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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到我醒过神来,他就从马脖的右侧的羊皮袋里取出一支枪来,举到我跟前,说:“我用两瓶酒,从一个叫土墩的男人那里换来的,我送给你,在危急的时候放一枪,准管用!”
他的目光中闪烁着动人的光芒,专注地望着我。
我望着这枝黑铮铮的枪,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了,我眼前出现了土墩那张冻伤的脸和崩着血口的嘴唇……他为送一杆真枪给我,他失去了朵尕……
我垂下了头,泪水迅速地流下来。我真的没想到土墩的这杆枪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怎么能忘得了土墩和朵尕呢?
强盗不明白地看着我,他喃喃道:“你怎么啦?”
我痛楚地摇摇头,伸手将枪推回去,说:“你留着吧……”
强盗木然地站在远处,手里端着枪,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仰起头,望着他冷峻的面孔。我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直到我感到浑身在不可遏止地颤抖。
在我二十岁这一天,我真正感受到了人间一种不灭的情感,同时也感受到了人生的无限凄凉。
在黯淡的天光下,我看到了强盗脸上的泪光,也许他此刻的感受也跟我一样吧。
我们分手了。
他背转身跃上马,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许多日子过后的一个深夜,我被黑嘎那种“哞嘿嘿”的声音惊醒,醒后我以为在梦中。戈壁滩悄无声息,一轮后半夜才升起在天空的月亮,以惊人的银白,悬照着无声的荒野。黑嘎的叫声像一股轻轻卷动的细浪,从天边慢慢地席卷过来。我睁大双眼望着被月光照亮的深夜,倾听着这种似有似无的声音。当我倾听到黑嘎的确在某一个角落里,发出痛苦呻吟一般的叫声时,我立即翻身下床,冲出屋去。站在月光底下,就开始怀疑刚才那种声音在我的梦中,因为四周除静默的月光就是浩大无边的沉默,我倾听片刻之后,一股失落的感觉就从心油然而生,我仰首望天空中的月,心里想——它是那么的亘古不变,不会因为世界的任何变化而失落啊!
我久久地仰望天空,真的不敢低下头去看此刻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我怕被孤独淹没。
当黑嘎的叫声又突然响起时,将我迷茫的情绪一下刷新,使我真切地感受那不是梦而是真实,我浑身的血液顷刻间沸腾起来。
我快步地穿越一条悠长的林带,走过一条土路,土路的尽头是汉巴的住处,走过汉巴的住处时,发现窗口里有昏黄微弱的灯光映出来,灯光在窗台边轻描淡写地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就像一处遥远的梦境在冥冥之中闪动。我猛然驻足,憋紧了呼吸,悄然走近窗口,目光顺着窗缝往里看,我的视线立刻被里边奇怪而混乱的情形弄乱了,我琢磨了半天才理出一点头绪来,我的思维却又一下落入一幅画的情景之中。大概是很久以前,我看到过的一幅中世纪西方的一位艺术大师的油画,画上那种黯淡而久远深重的色彩,消沉而又充满欲望的情调,似乎都吻合和浸透在窗内那一片灯光笼罩下的空间里……一只女人的眼睛从男人的臂弯中露出来,被昏黄的灯光涂上一层迷迷茫茫的色调,犹如一个人在一片深海中等待生或者死的消息。
女人是秋莎,她仰面躺着,怀里像抱着一棵巨树那样抱着汉巴。汉巴的身体的阴影几乎遮盖了女人整个的身体,只露出四肢。女人在暗隐中伸出纤细的双臂,缠绕着怀里那棵巨树,双臂在光影中划动,好像在拼命地朝上爬着,双腿在这拼命的爬行中挣扎出惨白的光焰,这种光焰在恍惚的灯光中充满了尖锐的死亡气息。于是女人怀里的那棵树开始地震一般地晃动起来,节奏由沉重到缓慢到快速,使那一双闪烁着死亡之光的腿在这种节奏中更加明显地摇摆,一会儿颤动的腿轰然倒在阴影中,一会儿又悄然从暗隐中浮现,如在暗海中潜行的船只,悄然而诡秘。
