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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六月初八开始,日夜不停。挖了七天才挖成,填塞炸药,可以作最后的攻击了。曾国荃问问下诸将:哪一营“头敌”,哪一营“二敌”?
诸将默无一言。便按官职大小,个别征询。官阶最高的是萧孚泗,已经补上福建陆路提督,他依旧沉默,便只好问李臣典了。
李臣典倒愿打头陈,但要朱洪章拨一两千精兵给他。朱洪章表示:“既然如此,不如我来当头。”事情便这样定局,还立了军令状,畏缩不前者斩!
六月十六日正午,由朱洪章下令施放炸药。地道中的炸药有三万斤之多,进口之处用巨石封固,另外以极粗的毛竹伸入地道,内用粗布包炸药填塞,作为引线。引线点燃以后,但闻地底隐隐如雷声,却不爆发。天空中的骄阳,
流火烁金一般,炸药绝无不燃之理,万千清军挥汁屏息,等得焦的不堪。这样过了一个钟头之久,地底连那隐隐雷声都消失了。
过去亦常有不能引发炸药的事情,这一次看起来又是徒劳无功。各营清军,无不失望,正准备先撤退一批部队,分班休息时,突然间,霹雳之声大作,仿佛天崩地裂似地,太平门的一段城墙,约有二十多丈长,随烟直上,耸得者高,成为闻所未闻的奇观。
这有个说法。明太祖建都南京,洪武二年始建都城,征发大量民伕,花了四年工夫,方始完工,周围六十一里,不但比北京城周四十余里、西安城周二十四里都大,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
南京城不但大,而且高,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大与高之外,最大的特色是坚,城以花岗石为基,特为烧制的巨砖为墙,砖与砖之间,用石灰泡糯米浆水砌合。全城告成,再以石灰泡糯米浆水涂敷,所以在城外随便指一处敲击,都会显出白印。五百年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城墙,毕竟还敌不过西洋的炸药,只是被炸以后,砖砖相砌,过于坚牢,所以才会造成二十余丈长的整段城墙,飞入空中的奇观。后来知道,这段城墙飞出一里多外,裂成数段落地,打死了数百人之多。
在当时,朱洪章奋身向前,左手执旗,右手操刀,大呼上城,于是九门皆破。有所谓“朱登九将”,除朱洪章、李臣典、萧孚泗以外,还有记名总兵武明良、熊登、伍维寿、提督张诗日、记名按察使刘连捷、记名道员彭毓橘。
* * *报捷到京,自然要大赏功臣。据说文宗在日,曾有诺言:平洪杨者封王。
但清朝三藩之后,异姓不王,甚至封公爵的亦没有。因此,亲贸中颇有人反对实现文宗的诺言,形成难题。最后是慈安太后出了个主意,将一个王爵,析而为四,曾国藩功劳最大,封侯,其次是曾国荃,封伯,接下来是一个子爵、一个男爵,封了李臣典和萧孚泗。
朝旨一下,朱洪章大为不服。论破城当日之功,他实在应该第一,首先登城,生擒勇王洪仁达,占领夭王府。而曾国荃奏报叙功时,却以李臣典居首,据说,当朱洪章占领天王府,看守到黄昏时分,李臣典领兵驰到,自道“奉九帅之命接防”。于是天王府归李臣典的控制,看守到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光天化日之下,天王府无缘无故起火,烧得精光。事后曾国荃奏报,搜索天王府,除了一颗玉玺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孪臣典叙功居首的奥妙是如此!朱洪章在“先登九将”中甚至不如萧孚泗,他还落得一个五等爵未位的“一等男”,而朱洪章所得的恩典,是“无论提督总兵缺出,尽先提奏,并赏穿黄马褂,赏给骑都尉世职”,虽亦不薄,但名列第三,太受委屈。
一口气咽不下,朱洪章去找“九帅”理论。曾国荃大概早有防备,应付之道甚绝,他说:“我亦认为你应居首功。但叙功的奏折,是由我老兄拜发,听说是他的幕友李某捣鬼。”说着,从靴页子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倒持着递向朱洪章,“你去宰了那个姓李的。”
朱洪章为之啼笑皆非。但李臣典亦如黄粱一梦,赐爵之恩,黄马褂、马眼花翎之荣,竟不克亲承宠命,恩旨到时,已经一命呜呼。据曾国茎奏报,说他攻城时,“伤及腰穴,气脉阻滞”,因而于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却又有人说,李臣典死在“牡丹花下”,破城之日,玉帛女子,任所取携,李臣
