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亲爱精诚,相亲相爱,精益求精,诚心诚意,以谋团结。先之以大无畏之精神,持之以百折不挠之志气。为民众谋解放,而一己之功名富贵,皆可牺牲;为本党谋团结,而一己之自由幸福,都可放弃。故能不怕死,不畏难,以一敌百,以百敌万,决不负革命军人之精神……”
黄埔的歌声在顾天磊的脑海中响了起来,在一声轰响腾空而起的瞬间,顾天磊感觉到那悲伤的灵魂瞬间出壳,漂浮在高高的天空里,俯瞰着这满目疮痍的古城。那个他一直有点看不起却又颇有几分敬畏的农民连长,发疯一样冲在前面,他的枪口喷射着鲜红的火焰,他的大刀泛着血色的光芒,正在一步步跑向自己和弟兄们的尸体……
血战常德第十二夜,东门失守!
“虎贲”57师31团4营6连,在当日血战中,除连长和其他几名士兵重伤被救之外,全部壮烈殉国!
再度醒来,老旦已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过去几时,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一副血与火的战场,眼光所及,满地是支离破碎的尸体,满眼是聚流成河的鲜血。他看见一群鬼子围着的那个人正是顾天磊,却认不出顾天磊怀里抱着的那个没有头颅的弟兄是谁。他看见一片红光将顾天磊二人和身边的鬼子炸得血肉模糊。他看见朱铜头挥舞着大刀砍向一个鬼子军官。他看见一排机枪子弹把面前的一个战士打成了蜂窝。随后,他看见天上飞来了几架鬼子飞机,对着阵地一阵雨点般的扫射。随后,他感觉到一颗粗烫的子弹从后背擦向下面,整个脊背仿佛被刀切开了一般,剧烈的疼痛让他跪了下去,用刀撑着地。弥留之际,他看见朱铜头浑身是血,手里的大刀已经砍卷了刃,正咧着大嘴冲自己跑来……
后面是一片空白。再回到人间,老旦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常德战役已经结束了。“虎贲”57师可以说全军覆没,只剩下了师长余程万和几个参谋,弹尽粮绝,终于被迫过河撤离了常德。不过“虎贲”的任务算是完成了,鬼子虽然占了常德,但是已经被消耗得无力防守,也无力再把战役进行下去了,从三个方向赶到的国军增援部队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他们不得不撤出这座已成焦土的城市。国军日夜不停地乘胜追击,鬼子一路上损失惨重。当老旦得知整个6连包括自己只活下来三个人,整个31团只活下来十多人的时候,心的疼痛盖过了全身二十多处伤口,可他的眼睛却干涸象焦裂的大地,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活下来的战士对他说,朱铜头把身负重伤而晕死过去的老旦背回后面,交给了两个伙夫,关照他们把他背到后方去,然后朱铜头就又跑回了战场。鬼子的阵地差一点就被增援的战士们冲垮了,这时候鬼子的空军赶来,扔下了数不清的炸弹和燃烧弹。硝烟散尽,望远镜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一具完整的尸体,朱铜头和最后冲上去的那十几个战士一样,全部化为焦炭了。
一夜之间,老旦原本熟悉的那许多人:王立疆、顾天磊、陈玉茗、赵海涛、大薛、刘海群、粱文强,以及黄睿敏和黄睿凌兄弟、黄克方、黄蕴烈等等从黄家冲来的小伙子们,统统都战死沙场。除了两个还在病床上挣扎的兵,已经再没有一个熟人!老旦虽然体验过如此之多的生离死别,可在这一刻他几乎要咒骂这上天的残忍了。他几次拔下身上的输液管想追随大家同去,可每次都被护士们发现,护士们流着眼泪,一边安慰他一边再给他接上,对他进行着日夜看护。他在病床上不断陷入杂乱无章的回忆,离家的情景象被剪成了碎片,回家的希望被烧成了灰烬,在脑海里被那纷飞的炮火搅和得乱七八糟。他感到被人用担架抬着走过一条条马路,又坐上军车被拉向不知方向的山路。每天都会响起的警报声,每天都能听见的哀嚎声,每天都能看到的输液瓶子,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没有人来问他,也没有人来找他,身边都是缺胳膊少腿、做梦说胡话口音杂乱的士兵。老旦再没有去打听弟兄们的死活了,他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呆下来,慢慢地平息一下心中的伤痛。
