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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过去之后,回忆当时的情形,我仍然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很像一种经过精心排练演技娴熟的古典戏剧——先由一个人去自杀,经历种种磨难和奇遇,这人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来了救星,将其救起。很落俗套的那么一种古老而拙朴的戏剧技巧。可是这一切的确发生过,在我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这位牧人出现了,他救了我,他恰如其分地踩着时间如期而至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仅用了人世间最简单最朴素的四个字唤起了我对生命的渴望,这整个程式是——“娃,活下去!”+一皮口袋水=一条人命。
当时牧人从马背上取下一只羊皮水囊,在走向我的时候,发出类似于泉水叮咚的响声,这种声音立刻在我昏茫的耳际里以夸大几十倍的音量震荡开,我的灵魂呼地一声扑向了它。其实我根本动不了,如果这时来的是一群狼而不是牧人,我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狼把我撕吃了,留下一堆白骨扬长而去。
牧人用木棍撬开我的牙,把皮囊里的水灌进去,由于用力过猛,一颗门牙掉下来,至今还豁着。水顺着我枯竭的喉咙流下去……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啊——不是飞翔,也不是亢奋,是一种用尽世界上一切语言都无法说清楚的一种东西,我想它一定叫活着——活着!
牧人以沉默的目光注视着我,片刻之后用浑厚的声音说——“娃,活下去!”浓重的西北口音,像隆隆雷声,从我的生命意志中碾过去。意识的恢复,使我渐渐感到了生命的痛楚,这种痛钻透了我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它使我蓦然明白——痛苦就是活着,活着就必定痛苦。这是我复活之后的第一种感受。
牧人把我捆在他的背上,骑着马,将我和羊群一齐带到了戈壁深处的一座小屋前。远远的我就看见了在蓝色月光下的小屋,静悄悄地卧在那里,像一艘小船朝走近它的人潜游过来。
牧人下马,对着小屋“哦哦”吆喝了两声,接着从小屋里传出狗的叫声和女人说话声。
从屋里出来一个女人,她站在屋门前,伸长着脖子望着这边,牧人对她咕哝一句什么,女人就赶紧手忙脚乱地走过来。牧人将我放在女人的背上,女人把我背进屋里,放在一张宽大的火炕上。炕烧得很暖和,人靠在上面骨头就酥了。女人什么也没问,似乎习以为常地从男人牧归的手中接下一只受伤的羊羔,那么安宁自然地守护着。
女人早已为她的男人温好了酒,炖好了一锅骨头汤,暖烘烘的香气溢满了屋子。待男人圈好羊,拴好马往屋里一坐,女人便立即将烫烫的酒、喷香的骨头汤摆上桌,男人使畅怀地吃喝起来。
女人的面孔和一双模糊不清的眼睛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她用一只木勺在给我喝汤,我昏然而机械地吞咽着,直到我全身的神经被灌满因而麻木,我就一头睡死过去。可能这是我一生中睡得最彻底最忘我的一次。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几乎忘掉了过去的一切,我茫然地看着这间小屋和小屋里的女主人,一切都很陌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又在什么地方。当我看见墙上挂的一枝猎枪的时候,我震动了,我这才想起了土墩、朵尕和他们的女儿们,想起土墩那枝心爱的枪被我打坏,想起土墩额角上闪亮的伤疤,想起朵尕给孩子喂奶时圣母一样宁静而宽宏的神情,想起土墩这个混蛋偷看我洗澡……想起老班和那杆老枪,想起二妲和马尔,想起被烧成灰烬的知青屋……被截断的记忆又衔接起来,回到现实中来。可是我很快心静如水,往事淡漠而遥远,自杀已经抽去我生命中许多的浮躁和恐惧。
当这一切恍恍惚惚断断续续的记忆过去之后,我产生了一种十分清晰的念头,就是土墩那杆枪。我觉得那杆枪是世界上最坏的枪,一枪打出去不但响声震天,而且黑色的尘烟弄得人一头一脸黑鬼似的,虽然那一口袋铁砂火药被我不经意中就打完了,但是在打的时候枪的后坐力之大,也不知道把我从梯子上震下来多少回,摔得我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我已经顾不上疼痛了,因为我要一心吓唬外面的野兽或者是人,我不吓跑它们,它们就会吃了我,所以我必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顶住。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醒过来脑子里全是那杆枪的事。
我醒来之后仍然处在黑夜,我无法计算我在这所小屋里睡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我看见的是牧人又一次牧归,正安详而疲惫地坐在他的女人身边,慢慢地喝酒,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结实厚重的双肩,牧人有点醉了,他半眯着微醺的眼睛,好像沉浸在很久远的往事之中。
我长长地缓出一口气,女人听见了就走近我,坐在炕沿边,她转过头去对男人说:“娃醒啦!”
