步的目的才来的。”
“是吗?你要走?有事吗?”
“是的。有点事。总而言之,走吧?”
“唔,那就出发吧!”
“好嘞,走哇!今天我请你吃晚饭。然后活动活动,到达上野的时辰刚好是最佳时刻。”
由于寒月频频催促,主人也动了心,便一同出发了。
身后是女主人和雪江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声。
十一
壁龛前,一张棋盘摆在当央,迷亭和独仙相对而坐。
“白玩可不干。谁输了要请客的。是吧?”
经迷亭提醒,独仙依然捻着山羊胡说:“那样一来,难得的一次高尚游戏,可就弄得俗了。醉心于打赌之类,多没意思。只有将胜败置之度外,如同‘云无心以出岫①’,悠然自得地下完一局,才能品尝到其中奥蕴!”
①云无心以出岫:见陶潜《归去来辞》。
“又来啦!棋逢如此仙骨,难免累杀人也,恰似《群仙列传》中的人物呢。”
“弹天弦之素琴嘛。”
“拍无线之电报吗?”
“闲言少叙,来吧!”
“你用白子儿?”
“用什么都行。”
“不愧是仙人,好大的气魄!你用白子儿,按自然顺序,我就用黑子儿喽。好,来吧,谁先走都行。”
“黑子儿先走是规矩。”
“不错。那么,让着你点儿。按规矩从这儿先走。”
“按规矩,可没有这种走法呀!”
“没有就没有。这是我新发明的规矩。”
咱家阅历太浅,棋盘这玩艺儿是最近才见到的。越想越觉得这玩艺儿真怪。在一个不大的方盘上画了些小格,乱糟糟地摆了些黑白子儿,令人眼花缭乱。然后就输啦、赢啦、死啦、活啦的,下棋人流着臭汗,吵吵嚷嚷。那棋盘顶大不过一尺见方呗!就算用前爪一搭,就会扫它个稀哩花啦。不过,常言说:“结则草庐,解则荒原。”何必淘这份气!倒不如袖手旁观,逍遥自在得多。开头那三四十个子儿的摆法还不怎么刺眼,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