过了一个月,山里开始下雪的时候,他终于可以下地了。由于严重的肌肉萎缩,他不得不再次支起了拐杖,身子瘦下去几十斤,简直是骨瘦如柴了,身上坑坑洼洼的再无平坦之处,脸上也多了几处被毒气弹熏至溃烂的伤痕。伤兵们都不大敢和这个长官说话,他们无法想象这个满身伤痕的长官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他被辗转运送到了重庆。6连活下来的战士李方来找老旦,他身上竟无伤痕,李方见了老旦放声大哭,说自己是在战场上逃了,是赵海涛命令自己带着钱财离去。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大洋和纸条,有的大洋还隐约粘着血迹,这都是在战场上大家放到一起,约定由活着的人带回来的赏金。李方哭着说要按着这些纸条上的地址把钱给兄弟们各家送去,不想再回战场了,他前天去看望另外一个活下来的兄弟,那弟兄因为血液感染,没熬过手术。老旦愣愣地看着他,竟没有话说。
李方走了,留下了三十几块大洋给老旦。半年来老旦几乎全买了酒喝,在伤兵所里以财雄大方著称。每当一个熬不过去的士兵要伸腿儿的时候,就喊叫老旦要喝几口,老旦必然要拿着酒瓶去送他们,让他们喝个够。医生们颇为头疼,设法将他转到了一个大医院继续疗养。老旦在这里彻底无人约束,伤好了也驻着拐赖着不走,喝酒就更加肆无忌惮,而且有了一帮军官酒友。在不得不扔掉双拐的时候,老旦的心情仿佛好了很多,但是已经离了酒就没法子过了。
从别人给自己念的报纸新闻里,老旦得知湖南东部的重镇几乎全部陷落,地图上黄家冲业已成为鬼子炮火所及之地。他听到国军第10军血战衡阳最终落败投降。他听到六千多衡阳附近的百姓组织起来,协助第10军作战而战死。他听到湘中民团首领黄百原带领一千多土匪参加衡阳血战,全部壮烈殉国,第九战区司令长官下令追封黄老倌子为少将师长,还给黄家冲立了一块“千秋英烈”的墓碑,黄家冲白布遮山,哭声震天……老旦心里每天都象压着一块大石头,黄家冲的那些弟兄的亲人们如今去向何方?鬼子的飞机还隔三差五就飞到重庆来轰炸,每一次都炸死不少人。老旦再懒得去防空洞里躲避,还趁着人们躲炸弹跑到酒铺里偷酒喝。国军在重庆外围铁桶一般的防线终于挡住了鬼子,任凭鬼子冲得再凶,每一次都被打回原处……
战事终于淡漠了下来,老旦也被编回了部队。老旦已经不在乎上面把自己编进什么部队,也不在乎给啥头衔。他和部下的关系变得冷冰冰的,每天只崩着脸,不言不语不哼不哈,对连队也没有什么训话,就只是练兵,往死里练,练到他们爬不动为止,而他自己却悄悄溜出营房,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喝酒……
老旦本就好酒,待身上的最后一处伤疤结痂了,酒已经是唯一可以让他不在梦里回到战场的良药了。每天不抽烟不吃饭都不打紧,他却不能没酒喝,别管是上好的老窖还是粗制滥造的劣酒,都是一仰脖子就灌将下去,可不象川汉们那样的饶舌三咂图品出个味道。
平时,腰里的酒壶一俟要见底,老旦就会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把训练任务丢给副连长,也不叫小兵帮忙,自顾自地蹩出军营去找那几个老主顾买酒喝。战士们都知道这个脾气古怪的老连长好这一口,都巴不得他走远些,训练可以松口气。因老旦常接济一些家境寒酸的四川小兵,脸皮厚些的大头兵晓得老旦是个冷面热心人,时不时地过来蹭两口喝。谁知一众小兵都来跟风,把个老旦给惹毛了,他大眼一瞪,顺手抓起一堆酒瓶子朝他们头上扔将过去,砸得喽啰们再不敢有这个胆子。战时的重庆资源紧张,买点什么象样的吃喝和药物都得凭票,好点的酒就更是成了稀罕物。有一次,一酒馆老板为了趸货不卖给他酒,惹了老旦这个馋虫儿,他竟然掏出驳克枪来顶在那老板的脑门上,一个店的人吓得跑了个精光。等到宪兵队的人来了,老旦已经抱着酒瓶子醉过去了。宪兵队的人见他一身伤疤,又是个军官,就没再发落他,扔下一摞钱就把他送回了驻地。几个月下来,老旦和营地周围的店家都混得厮熟。店家们掐算着日子,估计老旦的大酒壶快见底了就赶紧进点好货。这个长官虽然脸阴,却从来不赊不欠,也从不撒酒疯,无非是喝多了一头扎在地上呼呼大睡一觉,胡话连篇。故店家对老旦印象颇好,大方一点的常给他预备点下酒小菜,老旦也从不客气,只管吃个精光。