典一日夜之间,御十数女子,褥暑不谨,得了“夹阴伤寒”,一命呜呼!当然,这是私下传说,反正死因如出于床第之间,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
萧浮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当城破无可为计时,李秀成在乱军中带着一个亲信书童,出通济门往东南方向驰去,目的是越过茅山,经傈阳、长兴到湖州,与由杭州撤走的太平军会合。
走到一处叫方山的地方,撞见八个樵夫,其中有人认识他,却确不定,便冒叫一声:“忠王!”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识破,便长跪相求:“哪位领路带我到湖州。”
这八个樵夫见此光景,大起贪心,一方面想侵吞李秀成所带的钱物,一方面还想报功领赏。于是这八个人将李秀成主仆骗入山下的“涧西村”,公推一个姓陶的去向清军报信,目的地是驻扎太平门外的李臣典营中,因为姓陶的有个同族兄弟是李臣典的部下,托他转报,比较妥当。
姓陶的经过钟山,又饥又渴,想起这里是萧孚泗的防区,营中有个伙伕,因为供应柴草的关系而熟识,不妨到他那里歇脚求食。
姓陶的得意忘形,休息闲谈之间,透露了擒住李秀成的经过。这个伙夫便转告亲王,亲兵转报萧孚泗,姓陶的便注定要做枉死鬼了。
一番秘密嘱咐,将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萧孚泗,自携亲兵二十多人,烈日下疾驰到涧西村,将孪秀成手到擒来,所带钱财,亦归掌握。姓陶的被一刀斩讫,借以灭口,不过萧孚泗总算还有良心,没有杀那个伙夫,给了他五颗上好的珠子,一匹好马,暗示他连夜“开小差”,走得越远越好。
萧孚泗的得封男爵,就以生擒李秀成之功。曾国荃到后来才知道真相,吩咐赏那八家樵夫,每家一百两银子。结果为亲兵吞没大半,只拿出去一个“大元宝”——五十两银子,由八家均分。
如果李秀成真是为萧孚泗凭一己之力所生擒,这份功劳,就真值得一个男爵了。因为天京虽破,幼天王未获,只说已死在乱军之中,对朝廷似难交代。幸好有个李秀成,论实际,其人之重要又过于幼天王,差可弥补幼天王下落下明之失。
其时曾国薄已由安庆专船到江宁,抚循将士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处置李秀成,委派道员庞际云、知府李鸿裔会审,这李鸿裔,就是曾国荃向朱洪章所说“捣鬼”的“孪某”。
从六月二十七到七月初六,十天的工夫,审问的时间少,李秀成在囚笼写“亲供”的时候多,每天约写七千字,总计约七八万言。却为曾国藩大删大改,所存不过三分之一,方始奏报。其中谈到城破以后,洪秀全两个儿子的下落,说是“独带幼主一人,幼主无好马,将我战马交与骑坐。”“三更之后,舍死领头冲锋,带幼主冲由九帅攻倒城墙缺口而出。君臣数百人,舍命冲出关外,所过营塞,叠叠层层,壕满垒固。幼主出到城外,九帅营中,营营炮发,处处喊声不绝,我与幼主两下分离,九帅之兵,马步追赶,此时虽出,生死未知。十六岁幼童,自幼至长,并未骑过马,又未受过惊慌,九帅四方兵进,定然被杀矣,右九帅马步在路中杀死,亦未悉其是幼主,一个小童,何人知也?”
这段供词,与曾国藩奏报“幼逆已死于乱军之中”,有桴鼓相应之妙,不道弄巧成拙,反显删改之迹——幼天王未死,逃到湖州了。
* * *
在增国藩封侯的同时,又有恩旨赏赉东南各路统兵大帅及封疆大臣:亲王借格林沁,加赏一贝勒,湖广总督官文,赐封一等伯爵,世袭罔替,江苏巡抚李鸿章一等伯爵,陕甘总督杨岳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四川总督骆秉章、浙江提督鲍超,一等轻车都慰世职,西安将军都兴阿、江宁将军富明阿、广西提督冯子材,均赏给骑都慰世职。
东南大员,向隅的只有左宗棠和江西巡抚沈葆祯,上谕中特为交代:“俟浙赣肃清后再行加恩。”这虽是激励之意,但相形之下,未免难堪,尤其是李鸿章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气。往深一层去想,曾国藩节制五省军务,江西、浙江亦在其列,这两省既未肃清,就是曾国藩责任未了,何以独蒙上赏?