接着那棵树突然抬起头——汉巴的脸出人意料地袒露在灯光里,在瞬息的时间里,那张脸同时爆发出多种表情——痛苦、幸福、绝望、迷醉,然而这些表情又在他的一声骤然的怒吼中飘散迷离……接着就是久久的沉默,之后,一种孱弱的声音从沉默的深处幽幽飘出——秋莎好像在一片茫茫汪洋中呼唤什么,她的声音显得悠远而凄婉,如绵绵细雨从风中掠过,那般痴醉地消失在涉远的深处……
于是那一幅油画在昏黄的光晕中慢慢坍塌、变形、扭曲,直到四分五裂。女人的四肢在巨大的阴影隐去时而退向暗影里,只剩下昏暗的灯光和宁静,如同死去形影交错。
我是怎么离开这个在深夜里像鬼火一样迷惑的窗口,来到马厩前的,我浑然不觉。我呆呆地站在马厩前,也不知站了多久,是黑嘎的轻唤声使我清醒过来,一个庞大的黑影伫立在马厩里,虽然看不清楚黑嘎此刻的神情,但它那双波光粼粼的眸子在黑暗处闪动的情景,令我震动。我呆呆地看着它,半天才将失散的魂魄归拢过来,于是模仿着黑嘎的叫声——“哞嘿嘿”地叫了一声,黑嘎就走过来靠着我。我的头靠在黑嘎的脖颈上,我轻轻地哭了起来。
黑嘎摆动头颅,闪动着温和的眼睛,用脸颊蹭我的头,黑嘎的皮毛很温暖,像阳光一样贴在我的肌肤上,我依贴着它坚实而温顺的肩脊,尽情地淌泪,直到它不断地用“哞嘿嘿”的低唤招呼我,我才止住泪。我无比内疚地拍着它的脖子,对它说:“没什么,我只是心里很难受……”
黑嘎侧过头,像一个关怀笃深的朋友那样,默默地看着我。我看了它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垂下了头,它又低唤了一声,我就冲它笑了。黑嘎顿时欢快地扬扬头,“哞嘿嘿”叫了起来,我赶紧去捂它的嘴,怕汉巴听见了。
我解下缰绳,把黑嘎从马厩里拉出来,我拍着它的肩脊,很想对它倾诉什么,可我又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心里有一种痛感在荡漾,这是我第一次感到的心痛。
我和黑嘎走在无声的戈壁中,一轮皓月明净高悬地照耀着我们。我们的影子在月光下缓缓移动,像久远的一个梦境。
黑嘎走着走着就开始低头在月光下看自己的影子,庞大的黑影覆盖着好大一片土地。黑嘎看得很专注,似乎觉得很陌生。
黑嘎在看自己的黑影的时候,样子十分奇特,它的神情和目光显得那么扑朔迷离,好似在追寻什么……久久之后,它侧过头来看我一眼,发出一声“哞嘿嘿”释然的叫声。
我拍拍它,轻声说:“黑嘎,你在想什么?”
黑嘎停下,用前蹄在地上轻轻划动,我明白它的意思,它在召唤我!让我上马。我很感动,伸手轻轻拂动它遮盖在眼睑的鬃毛,黑嘎的吻部越过我的肩头,轻轻地用耳朵蹭我的头发。
我说:“黑嘎,每当与你在一起,我的内心就充满了对上帝的感激……真的黑嘎我感激上帝。”
黑嘎发出轻微的鼻息,轻轻摆动着头,然后“哞嘿嘿”地叫着,充满了欢快和激动。
我抬腿踩上马镫,跃身上马,坐定之后,黑嘎便轻松地漫步起来,走在银色的月光里,像在云中散步似的。在这样的静阑的世界里,又有黑嘎这样的马与你同行,你会忘掉苦难和悲伤,在物我两忘中感受生命的真实。
在走过一排枣树之后,黑嘎就放开步子快速地奔跑起来。我的心一下子被抛到了半空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和振奋,使我四肢都战栗起来,不知是恐惧还是欣喜,我大声地叫道:“黑嘎!黑嘎!”
呼啸着的风声,即刻将我的喊声抛到脑后,黑嘎奔放的速度,很快使宁静的月光变成一条浩浩流动的银河,广袤的戈壁在这飞流的银河中变成一股强劲的漩涡,将这个世界的一切存在都族进去了。我被高高地抛向天空,抛向云端,然后又坠入底谷急流,我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却又在悸动中诞生,于我年轻的生命飞旋中鼓荡起来,升腾起来,燃烧起来……
我恣肆地扬起马鞭,前倾着身子,双腿用力夹紧黑嘎强健的腰际,我放声高喊——“黑嘎,好样的!黑嘎,好样的!”
