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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
二妲在知青点呆到第三天就显出烦躁不安的情绪来。早晨一起床她就对我说:“不好玩,连人都没有一个,你成天只会瞪着两只眼睛不会说话!”
我无奈地望着二妲。她用白眼珠瞪着我,说:“我要回去了,这里不好!”
二妲见我光是无声地望着她,就无比愤怒地吼了起来——“你老看我干吗?你为什么不说话?我要走了!”
二妲气呼呼地去穿鞋,穿棉袍,穿好就往外跑,脚步落在地上咚咚地响。
我一下子就慌神了,跟着追了出去。二妲已朝来的方向走了一段路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步印在雪地上像两行泪珠一样,朝前流动。
我伸长了脖子大声喊二妲,我被一股胸中涌出的气流堵得脸红脖子粗,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我往往在心情紧张之下,就发不出声来,越着急就越糟,我只好奔跑着去追二妲,追上在她身后抱住,我用尽全力抱紧她,狠狠地把她甩倒在雪地上。我顺着她倒了下去,我们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二妲一下子翻过身,一跃身骑在我身上,气喘如牛地抡拳头,挥到半空中她就呆住了,她吃惊地望着我,喃喃道:“你哭了?”二妲犹豫片刻站了起来,我赶紧爬起来,二妲伸手在我脸上擦了一把,说:“猫尿!”
我推开她的手,自己把泪擦干,然后打了她一拳,二妲就笑了,之后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你身上穿的这件毛衣,好看我喜欢,你给我,我就不走了!”二妲拧住我不放。
我想了想,明白了二妲的意思,我伸出指头戳戳她的鼻子,心想:“给你好啦!只要你不走!”
回到屋里,我把身上穿的一件针织毛衣脱下来,送到二妲手里,二妲接过毛衣,高兴得又跳又叫,脱下自己的棉袍,把毛衣穿上。毛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小,浑身都鼓鼓的像要炸开了似的。二妲不管这些,拿起桌上的小镜子上上下下的溜溜的照了个遍,然后对我说:“我再也不走了,好不?”
我伸手与她拉了钩,然后我们俩疯子一样奔出屋去。我先围绕着那棵沙枣树,踩出一个四方形来,然后又在四方形的外面踩出一个圆来,然后我跑向一片没有脚印的平展的雪地,穿梭着踩出一朵硕大无比的向日葵的图案来。
二妲傻呆呆地看着我。我满头大汗冲二妲挥动着双臂。二妲大概受了我的感染,灵机一动,冲进一片平地,竟然一会儿功夫就在洁白的雪地里踩出一只又肥又大形态逼真的兔子来,踩好之后,就双膝跪在地上,仔细地观赏自己的杰作,然后满意之极地冲我招手,说道:“大兔子!”
我走近二妲,看了她踩的大兔子心里一惊,的确像极了。我蹲下无比好奇地看着二妲,她的脸像一朵蓬勃开放的鲜花,充满了灵光,在阳光和冰雪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圣洁和妩媚,有接近神抵一般的宁静。我不由得将身子移过去捧住二妲的脸,我说:“二妲,你一点也不傻啊!”
二妲睁大眼睛惊奇地望着我,说:“你说话了?”
我也愣了一下,我说:“不知为什么,有时候就说不出话来……”二妲听我说话了,她高兴得直咧嘴笑,笑得很酣畅,一丝闪亮的口水从她嘴角中流出来。
后来我们又奔跑到更远更宽敞的地方,用脚踩出了许许多多的花朵和动物图案。满地都是我们深深浅浅的脚印,直到我们累得跑不动了,才退回到屋门口,观望着我们无比辉煌的杰作,那些图案在阳光的辉映下,栩栩如生,在如此寂静的荒原中显得那么华贵和富丽。谁又知道,在这片沉寂的雪地上留下我们十八岁的脚印,可是在若干年之后,于城市尖硬的水泥地上,谁又曾留下一丝半点的脚印呢?