再有一件事,使左宗棠气恼的是,江宁战败的太平军,只有往东南一路可退,因而湖州一带,本来打得很顺利的,忽然增加了沉重的压力。如果事先密商,曾国荃定干何时破城,进兵围剿的策略如何,都能让左宗棠知道,先期派兵填塞缺口,伏路拦截,又何至于让战败的太平军,如山倒堤崩般涌过来?然则曾军只顾自己争功,竟是“以邻为壑”了!
朝中当国的恭王,以及上获信任,下受尊重,确能公忠体国,为旗人中贤者的军机大臣文样,却不知东南将帅之间,存着如此深刻的矛盾,紧接着大赏功臣的恩诏之下,又有一道督责极严的上谕,让左宗棠看了,更不舒服。
上谕中说:“江宁克复,群丑就歼,无逸出之贼。”这几句话,便使左宗棠疑心,曾氏弟兄奏报攻陷江宁的战功,不知如何铺张扬厉,夸大其词?
因此对于后面“着李鸿章将王永胜等军,调回长兴,协防湖郡。左宗棠当督率各军,会合苏师,迅将湖州、安吉之贼,全行殄灭,克复坚城,匆令一贼上窜”的要求,越起反感。
“你看,”他对胡雪岩说:“曾氏兄弟,不但自己邀功,还断了别人的建功之路。照字里看,大功已经告成,浙江可以指日肃清,湖州长毛如毛,攻起来格外吃力,即使拼命拿下来,也讨不了好。因为有曾氏兄弟先人之言,说江宁的‘群丑就歼,无逸出之贼’,朝廷一定以为我们虚报军功。你想,可恨不可恨?”
胡雪岩当然只有劝慰,但泛泛其词,不能发生作用,而谍报一个接一个,尽是太平军的某王某王,由皖南广德,进入浙江境界,越过天目山,直奔湖州的消息。最后来了一个消息,是难民之中传出来的,飞报到杭州,左宗棠一看,兴奋非凡。
“这个报告中说,幼天王洪天贵福,在江宁城破以后,由于王洪仁⒀跫煸⒂趵钊鹕⒀钔趵蠲鞒杀<荩露荒翘欤酱锕愕拢缓笥墒睾莸亩峦趸莆慕穑谖逄煲院笄子牒莩悄冢⑶乙训弥彝趵钚愠晌倬竦南ⅲ愿姆夂槿诗为”正军师“。
这一下,左宗棠认为可以要曾氏弟兄的好看了,当即嘱咐幕友草拟奏稿,打算飞骑人奏,拆穿曾国藩所报“幼逆已死于乱军”的谎言。而正当意气洋洋,解颜大笑之际,胡雪岩正好到达行辕,听得这个消息,不能不扫左宗棠的兴,劝他一劝。
“大人,这个奏折,是不是可以缓一缓?”
“何缓之有?元凶行藏已露,何敢匿而不报?”左宗棠振振有词他说。
胡雪岩知道用将帅互讦,非国家之福的话相劝,是他听不入耳的,因而
劝以利害,“我们杭州人有句俗语,叫做‘自扳石头自压脚’,大人,你这块石头扳不得!”他说,“扳得不好,会打破头。”
“这是怎么说?”
“大人请想,这样一奏,朝廷当然高兴,说是‘很好!你务必拿幼逆抓来,无论如何,不准漏网。抓到了,封你的侯’,大人,抓不到呢?”
“啊,啊!”左宗棠恍然大悟,“抓不到,变成元凶从我手中漏网了!”
胡雪岩是有意不再往下说。象左宗棠这样的聪明人,固然一点就透,无烦词费,最主要的,还是他另有一种看法使然。
他这一次上海之行,听到许多有关曾氏兄弟和李鸿章的近况,皆由曾、李的幕友或亲信所透露。有许多函札中的话,照常理而论,是不容第三人入耳的,而居然亦外泄了!这当然是曾、李本人毫无顾忌,说与左右,深沉的只为知者道,浅薄的自诩接近大僚,消息灵通,加枝添叶,说得活龙活现,无端生出多少是非,也没来由地伤害了好些人的关系,因为如此,胡雪岩对左宗棠便有了戒心。
他在想,这位“大人”的口没遮拦,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自己为他设计,离间曾、李之间的感情,说不定有一天,左宗棠会亲口告诉别人如何如何。
这岂非“治一经、损一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