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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再不说什么,满世界地去找。鲜香椿上市的日子每年只有几天,而且这简直就是一味野菜。男人实在找不到,就去酱菜园买了腌香椿,回来用水拔了好几天,给女人做了一碗黑黢黢的香椿鱼。
他紧张地等着女人的反响,女人越来越挑剔了。不过这一回她已经不想吃香椿鱼了。
女人每天的主要功课就是感受自己。她以前从不知道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受孕的那一刻,她看到卵子在自己的体内四处飘荡。它像一朵透明的葵花或者干脆就是凶猛的海蜇。男人的蜂群像千军万马杀将过来。圆圆的卵子像海洋里的救生圈,在汹涌波涛间起伏。唯有一只蜜蜂钻了进去,它甩泥巴封了洞口,和那个眼睛似的卵子作成一个蛹,在里面慢慢地孵啊孵。一直要等十个月……
女人的感受掺杂了微薄的科学知识。当她像床单子一样铺在男人的身下时,她感到了一种创造。
女儿的脸会突然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比如刷碗后碗底剩下的那一小洼水里,比如打碎了的暖壶内胆上……她就对她说:“你别急。我就要把你造出来了。我们就会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孩子了。你就是我生的,造你的那套模具还在,现在把我的血肉填进去,就像把面按进月饼模子。等上十个月……啊……现在用不了十个月了,你就可以重新回来了…… ”
一个有经验的老农看到庄稼被冰雹砸了,他会痛哭流涕。可是他一会儿就不哭了。他会看看节气,麦子不成了种玉米,玉米来不及了种小豆……总之,他不能让那块地闲置,否则他还算是什么老农!
女人有时候也会非常忧郁,她想这不是让小甜说中了吗?可是她马上又反驳自己:我不想要一个男孩,我想要一个女孩。而且这个女孩不是别人,就是小甜自己呀!
她就心安理得了。
女人马上就到四十岁了。四十的女人是不宜再生育的。危险像一只猫。在她的头顶上潜伏着。可女人不害怕。她说:“四十八,还结个瓜呢。谁说我不能生?我摘了环,刚两个月就有了,就是刚结了婚的小媳妇也没有这么快啊!”
老姜把所有的活都包揽了,把好东西都省给媳妇吃。
女人发面一样一天天膨胀起来。女人不对人说,其实这一次和上一次大不一样。上一回,她迷迷糊糊就当上了妈妈,这一回,要艰难的多。
大病初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愈,马上就进入制造生命的过程。她像一棵虬蚺的老树,还要挣扎着结果,就需竭尽全力。
孩子长脑子了。她知道。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一个空椰子壳,浆水都流到孩子那边去了。
孩子开始长机型记性了。因为她的心什么也记不住,好像一块写满了字的青石板,连个简单的直道也画不进去了。
她的牙像被陈醋腌过。上下牙对撞的时候,就像两块酥皮饼磕碰,有渣子落下来。女人非常高兴,虽然从此她只能吃极软的东西。她的孩子开始长牙了。她知道牙并不是生了以后才长出来的,而是妈妈送给孩子的礼物。
女人觉得自己像一座老房子。骨头松了,头发一缕缕脱落,背也驼了,眼睛也花了,指甲凹陷得像汤匙,手脚一阵阵地抽筋……她就非常高兴——这是一个多么健壮的孩子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很懂事,知道把最好的养料毫不迟疑地供应给孩子。要是她感觉不到自身的虚弱,她就伤心了。那说明她的余力还没有贡献出来。
她的身体彻底背叛了她,她的血管和胃都只为那个发育中的孩子服务。她快活地想:这个孩子才这么小,就这么有本事,将来一定能做大事。
在有月亮的夜里,男人会打熬不住。女人坚决不许男人上身,像狮子一样凶猛地叹道: “不行!不行!”
“就这一次。你的身子还不算很重,我一定特别地小心。”老姜和颜悦色地说:“要不姿势随你选。”
“半次也不行!那些玩艺淋到孩子头上,会得瘌头疮的!”
“你瞎说!咱们以前不是也有过的吗?女儿不是好好的吗!怀胎十个月。难道男人要当八个月的和尚?”老姜急了。
“我要出个优质产品。什么都别说了,你就丢掉幻想吧。那事是一点指望都没有的。”
“那我怎么办哪?”老姜百般无奈。
“怎么办都成,就是别惹我。”女人懒懒地说。
“那我就去找别的女人了!”老姜赌气地说。
“行啊!随你的便。只是不要给钱。咱们家拉了不少帐,孩子生下后,开销就更大了。 ”女人心平气和地盘算着。
“不给钱天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呢?什么都在涨,这事也不知是个什么价了。”男人长叹了一口气。
“不是说有不图钱的友谊第一的吗?你就不能找个心灵美的了?还不得传染病。”女人打趣。
“嗨!越说越没谱了。谁会看得上咱们穷工人。我不动你就是了。憋急了,我有法。” 男人说着起了身。
“你干什么去?”女人问。
“用凉水冲冲。去去火。”
人们的眼光由怜悯渐渐变得平淡了。天地间有许多大事,谁还老注意一家小人物的琐事。偶尔议论,有人说:上回死的是个闺女,这会儿八成是个小子,因祸得福。也有人说,那么大的岁数了,谁知能生个什么?
不管人们怎么说,乔先竹的肚子像发面似的鼓起来。她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显出蚕要吐丝时的亮光,好像有绸子在她的皮肤下抖动。
女人慵懒地躺着。不仅是因为娇气,从骨髓里散发着疲惫。这种疲惫使她有一种神圣感。唯有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为某事耗过心血的人,才敢有这份神圣。
能尽的力量她都尽完了,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
事一到了听天由命的份上,反倒简单。
应该到医院去做检查了。女人不去。她说:“医生有什么用呢?真有病他治不好。况且这不是病。”
老姜说:“上回取环还不多亏了医生。”
女人说:“那环原本就是他们放进去的,他们不取找谁!再说那也不叫病。”
男人还是不放心。他想说什么,又怕女人不爱听,就闭嘴。
乔先竹把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说:“你摸她的头。”于是男人摸到一个水中泡着的篮球。女人的肚皮薄,是属于薄皮大馅的那一种。男人甚至摸到了一些凸起,他想那就是孩子的鼻子和嘴巴。他得意地告诉了女人,女人拍着他的脊梁说:“你错了,那是屁股。屁股在上。”
“那么头呢?”男人吃了一惊。在这个家庭里,最怕头出什么事。
“头在下。”女人指点着叫他再摸。他摸到一个西瓜似的球体。他捅了它一下,它踊跃地跳起来响应,弹性十足。
“头总在下面,晕不晕?”男人设身处地的着急。
“等她长大了,你问问她。”女人难得地开玩笑。
“多躺着。无论头朝上还是头朝下,她都没事。”男人体贴地说。
“只要胎位正,没事。”女人胸有成竹。
女人像一块就要成熟的麦地,一天天由青转黄,沉甸甸地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