这一天的阳光是进入冬天以来最美好的阳光。朗蓝的天空中一丝杂云也没有,阳光将寒冷从深远的蓝天中传送到戈壁滩,一切都显得空旷而久远。
早晨,一打开门,我习惯地朝天边张望,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雪,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天边那条古道静默张望,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天边就会出现浮影,有驼队在缓缓而行,有马群在奔跑,有人影在沉沉浮浮地游动,这一切都悄然地朝我走来,我在这种幻觉中,痴迷而陶醉。我仰望天空,双手合十,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力去迎接这种庞大的辉煌……当这种幻觉过去之后,天边又恢复了原来的空寂,我望着远处,久久地一动不动。
这时二妲在屋里大叫几声,“唉!唉!”叫声愤懑而无奈。我一听到二妲这样的叫声,心里就发虚,我怕她突然一个念头产生,冲我大喊大叫地要走了,要离开这里。她已经无数次地闹着要走了,我又害怕又无奈,几乎把自己的东西快送光给她了,先是毛衣、雪花膏、皮鞋、鞋子、手套、头巾,最后连发卡也送她了,我已经到了没有什么东西给她了,她如果再闹着要走,我就穷途末路了。
二妲神情忧怨地从屋里出来,望着远处,又唉唉地叫几声,我赶紧跑回屋里去做早饭。
过了一会儿,二妲叫了起来:“有人来了!”我赶紧跑出屋去,二妲说她看见有人骑着马朝我们这边来了。
我睁大眼睛朝二妲指的方向望,望了半天没有任何的影子出现。我侧目看了一眼二妲,她正聚精会神地望着远方,好像真看见有人骑着马来了。
我对她吼了起来:“别看,早跑了!”
二妲没有理睬我,仍然专心地看着,我只好返回屋去继续做饭。
我刚一进屋,二妲就尖声叫起来:“兔子!兔子!”
我跑出去,顺着二妲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远处的雪地上停立着一只兔子,好像是灰色的,正伸着脖子朝我们张望着。我灵机一动,想去取老枪,就在我转身之际,这种念头就打消了,我攀然想到了那只怀孕的母兔,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二妲拍着手,想吓唬那只兔子,接着就朝那只兔子追去。
二妲在阳光下奔跑的样子非常特别,她背后的两条短粗的辫子,抡圆地在空中舞动,伴随着她一蹦一跳的节奏,极像舞台上的舞蹈动作。我被二妲呈现出的情致感动了,我一动不动地呆望着她跑远的身影,她欢快的笑声在雪原中清脆而响亮,给这孤寂的世界增添了无穷无尽的欢乐。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肺顿然开朗。
然而,我怎么能够在这一天明媚的阳光里透视到已经隐藏着的不祥,怎么会想到二妲竟然在这么美丽的阳光下惨遭不幸呢。
大概在半个小时之后,我正蹲在炉膛下掏炉灰,突然听到一种马蹄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种声音时隐时现,沉闷而虚幻,我侧耳静听,那种声音又消失了。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便站起身来走出去,举目朝四处张望,远处却呈现出朦胧的一片,由于太阳照射的缘故,天边起雪雾了。
我站在外面发了一阵呆,没有听到任何异样的声音,便又转身回到屋里。我掏尽了炉灰,提到屋后堆垃圾的地方倒掉,往回走的时候,看是否有二妲的影子,可四处都不见二妲的影子。心想二妲不会偷偷跑掉吧?我便转身进屋,我想去寻找二妲,可就在这时,刚才那种时隐时现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并在很快的时间里,从远处飞速而来,我冲出去时,一个骑马的男人已经站在十米外的地方了。
我对突然出现的人马,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慌乱,脑子里有一闪念,来的人是上次那个盗贼吗?我睁大眼睛看远处骑马的人,他正朝我走过来。我看清了他骑的是一匹黑马……渐渐靠近时,我看清楚了那一张男人的脸,他不是盗贼,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他有一张尖削而阴郁的面孔,有一双深陷下去的凶悍而阴鸷的眼睛,这双眼睛打量我之后,在东张西望。我也朝别处望了一眼,心里想,他从什么地方来的?为什么就在我转首之际突然出现呢?他原来藏在什么地方?他的出现给我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这跟上次盗贼的出现的那种感觉截然不同。
马到了跟前,马背上的男人下马来,他看着我,说:“有水喝吗?”
