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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深得《金瓶》壸奥”(1)
作为开山之作,《金瓶梅》确实在中国人情小说史上诱发了一次伟大的造山运动。这次造山运动的最大成就自然是《红楼梦》的产生。
曹雪芹与《石头记》从《金瓶梅》到《红楼梦》,从人情小说长篇的开山之作到它的顶峰之作,中间虽有百来部人情小说(或称之为“才子佳人小说”)作为过渡,但“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的命题却能够成立。
《红楼梦》与《金瓶梅》相似之处甚多,难以胜数。仅就酷似之处,略举一二。如堪称《红楼梦》副主题歌的《好了歌解》: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第一回)竟与《金瓶梅》中薛姑子演诵的佛法几乎如出一辙:盖闻电光易灭,石火难消。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长空;极品高官,禄绝犹如作梦。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资;红粉轻衣,总是尘劳之费。妻孥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黄泉。青史扬虚假之名,黄土埋不坚之骨。田园百顷,其中被儿女争夺;绫锦千箱,死后无寸丝之分。青春未半,而白发来侵;贺者才闻,而吊者随至。苦苦苦!气化清风尘归土。点点轮回唤不回,改头换面无遍数。南无尽虚空遍法界,过去未来,佛法僧三宝。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第五十一回)佛音虽未必是《金瓶梅》与《红楼梦》的主题歌,却始终弥漫在两部作品的艺术世界里,制造着一种耐人寻味的艺术氛围与人生感叹。如同交响曲中多一个音部,就平添一份丰富。
王熙凤与潘金莲的出身、地位有着天壤之别,但书中她们有的动作造型、说话神态竟颇有几分相似。先看潘金莲:潘金莲用手扶着庭柱儿,一只脚着门槛儿,回里磕着瓜子儿。只见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前边养孩子,后边慌慌张张一步一跌走来观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不曾绊了一交。金莲看见,教玉楼:“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拌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姐姐,卖萝卜的拉盐担子,攘咸嘈心。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回)再看王熙凤: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后倒要干几样克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日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第三十六回)潘金莲与王熙凤都生性泼辣,行止言志有相似之处,不难理解。但林黛玉与潘金莲绝对不是一个同类项的女性,她们之间若有相似之处,只能说明曹雪芹对《金瓶梅》的某些描写烂熟于心,信手拈来,亦别开生面。在《金瓶梅词话》中潘金莲听到孙雪娥在吴月娘面前说她“比养汉老婆还浪”时,写道:这潘金莲一直归到前边,卸了浓汝,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第十一回)在《红楼梦》中贾宝玉挨打后,众人都来探望过宝玉,惟独林黛玉姗姗来迟。但她来时却是何种神情?请看——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第三十四回)黛玉“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似由金莲“两眼如桃”转换而来。有趣的是金莲事后以“放声号哭”,向西门庆要休书,激发西门庆去打骂孙雪娥为她报仇。黛玉听说凤姐来了,立即藏起来,生怕凤姐见到她的眼睛,“取笑开心”。这则将两人气质判然分开。
人物语言神似的地方则更多。如《金瓶梅》中“来旺醉谤”:休教我撞见,我教你这不值钱的淫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第二十五回)《红楼梦》中“焦大醉骂”: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第七回)来旺所言完全符合杀人的程序,可见他之“醉谤”是以醉装疯,醉得不深。焦大将“红”、“白”两色颠倒,有违用刀程序,才真“是醉人口中文法”(脂评)。
再如对于“乌眼鸡”这个形象化的比喻,在《金瓶梅》中曾三次被引用:
曹雪芹“深得《金瓶》壸奥”(2)
(孙雪娥对吴月娘说潘金莲)“娘,你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第十一回)(潘金莲对孟玉楼说)“俺每是没时运的,行动就相乌眼鸡一般。贼不逢好死的交心的强盗,通把心狐迷住了,更变的如今相他哩。”(第三十五回)(潘金莲对西门庆说)“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第七十二回)在《红楼梦》中,也两次引用“乌眼鸡”作比喻:(风姐看到宝玉和黛玉呕气后又和好,便高兴地说)“也没见你们两个人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呢!”(第三十回)(尤氏谈到“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对于“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这句俗语,在《金瓶梅》中共用了三次:(西门庆死后,李虔婆派李桂卿、桂姐来悄悄对李娇儿说)“俺妈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这样贞节!