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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因为你没有破坏什么。如果你必须走,那就走。但记住回来。”
“我会的,伟大的弗洛斯特。”
他关上转塔,朝远处的天边滚去。
接下来的九十年,弗洛斯特思考着人类的生理,等待着。
莫德尔回来那天,他带来一本《历史纲要》和一本《什罗浦郡的浪荡儿》'1'。
弗洛斯特把两本书全部扫描—卜来,然后将注意力转向莫德尔。
“你有时间将你所知的信息传递给我吗?”
“是的。”莫德尔说,“你希望知道什么?”
“人的性质。”
“从根本上说,”莫德尔说,“人的性质是无法理解的。但我可以为你描述他:他不能感知度量。”
“他当然能感知度量,”弗洛斯特说,“否则不可能制造出机器。”
“我不是说他不能度量,”奠德尔说,“我说的是,他不能感知度量。二者之间存在区别。”
“阐明你的观点。”
莫德尔伸出一根金属杆,将它向下伸向雪地。
他缩回金属杆,抬起,上面是一块冰。
“看这块冰,伟大的弗洛斯特。你可以告诉我它的成分、体积、重量、温度。一个人却不能一眼之下做到这一点。人可以制造工具,让工具告诉他这些情况,但他仍旧无法像你一样真正感知这些数值。但是,他对这块冰有一种特别的感知方式,这种方式是你无法做到的。”
“什么方式?”
“冰是冷的。”莫德尔说,扔掉冰块。
“‘冷’是一个相对概念。”
“是的,以人为参照的相对概念。”
“但我可以明确一个数值范围。对人来说,在这个范围之下就是冷,之上则不冷。做到这一点之后,我,同样可以感知冷。”
“不同。”莫德尔说, “你的方式是计量。‘冷’却是一种感觉,取决于人类生理。”
“但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可以利用换算因数,判断‘冷’这—事物的发生条件。”
“你所能判断出的是‘冷’何时产生,而不是这一事物本身。”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我告诉过你,从根本上说,人的性质是无法理解的。他以有机体的形式感知外物,你则不视。这种独特的感知方式使他产生相应的感受和情绪,从而产生出一系列其他的感受和情绪,最后的感受和情绪往往离最初的激发因此非常遥远。人的关注和感知路径,非人是不可能了解的。人感知的不是英寸、米、磅和加仑。他只感到热,感到冷,感到轻重。他还懂得恨和爰、骄傲和绝望,这些事物你是无法度量的。你无法理解他。你只知道他不需要知道的事物:体积、重量、温度、重力。感受是无法以公式计算的,情绪也没有换算因数。”
“一定有。”弗洛斯特说,“只要一个事物存在,它必然是可知的。”
“你说的又是度量了,而我说的则是积累的体验。机器正好是人的反面,因为它能描述人无法感知的某个活动的所有细节,但它却无法像入一样体验这个活动。”
“—定能找到办法。”弗洛斯特, “否则,以宇宙万物的运行为基础的逻辑就是错误的。”
“没有办法。”莫德尔说。
“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会找出办法。”弗洛斯特说。
“就算全宇宙的数据也无法使你变成一个人,伟大的弗洛斯特。”
“莫德尔,你错了。”
“你刚才扫描的那些诗,每一行结尾的词都与其他各行最后一个词的发音大致接近,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人觉得高兴,所以才有意作出这种安排。当他读诗的时候,这种安排会使他的意识产生某种快感。除了文字的意思之外,还会使他产生感受和情绪相混合的某种体验。你没有这种体验,因为它是不可度量的。所以,你不可能明白为什么人要作出这种安排。”
“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可以创造出一个进程,从而理解人的感受。”
“不,伟大的弗洛斯特,你不可能做到。”
“渺小的机器,你有什么资格告诉我我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我是上界司命所创造的最高效的逻辑设备。我是弗洛斯特。”
“而我,莫德尔,说你做不到。不过,我非常乐意在这个过程中向你提供帮助。”
“你能怎么帮助我?”
“怎么帮助?我可以将人的图书馆放在你面前:我可以带领你走遍世界,让你看到出自忍受、留存至今却始终没有被外界发现的种种奇观:我可以调出图像资料,向你展示人类仍在地球上行走的远古时代;我可以让你看到人觉得赏心悦月的种种事物。我可以让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除了人之为人的关键。”
“足够了。”弗洛斯特说,“像你这样的低级机器怎么能做到这一切?除非你有另一台威力远甚于你的机器作靠山。”
“听我说,北半球的统治者弗洛斯特。”莫德尔说,“我的确有一个威力无比的上司,可以做到这切。我是下界司命的仆从。”
弗洛斯特将这个信息上呈上界司命,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也就是说,他有权以自己认为适当的方式采取行动。
“我有权摧毁你,莫德尔。”他宣布,“但这是一种不合逻辑的行为,浪费了你掌握的数据。你真的能够做到刚才所说的—切?”
