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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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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你没下手啊。

  贼说,我就偷最后一次了,这一生一世最后一次……如果我被逮了,大概就回不来了,我的弟弟就托付给你,你的父母从牛棚回来,请你求他们收养我弟弟,就当他们的儿子吧,你的父母是镇上最好的人。如果我没被逮住,前面的话就当我没说,我今晚在这里等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我知道将来你长大了,会瞧不起我的,因为我是贼。

  我望着贼伤楚的面容,我不知道贼会有如此不祥的预感,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但我觉得他将来要遇到麻烦。

  我冲他点点头,说,没问题。

  他伸出手在我头发根里旋转,很轻,像是抚摸。

  我看见他哭了,泪水从鼻子两侧亮光光地流下来。

  他突然说,总不能就用破草席把我爹埋了吧?他目光凄切地望着我。

  我对他点点头,很肯定地点头。

  他望着我,站立起来,然后转身一个跃步跳过残墙,一晃眼就不见了。我站在原地呆愣了半天,然后才转回头朝家走,我突然感到了孤独,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初感到的孤独。

  我没想到在林荫道上,与镇长碰了个对眼,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他站住,我也站住。我垂头看自己的影子,脚下却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天很黑,我估计快天亮了。我抬起头时,镇长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我回头四处寻找,我猜想镇长一定认为我在夜游,所以才如此放心大胆地走了。

  天亮之后镇子里突然热闹非凡,就连刚起床的绿娘也显得情绪异常,跟着大伙大呼小叫,绿娘扑到我的床前,将我拉起来,说,贼被抓到了,这下可有好看的。

  我到了石桥头时,贼已经被打得鲜血四溅地捆绑在那棵黄桶树上。贼好像痛昏过去了,头低垂得很低,我走近后要狠侧着头才能看到他的面孔。他的脸上全是伤口,流出的血被太阳一照变成紫黑结成血痂。他的上身赤裸着,两助排列整齐的肋骨清晰地突兀出来,他在很艰难地呼吸,胸在纵横交错的绳子下鼓鼓荡荡。

  我看贼还活着,就放心了许多。

  我是从围观的人口中得知,这次抓贼是镇长特意安排的,他让几个男人夜里埋伏在贼的房子四周,盯着他深夜出来,待他回去的时候,将他抓获,人赃俱全,贼自然是在劫难逃了。

  贼那天晚上是偷刘公安家的五十块钱,他想用这钱给他爹买棺材,没想到盗到钱之后,刚行至自家门前就被抓了。

  刘公安捏着失而复得的五十元钱,脸色都气紫了,他对大伙说,一共一百块,这小子手下长眼,只偷了五十元,你们看看,刘公安把钞票在手心里拍得噼啪响。

  太阳升高了,苍蝇蚊虫都营集在树下,贼被蚊虫叮咬着,他一动也不动。他的弟弟站在树的侧旁,流着鼻涕东张西望,不时喊一声,哥,爹还在家呐!

  贼没有理睬他弟弟,一直垂着头,我忽然看见贼睁开眼睛偷偷看了我一眼。我赶紧凑近他,说,疼不?他没有吭声,又闭上眼睛,四周围了许多的人,几乎都在辱骂贼,骂的那些话,全是让贼下了地狱也不得好死。贼一言不发。那个流鼻涕的小男孩大概听懂了四周的人骂的话,鼻涕就流得更长了,流过了嘴角垂到下巴上,我忍无可忍地走过去用我的手绢替他擦了。他望着我,他不认识我,他怯怯地对我说,我爹还在家呐。

  我拉起他的手,冰凉,他又不放心地对我说一遍,我爹还在家呐。

  我拉着小男孩的手,朝镇公所的大门走去。大门是古铜色包钢的,门坎是青石条砌成的,又高又陡,我们很费劲地才翻越过去,我和他径直走进镇长的办公室。

  那个男孩,当然不明白我来这里要干什么,他只是觉得这种地方会使他感到惧怕,所以他的身子往回缩着,不敢随我上前的样子。若干年之后,我也无法找到当时我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的举动,是出于年幼无知还是过早地利用卑鄙来以牙还牙?总之,我站在了镇长面前,他正在与两个大人说话,话的内容大概是处治贼后送他进监狱,先开批斗大会,再把他送往远处的监狱,大概安排就这样。等人离去之后,镇长兴奋异常地看着我,说,你来干什么?是谁让你来的?