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教你手里有东西,悄悄教李铭稍了家去防后。”(第八十回)(西门庆死后,王婆奉命来把潘金莲领出去卖了,她说)“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并道短,我手里使不的你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有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第八十六回)(潘金莲被吴月娘撵出门时,孟玉楼对潘说)“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棚,也没个不散的筵席。”(第八十六回)在《红楼梦》中,也两次用到这个俗语:(佳蕙为晴雯、绮霞等都算上等丫环而不服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第二十六回)(司棋与潘又安幽会,被鸳鸯撞见,司棋吓出病来,鸳鸯向她发誓不说出去,司棋对鸳鸯说:)“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这三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一面说,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第七十二回)设譬取喻与俗语都是民众智慧的结晶,它们在一定的地域文化中有相当稳定的结构形式与含义,尽管使用的语境不同亦有相应的变化。《红楼梦》与《金瓶梅》不管怎么说,它们终不属于同一地域文化。两者对同一譬喻与俗语的几乎酷似的运用,只能是乙对甲的借鉴、模拟或再创造。借用杨义的话来说,或许可称之为“戏拟谋略”对传统成规实行承袭、翻新和突破。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第339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12月版。
上述种种,似乎有些琐屑。那么就再录两段“戏蝶”的文字,以饷读者:潘金莲花园调爱婿唯有金莲在山子后那芭蕉丛深处,将手中白纱团扇儿且去扑蝴蝶为戏。不防(陈)经济蓦地走在背后,猛然叫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等我与你扑。这蝴蝶就和你老人家一般,有些球子心肠,滚上滚下的走滚大。”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睨秋波,对着陈经济笑骂道:“你这少死的贼短命,谁要你扑。将人来听见,敢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怕死了,捣了几钟酒儿,在这里来鬼混。”因问:“你买的汗巾儿怎了?”那经济笑嬉嬉向袖子中取出,一手递与她,说道:“六娘的都在这里了。”又道:“汗巾儿捎了来,你把甚来谢我?”于是把脸子挨向她身边,被金莲只一推。不想(六娘)李瓶儿抱着官哥儿并奶子如意儿跟着,从松墙那边走来,见金莲和经济两个在那里嬉戏扑蝶。李瓶儿这里赶眼不见,两三步就钻进去山子里边,猛叫道:“你两个扑个蝴蝶儿与官哥儿耍子!”慌的那潘金莲恐怕李瓶儿瞧见,故意问道:“陈姐夫与了汗巾子不曾?”李瓶儿道:“他还没与我哩。”金莲道:“他刚才袖着,对着大姐姐不好与咱的,悄悄递与我了。”于是两个坐在花台石上打开,两个分了。(《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二回)(薛宝钗)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顽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样。(《红楼梦》第二十七回)
曹雪芹“深得《金瓶》壸奥”(3)
《金瓶梅》所写的是潘金莲与她名义上的女婿陈敬济的调情打俏。作者似乎偏爱这“戏蝶”的意象,在此前的第十九回有段几乎相同的“戏蝶”描写,人物仍是这两位活宝。《红楼梦》则写一对花季少女的窃窃私语,被另一略深世故的花季少女无意窃听去,并以无害的狡狯金蝉脱壳以保全自己的人格形象。两者意境之高下,读者一眼可看穿,无须我饶舌。我只想点明《红楼梦》对《金瓶梅》的戏拟,这更是明显的例证。
最早提到曹雪芹师法《金瓶梅》的,是脂砚斋。脂砚斋到底为何许人,至今尚是未解之谜。如果胡适的考据尚无硬证推翻,那么有一点似可肯定,那就是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系非常密切:脂砚斋不仅是《红楼梦》的第一批读者之一,而且是其创作的部分参与者,大观园人物中兴许还有他(们)的身影。如此得天独厚的脂砚斋,自然深知曹雪芹创作的底蕴。
“脂评”中有三处确言《红楼梦》与《金瓶梅》之间的关系。其一于《红楼梦》第十三回写秦可卿之死时,批道:“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壸(原批抄本误作壶)奥。”其二于《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写薛蟠、冯紫英等请酒行令时,批道:“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其三于《红楼梦》第六十六回写柳湘莲因尤三姐事,对宝玉跌足说:“你们东府里除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时,又有批云:“奇极之文,趣极之文。《金瓶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脸打绿了’,已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