男人闷闷地嗯了一声。
女人伸手在我头上摸了摸,顺着摸下去就摸到了双脚,她把我的双脚抬起放在她的腿上,她的手指在我的脚底上轻轻地摸索,然后说,脚底烂尽了……睡两天两夜呐。她好像对正在喝酒的男人说,男人唔了一声。女人就叹口气。她从头发里摸出一根针来,挑我脚上的泡,我的脚底又烫又肿胀,一点不觉得疼。她挑完脚泡之后,把针又插回头发里,从一个布袋里摸出一块土布把我的双脚包好,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十分认真细致,使我觉得很舒服。她让我坐起来靠在墙上。坐起来之后感到骨头每一寸都在疼,这种疼使我不断地回忆起戈壁上牧人提着皮水囊叮当作响走近我的那一刻,那种声音好像被刻在脑皱纹里了,随时都会发出响声,我觉得这种现象很奇怪。这种奇怪的幻觉一直延续到后来,但凡骨头疼脑子里就会回响起叮叮咚咚泉水一样的声音。牧人的声音就会从遥远的迷茫中清晰地传过来。
女人去端来热馍和奶茶,奶茶成威的,很香,我喝得满头大汗,是累的。女人眼睛望着别处,好像在听我吃东西,我在喝奶茶的时候才发现门牙被牧人撬掉了。
我估计夜很深了。荒漠中传来狼啸声,家狗便对着荒野狂吠一阵,夜就开始宁静下来。
牧人像是完全醉了,头靠在墙上,沉睡的样子,可又突然伸出手去端起酒杯有模有样地喝一口,带着嗞嗞的响声。我望着牧人沉醉的样子,想着我的那颗门牙,它怎么就随便地掉了呢?
女人望着他,说,别喝了,骨头都软了。
男人就睁开眼睛冲女人笑笑,笑得像一个大孩子似的,拙朴而温存。男人仰起脖子把杯子里的喝干了。
女人就笑了。把头转过来,像在回忆什么似地沉思一阵,她说,那一年,好像也是这么一个季节……
女人看一眼男人,说,是这个季节吧?
男人嗯了一声。
女人就轻轻地叹口气,说,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姑娘……女人脸上露出一种神往而缠绵的神情。
她把脸转过来对我说,他躺在戈壁滩上,一群长脚蚊,把他的血都快吸干了,黑压压的一群像黑云一样压着他。我捡起一块石头,朝滚成一团的长脚蚊砸过去,却砸出一摊人血来……
女人说着就笑了,笑意悠远而陶醉。女人陶醉在回忆之中。
过了一会儿女人又说,我把他背回家,看那样子是活不成了,昏迷不醒地躺了四天四夜。他身上啥也没有,怀里就揣了一本书……一本书呐!
女人将面孔凑近我,很神秘地重复一句。
女人沉默一阵之后就羞涩似地笑笑,她把面孔转向牧人,说,你在听吗?
男人略微一震,他望着女人,说,听呐。
女人就放心地点点头,她说,我当时还是一个姑娘,真的。……夜里风真冷啊,我把他冰凉的身体抱在怀里,他总是昏睡不醒啊……我就撬开他的嘴,把牛奶灌进去,用酒来洗他的身子,那种蚊子毒呐,把马都能活活叮死,我看得出来,他是有意让蚊子吸干他,他不想活了。
女人长长地吁一口气,说,后来他醒了,他看着我人像木头似的。我就说,一个大男人把自己拿去喂蚊子,真是没出息,是人,总得要活下去吧!
女人笑了,很感慨地摇摇头。
女人说,后来他就娶了我。
女人把手伸给我,她握着我的一只手,说,人,怎么也得活下去,是不?