  这“谁”自然是指绿娘了。我走近镇长,仰起头望着他兴奋的面孔,我说,你把贼放了,如果不放的话,我就把你跟绿娘睡在一起打呼的事告诉镇上的所有人,还有你的老婆。

  镇长当时的表情是可想而知的,他足有十几秒钟处在一种大脑被抽空的状态中,当他从那种空白中挣脱出来,想到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你不是患夜游症吗?

  我又对他说了一遍刚才说的话,他才彻底地清醒过来。我便转身出了他的办公室,门外站着的流鼻涕的小男孩,正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复拉起他的手,朝石门坎走去。于是我就听见镇长在我们身后狂呼乱叫——这是威胁!这是卑鄙!这是胆大包天!等等的,那些词是天下好人坏人都可以使用的词。

  事情就这么急转直下地变成另外一种结局,中午时分,贼就被释放了。贼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忙着把他爹弄去埋了,再不埋可能就臭了。他抱着他爹正往草席上放的时候,绿娘突然就来了,她神情紧张地看着我,说,你一大早就出门,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再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绿娘一把将我拽出屋去。

  我站在门外,绿娘却一脚踏进门里去,我看见她神秘莫测地朝贼手里塞了一包什么东西,神色诡秘地对贼咕噜几句,我听不见她说的什么,然后绿娘就快步走出来,拉起我的手,逃难似的离去。我背过头去看贼,贼站在门口边,瞪着眼睛,表情恍惚地看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绿娘塞给贼的是四十元钱,那时用二十元钱,就能在镇上的棺材铺买下一柩薄棺,贼在当天买了棺材就把他爹葬了。

  当天夜里,绿娘早早就把饭做好,盛上端来让我先吃,她心事重重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出门去愣愣怔怔地朝远处张望,一会儿进屋来把桌上的东西无缘无故挪一个位置,其实我看大可不必,她焦急的样子好像在等待什么人,我想她大概在等镇长吧。

  可是我又觉得不对,绿娘从不如此焦急不安地等待镇长,镇长半夜时分自然会来的。我预感到绿娘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即将要发生什么事。

  绿娘从屋外回屋里,心不在焉地对我说:吃完出去玩,我今晚有事要出去……啊?绿娘心里有事压着,说出话来语无伦次的。

  我放下碗什么也没干,就出门去了。天还亮着,我就去河边玩了一阵,天黑下来就转悠到了残墙根下去。

  我惦着贼,我想,他葬了他爹,现在在干什么呢?他还会来这里吗?

  我在残墙根下蹲了很久,直到月亮出来,把到处都照得亮亮的,可是过了不一会儿,月亮又被乌云遮住了,黑夜沉寂在半昏半暗中。

  我仍然蹲着,像贼以往那样,呆头呆脑地注视着黑夜中的一切。

  这样到了很晚,月亮已经从乌云中几出几进,然后又彻底不见了,仍然不见贼来。我就离开残墙根往回走,往回走的路上,我心里格外失落和伤心,我想,贼的爹死了,他大概永远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我返回到绿娘家的门口时,我正想推门往里走,没想到门突然被拉开走出一个人来,一个庞大的黑影猛地一下扑向我,我“哎呀”一声尖叫,便仰面朝天地倒下。

  那个黑影显然也被惊吓了一跳,他犹豫片刻,弯下腰来扶起我,凑近面孔时,我才看清楚是贼。

  我心里顿时冒出一阵惊喜,我冲口而出:你去绿娘家找我啦?

  贼扶起我让我站着,他头低垂着,眼睛望着别处,好像生了一场重病似的,很脆弱的样子。

  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我在他扶起我的那一刹那,我的手指触到了他身上滚烫的皮肤和皮肤上浓重的汗液。

  我仰起头,迷惑地望着贼,贼也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开,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我第一次干这种事,是绿娘她,她让我……贼把剩余的话咽了回去。

  我当时对贼的话和发生的事很感迷茫,好像搞不清楚,仅凭我当时的感觉,贼一定做了一件他不太愿意做的事,贼心里很难过。

  贼沉默片刻,把手指伸进我的头发根里,像以往一样,轻轻地旋转了几下,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影子,消失在路那边黑漆漆的树林里。