我没有回答,便转身进屋去,不知为什么,我顺手摘下墙上的枪,背在背上,倒了一碗水端出去。男人接过碗,边喝边看我,当他发现我身后背着一杆枪时,就愣了一下。他抬起头望着我,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然后将碗递给我,什么也没说,骑上马就走了。
我望着他走去的背影,心里很迷茫,直到他走远,我才转身回屋里,然后把枪挂回墙上,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去追兔子的二妲来,二妲去什么地方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二妲的喊声,声音短促而尖厉,一种恐惧和不祥直刺进我大脑。我慌忙跑出去,没有看到二妲的影子,我又跑到屋后去看,仍然没有任何人影。我一下子就傻了,我断定二妲遭遇到狼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堵得我两眼发黑,我稍作镇定,便快速回屋取下枪,这时又传来二妲的喊叫声。
我辨别出二妲的声音来自知青点右侧处的一片红草滩。这片草滩是一片洼地,洼地长满了红草,夏天的时候红草如同燃烧的火焰,遍地火红,冬天就被冰雪覆盖了。
我断定二妲在那个地方,我奔跑着朝那个地方去的时候,我蓦然发现洼地的南端站着一匹马,依稀可辨是一匹黑马。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信号,犹如给我当头一棒,我对刚才那个骑马的男人产生了怀疑。
那匹无人骑的马正在低头啃着露出雪地的植物,我再往前跑去一段时,我在洼地里看见了两个人影,仔细地辨认之后,才认出一个是二妲,一个是男人。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奇怪地扭来扭去,我对这种状况十分担心。虽然那个男人背对着我,我从洼地旁拴着的那匹黑马断定一定是刚才那个讨水喝的家伙。
我正在犹豫时,就看见两人拥挤着双双倒在了雪地上,同时爆发出二妲的尖叫声。
我立刻觉得二妲遭到不幸了,一股血直蹿上头顶,因为我与他们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我情急之中想威吓一下那个男人,我便伸长脖子大声呼叫,这种呼叫一出口便是一种极其难听也难辨的啃噬什么东西的声音,恐怖而尖锐。这种徒劳的呼叫,除了震得我满眼爆发出火花之外,没有任何的语言从我嘴里发出来。
我拼命地朝前跑,我在奔跑的途中摔倒了三次。最后一次爬起来的时候,我恍惚的目光所及,两个人影已经重叠在一起了,远远看去像一堆横亘的黑色木头混乱地堆放在那里。
我发狠地嚎叫一声,我的眼睛耳朵似乎都因这种嚎叫破裂似的痛起来,于是一股成腥的东西从喉咙里流出来,我张口一吐,雪地上出现鲜红的一摊血,这是我歇斯底里的喊叫中一股强大的气流冲破了我的咽喉,顿时流血不止。我挣扎着站起来,刚站稳,两眼一花就倒在地上了。
我仍然挣扎着抬起头,眼睁睁地望着远处抱在一起的影子,内心的悲愤如潮水一样淹没着我,我痛苦地拍打着地上的雪,雪花溅起来四处坠落,在那一刻里,我是多么恨自己啊!我为什么喊不出声音来!我为什么在这危急时刻站不起来!我痛苦得真想碰死在地上。
当我再次抬起头,那个男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他背对着我,他的手臂在来回晃动,在腰间扎着皮带。然后他朝洼地南端的马走去,他走得很慢。一股力量支撑着我终于站起来,背上的枪从肩上滑落,我这才蓦然意识到有枪!但就是这一刻,马尔那张毫无感情色彩的面孔闪电一般切人我的脑海——“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枪口都不准对着人,出了事不得了!”
我走下洼地,距离二妲躺下的地方只五六步的地方,我的两眼都直了。
二妲仰面躺在那里,如同一堆乱七八糟堆放的杂物,没头没脑地躺在雪地里。惟有两条腿从那一堆杂物中光溜溜地伸出来,像两段巨型的莲藕,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一时间,我眼前一片缭乱,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两条人腿,这两条腿微微地弯曲着,静止在一个状态里,好像已经在这里停放了很久很久了。
在离近些的时候,我看到了二妲的一双手,在紧紧地拽住胸前的毛衣,面孔朝天仰起,头顶狠狠地拱进雪里。她的粗大辫子一条压在身下,一条横直在身旁的雪地上,像一条冻僵的黑蛇,僵滞不动地躺在那里。
我突然听到马蹄声。我浑身一震,从迷茫中清醒过来,我抓起枪,快速奔跑上洼地的高处。
那个男人已经骑上马,正在不紧不慢地奔跑。我盯着那个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