我怔怔地望着她,我把身子伏下去,头额搁在她的手背上,她另一只手抚摸我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男人缓缓地站起来,起动时身上的骨节发出嘎嘎的响声。他走到女人跟前,轻声道,夜深了。睡吧。
女人顺从地把手伸给男人,俩人搀着进了另一间屋子。
清清亮亮的月光从窗洞里映射进来,女人和男人躺下之后说了一阵话,话音很轻,像飘浮在空气之中,让人无处捕捉,不久就传来男人的打鼾声。
我望着屋里静静流淌的月光,怎么也睡不着了。我想起土墩和朵尕来,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就这么突然走了,而且是去自杀,他们知道了肯定会很难过,想到这些我心里就生出许多的惭愧来。
几天过去之后,土墩在一天中午时分突然出现在牧人的小屋里,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令我大吃一惊,很显然他是被牧人领来的。土墩说他在戈壁滩上奔跑了一个整夜加一个半天。
土墩目光炯炯地望着我,说,你原来去自杀啊?我和朵尕都以为你回城市去了。朵尕说她没想到你照她说的话去自杀,她是让我去的,没想到你去了,朵尕很后悔。
我看着土墩不知道说什么好。土墩说,朵尕说了这个冬天哪儿也不去,咱们都在一起,啊?
土墩的神情有点缠绵,使我心里很酸楚,但我仍然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脑里一直是一片空白,自从见到土墩之后一直这样。土墩就急了,说,就是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应该说两句话吧!
我就只好笑了。土墩见我笑了才如释重负地摇摇头,说,女人一笑男人就发虚,朵尕轻易不笑,她一笑我就知道准出事,要么就……土墩把话咽了回去,土墩脸红了。土墩的意思我明白,朵尕每次在深夜里“格格格”地笑过之后准怀孕,他们的几个孩子都是在朵尕的笑声中孕育的。
我坐上了土墩的马车,与牧人和他的女人道别,我望着牧人和他的女人,心里千头万绪,一股巨大的悲怆从心底里涌出来,我知道要再见到他们是很难了。在沙漠中生存过的人知道,像这样茫茫无际的戈壁滩,人和人相遇是幸运,人和人相助相救更是恩赐,相别相离,可能是永别,你根本无法想象在这人迹罕见、地阔天荒的地方,你见到过的人未必就能再见到,如果幸运地两次见到,准保你一辈子忘不了他(她)。所以我能在那次决意自杀后活到现如今,除了牧人在戈壁中把我这条命捡了回来,并送给我一句相当于护身符一样含义的话——活下去,可能更重要的还是,有了在荒漠中的一段人生经历(包括自杀),就懂得了珍视生命,就更深切地知道生命是什么,当我再次仰望天空的时候,心中就涌出强烈的感受——那是生命啊,怎么能随意地践踏。
牧人和他的女人一直送我,我发现牧人用一支胳膊搀着他的女人,女人仍然还是高一脚低一脚地在行走。牧人突然朝我招手,我让土墩把车停下,牧人放下女人,走近马车,将一包干粮递给我,说差点忘了。
牧人留恋地望我,欲言又止,他转过头去看一眼他的女人,说,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六年以前就瞎了……都为了我。当姑娘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明亮着呐,后来活活地瞎了……
听了牧人的话,我被震呆了,愣证了片刻,我跳下马车,朝她走去。我发现她在倾听我的脚步声,她听出来了,她脸上闪现极其生动的笑意来。她朝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我。我怔怔地盯着她一双眼睛,我不敢相信这样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晃,她一点点也没感觉,我的心蓦然被揪痛了。跟她相处的几天中竟然一点没有发现她双目失明,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感到了我在流泪,感到我无声地抽泣引起的浑身颤抖。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垂下头,她说,路程远着呐,走吧。
我们的马车在戈壁滩上整整跑了一天,到了天黑才见到远处村子朦朦胧胧的影子。
土墩一直很少与我说话,心事很重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想问,大概是为了我的自杀,他很愤怒。
土墩在见到村子隐隐约约的灯光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知青,你恨我?土墩的语调很生涩。
我望着他的后背,默然。
土墩说,往后你还想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