  我进到屋里时,屋子里一片漆黑,但我感觉到绿娘醒着,她在暗中注视着我,她的头靠在床背上,她的脸很白,白得像一片泡在水里的白布,眼睛黑成两圆圈,在黑暗中绿幽幽地旋转。

  我轻手轻脚地挨到床边,躺下之后,用了一个整晚上来回忆贼的样子和他说的话,到天亮时分,我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贼就失踪了。这是贼的弟弟跑来告诉我的。

  绿娘也听见了,她的表情很平静,目光幽幽地望着门外。

  过了一些日子,绿娘就怀孕了。这消息是从镇上的中药铺传出来的,说绿娘怀孕了,买了打胎的药,没有起作用。于是镇上的人全都知道绿娘怀孕的事。

  绿娘在那段时间的确变化很大,每天早晨起床后就蹲在门外呕吐,呕吐的样子很可怜也十分神秘,两只眼睛虚幻地眯着,身子不停地抽搐。我给她端去漱口水,她也不要,只管吐她的,吐完回到屋里,坐在凳子上,恍惚地望着门外。

  再过了一些日子,绿娘果真就挺起了很大的肚子,我和镇子里的人,一天天看着绿娘的肚子大起来,镇上的人也就渐渐没什么可说了。绿娘干脆就挺着大肚子在镇子里走来走去,购买这购买那,很平静的样子。镇上的人也就习惯了绿娘挺着大肚子的样子了。

  后来绿娘生了一个女婴,满月的时候,镇上的人都来看这个孩子,都说这个女孩真真美如天仙。镇长也来庆贺,他抱起小女孩,注视半天,说:这真正是怪了,太像绿娘啦,真是太美了!这镇上又出了一个美女!

  绿娘说:镇长,请您给孩子取一个名吧。

  镇长放下孩于,思忖片刻,说:就叫月明吧。

  绿娘好像对这名很满意,她直点头,笑吟吟地望着怀里的孩子,像沉浸在无比悠远的回忆之中。

  镇长望着绿娘,脸上呈现出似是而非的痛苦与幸福交错的表情。

  这个小女孩长到两岁时,镇上的人见了她都很惊讶,都说怎么那么像贼,你看她那双眼睛,活脱脱贼的。

  不久我就要离开水镇,我临行前去与绿娘告别,还特意注视了小女孩的那双眼睛,的确像镇上人说的那样,酷似贼的那双眼睛。因为我对贼的那双眼睛太熟悉了。即便是事隔几十年的今天,贼那双眼睛仍然清晰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在看过小女孩的那双眼睛之后,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悲伤。

  然而,事隔几十年,我早已忘却了水乡和绿娘,还有那个叫月明的小女孩,他们的存在只能潜藏在我生命中不易触及到的地方。可是金的妻子的突然出现,这种深藏的而不易被想起的往事,却一下子突现出来。如同一部早已写好的书,重新搁在我的面前,让我重新一一去品读。

  也许水乡小镇上的绿娘早已故去,可是这个酷似绿娘的女人,却将另一个故事连接起来并延续下去。

  我深深地为人世间发生的事情震撼,谁能逃脱这千折百回的命运的安排呢?

  这使我蓦然想起金的妻子月明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东西好像是与生俱来,却又觅无踪影,我们被困在其中……”

  月明的话,好像从很久的地方传过来,带着那么悠远的谶语的意味,仔细去琢磨和捕捉时,又是那般迷茫和遥不可及。

  从此之后,那个在水乡小镇上患“夜游症”的女孩,回到了她原来的居住的城市,她与金的故事便从这个城市里开始。

  再后来她又去了遥远的戈壁,这个城市里发生的故事又逐渐向戈壁延伸。

  我没有将金的妻子来看我的事告诉金,我不想告诉他,其实我更觉得人知道别人的事越少越好。比如金的妻子月明,她突然闯进我的生活,闯进我的视线和思绪,她使我想起遥远的水乡,水乡的绿娘,以及绿娘的隐私,原本这些都已经遗忘的东西,却被一个人的出现全部显现出来,只要一见到月明,我就不得不去想水乡小镇上的人和事,去想有关贼的事,有关绿娘的事。月明在我眼里不仅是一个单纯的金的妻子,而是有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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