我在这种飞速的奔腾中,感到了无比的美妙和谐。人世间万事万物,皆讲究个和谐,和谐是衡正与永安,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万物,如果找不到和谐作为基础,世界就会陷入错位的混乱,人类就会每天活在自制的错误之中,一切都将倾斜或覆没。和谐产生动力,产生美,产生永恒,之所以我能驾驭着像黑嘎这样能摔断许多人的胳膊腿的烈性马,在辽阔的原野中如此无所畏惧地奔跑,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的心灵寻找到了和谐。黑嘎奔腾时的速度和纵升的角度,与我身心投人时的衡正与韵致,以及我血液和心脏的跳速,都与黑嘎处在一种无与伦比的和谐之中,我深信这是天降般的和谐,这个世界里许多的事情已经不能以客观规律去解释的,有许多的奇迹都产生在客观之外,这是天意。汉巴他永远不明白,他只知道黑嘎是一匹难以驾驭的马,是一匹能把一些人从它背上抛下来摔死的马,当他发现我这么一个从未骑过马的人,却能驾驭住黑嘎在荒野中整夜地狂奔,他除了惊愕,就觉得我充满了邪气。
当我们冲进一片开阔的草滩时,耳边的风声就变成了尖锐的鸣叫,黑嘎极有节奏的蹄声空灵而神秘,给这充满野性的荒原奏出了无比美妙的音乐,这时候,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它似乎在遥远而朦胧的意识中渐渐显形,突兀出来,在一种极至中彻底体现。因为我常在孤寂中感到生命这种东西,是那么的苍白无力、虚幻无形,轻飘而无常,心灵在与它相近时所感到的无依无傍,我甚至怀疑——生命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如此载不动我孤独的灵魂和忧伤的心情?惟有在此刻,我感受到了生命的真切,触摸到生命最原始的强健和坚实,我感受到一个强有力的臂膀在拥抱我、呼唤我,我枯萎干瘪的心扉在呼唤声中鼓荡起来,瞬间变得踏实、充足、热情,我真切地感触到生命的有声有色有形有味,与万籁有声中的灿烂与辉煌。
我蓦然觉悟——这就是生命啊!生命是如此的美丽!
渐渐的,我耳边的呼啸声在慢慢减弱,流动的银河在慢慢变缓。黑嘎此刻突然调转头,毋庸置疑地朝村庄的方向跑去。
我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黑嘎的意思,我伏下身子,头贴在它汗淋淋的背脊上,双手抚摸它的马鬃,对它说:“黑嘎,好样的,再不回去的话,汉巴会杀掉我的!”
我把黑嘎拴进了马厩,为它刷干了皮毛上的汗水,将饲料倒满了马槽,在一旁看它吃,然后离开它。
走出马厩时,在月光底下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使我有些惊慌。
女人幽静地望着我,像一尊只会呼吸的影子,我想,这一定是汉巴的女人秋莎吧。
我回头望了一眼马厩里的黑嘎,我想,她一直在黑暗处窥视我吗?
我走近她,她仍然用幽幽的目光注视我。
我深吸一口气。在这寂静无声的月光底下,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望着你,是个什么滋味?我有立刻逃掉的念头。
秋莎大概看出了我的窘迫。她的身子轻轻转动了一下,目光朝别处望了。我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她显得很凄迷。
我想,就是这个女人在深夜里缠绵悱恻的呻吟,在油画一般的神秘中呈现着美丽与死亡,这个女人曾令汉巴疯狂得去杀人。
我站在她面前,甩着酸痛的胳膊,说:“你是秋莎?”
秋莎望着我,若有所思地笑笑,笑得很迷人。
我说:“你觉得黑嘎怎么样?”
秋莎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侧目朝马厩方向看着,然后她垂下头,用细小的声音说:“黑嘎是人世间少有的……”
我说:“就因为它救了你的命?”
秋莎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我,说:“是汉巴和黑嘎救了我。”
我说:“你喜欢黑嘎吗?”
秋莎说:“我会和它永远在一起,照顾它,因为它是属于汉巴的……”秋莎又笑了,笑得很妩媚。
不知为什么,秋莎的话和她妩媚的笑,一齐刺痛了我的心。我原以为秋莎只会像吹奏丝竹乐器那样哭泣。我无法忍受地转身走掉。
秋莎在我身后说:“汉巴去找你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加快步子,朝知青点跑去。快到知青点时,我回头看见秋莎仍然在原处,一动未动地看着我。我被刺痛的心仍然在痛。我觉得,即使秋莎什么也不说,我极其脆弱的心也会被她刺痛,因为我明白,她会和黑嘎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