只要不醉,老旦早晨常在军营大院子里光着屁股洗澡,各连队也有不少打过打仗和硬仗的老兵,身上的伤痕也蔚为壮观,可是当他们看到老旦那具坑坑洼洼沟壑纵横的身躯时,还是会起一身凉飕飕的鸡皮疙瘩。一个眼尖耳灵战士的从宣传部门打听到老旦是57师“虎贲”幸存的英雄,很快全体战士们都知道了,大家都无限敬畏。不住有人来问常德那次惨烈的战斗,但不管什么场合不管是谁开口,刚起了个话茬就被老旦那阴暗的眼神压了回去,很快也无人再提。
一日傍晚,老旦在王记酒铺正喝到酣处,铺子里进来了三个军官,穿着簇新的军服,听口音象是江浙一带人。老旦和他们相互瞅了一眼,估计彼此官阶差不离也就没打招呼了。那三人坐下要了两斤老窖,又点了几个小菜,寒暄着互敬两轮之后,话便多了起来。
“锦伟兄如今真乃好酒量啊,半斤下去居然面不改色,这可是三年的川中老窖哪,我提前半月跟老板打了招呼的,绝对的正宗极品。刚来的时候……怀德兄可曾记得?锦伟兄刚来陪都那会儿一杯酒就倒,可见这几个月他和潭香楼那美人没少练酒量啊,莫不是一杯花酒,二晌春光,三更天里月牙床?哈哈,原来酒量可以这样上来的?啊,锦伟兄也给兄弟们说说以这房中之术锻炼酒量的秘诀,哈哈……”
“志仁兄说的是。依我看啊,锦伟兄岂止酒量见长,那周公之术一定是一日千里啊。今天这半斤酒再下去,我敢说他到了潭香楼还能杀个七进七出。你看他刚来陪都时又黑又干,做腊肉老乡都嫌瘦,可如今竟白白胖胖,印堂放光啦!可见锦伟兄采阴补阳之术已成火候,志仁怀德远远不及啊……来来……再敬一杯!”
老旦斜眼看去,见三人已是喝得满头冒汗,军帽摘在一边,风纪扣也开了,露出里面黄白相间的衬衣领子。被调侃的那“锦伟兄”侧对着老旦,确实白白胖胖,有些秃顶,一颗大头却长了一副袖珍眉眼,短小口鼻。他稀疏的头发绕着大卷直欲盖上天灵盖,象是被雹子打过的西瓜秧子,歪遢遢地扒在头皮上。这人乍一看上去象个文官,不象是对着鬼子放过枪的。正对老旦的那位该是“志仁兄”,说话最多,长得鬼灵精样,还略带些匪气,半边脸上象是曾被弹片削去了一块,深褐色的疤痕衬在一张通红的酒脸上,一开口说话脸就往少肉的这一边歪,显得有些狰狞。他那撸起袖子的那只胳膊上还刺着一条龙,不留神看还以为是胎记。背对老旦的那位,该是“怀德兄”了,老旦看不见他的脸,只见得他后脑勺上那三四条槽头肉,腰身上的肥肉被武装带勒得紧绷绷的,几乎要将那身好呢子军服给撑爆了。
老旦觉得有点好笑,纳罕哪儿来的这么三个活宝,都没个正经军人样儿,开起腔来还他娘的文绉绉的?他想起了自己和王立疆在岳阳那晚喝酒的情景,除了喝就是哭,一句废话都不说,哪象这几个鸟人的做派?他不禁又想起了麻子团长,心一疼,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发出一声长叹。
侧对着老旦的那“锦伟兄”听得这声叹息,扭脸看了看他,朝那两人使了个眼色,端起一杯酒走了过来,笑着对老旦说:
“兄弟!大家都是一个旗子下的行伍。战场上拼命,如今脑袋搁在一边,喝酒不过图个尽兴,看老兄一身悍气,光荣多处,绝非等闲,何故一个人独斟?鄙人不才,58军27团4营营长朱锦伟,这两位是134团3营的胡参谋,胡志仁兄弟,5营的夏参谋,夏怀德兄弟。请问老兄在哪个营盘高干?”
老旦原本懒得搭理这几棵葱,但见这个胖子朱锦伟毕恭毕敬地前来敬酒,肩衔还比自己高一些,便收敛了怠慢之气,站起身来说道:
“俺是卫戍区警备营特务连连长,俺叫……几位老兄就叫俺老旦得了……”
“原来是警备营的兄弟,失敬失敬,只是老兄好象是中原口音,如何到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