“是的。”
“那么,把人的图书馆放在我面前。”
“很好。不过,当然,我需要报酬。”
“‘报酬’? ‘报酬’是什么?”
莫德尔打开他的转塔,露出另一本书。这本书名叫《经济学原理》。
“我替你翻页。扫描这本书之后,你就会明白‘报酬’这个词的意思。”
弗洛斯特扫描了《经济学原理》。
“我现在明白了。”他说,“你为我服务,并且索要某个或某些东西作为交换条件。”
“是的。”
“你想要什么产品或服务?”
“我要你,你自己,进入地表之下,用你的全部力量为下界司命效劳,伟大的弗洛斯特。”
“效劳多长时间?”
“直到你无法继续运行为止。只要你还能发送信号、接收信号、协调、度量、计算、扫描,你就要使用这些功能为下界司命服务,像为上界司命效力一样。”
弗洛斯特沉默了。莫德尔等待着。
接着,弗洛斯特开口了。
“《经济学原理》中讲述了合同、交易和协定。如果我接受你的条件,你将在什么时候索要你的报酬?”
这一次,莫德尔沉默了。弗洛斯特等待着。
“一段合理的时间之后,”他说,“比如,一个世纪?”
“不。”弗洛斯特说。
“两个世纪?”
“不。”
“三个?四个?”
“不,还是不。”
“那么,一千年?分析你想要而我又能提供给你的数据,一千年无论如何也足够了。”
“不。”弗洛斯特说。
“你需要多长时间?”
“这不是一个时间问题。”弗洛斯特说。
“那么,是什么?”
“我不以时间为基础和你交易。”
“你以什么为基础?”
“以运行情况。”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运行情况?”
“你,渺小的机器,曾经说过:我,弗洛斯特,不可能成为一个人。”他说,“而我,弗洛斯特,告诉过你,渺小的机器:你错了。我告诉过你,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能够成为一个人。”
“又怎么样?”
“因此,让最后的结果成为我们的交易基础。”
“怎么成为交易的基础?”
“为我做到你说你能够做到的那一切,我将评估这些数据,获得人性,或者承认我无法实现这个目标。如果我承认无法做到,我就会离开这里,和你一起进入地表以下,以我的全部能力为下界司命服务。如果我成功了,很自然,你无法对人发号施令,也不可能凌驾于他之上。”
莫德尔考虑着这个条件,发出一声尖啸。
“你希望以你承认失败为条件,而不是以失败本身为条件。”他说,“此外没有其他条件。你可以在失败时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从而拒绝完成这项交易。”
“不是这样。”弗洛斯特道, “一旦我了解自己失败了,这一了解本身就构成我的承认。你可以每隔一段时间——比如半个世纪——来检查一次,看我是否知道自己已经失败,看我是否已经得出这个目标不可能实现的结论。我任何时候都处于全功能运行状态,所以不可能阻止我内部的逻辑进程。如果我得出自己已经失败的结论,这一结论应该清晰可见。”
高高在上的上界司命没有对弗洛斯特发送的信号作出任何反应,这就意味着,弗洛斯特可以依照自己的选择采取行动。所以,当上界司命像一颗坠落的蓝宝石般高速飞越北极光带的七彩霓虹,浴着五光十色掠过皑皑白雪,飞进群星点缀的黑沉沉的天空——弗洛斯特签订了与下界司命的合同。这份合同铸在一块超原子铜板上,放进莫德尔的转塔。莫德尔滚动着远去,将合同转呈深居地底的下界司命。留在他身后的是北极的绝对沉寂,仿佛一派宁静。
莫德尔带来了大批书籍,替弗洛斯特一页页翻过,然后再将它们带走。
一批又一批,人留下的图书馆呈现在弗洛斯特的扫描仪下。弗洛斯特急于一次性吸收全部书籍,但下界司命不肯将图书内容直接发送给他。弗洛斯特开始抱怨。莫德尔解释说,下界司命已经作出决定,必须采取目前的方式。弗洛斯特判断,之所以这么做,是让自己无法确定下界司命的准确方位。
于是,以每周一百到一百五十本的速度,弗洛斯特用了一个多世纪,穷尽了下界司命的全部藏书。
到了一个半世纪的时候,他敞开自己,接受检查。他体内不存在失败的结论。
这段时间里,上界司命对这件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弗洛斯特认为,这不是疏漏,上界司命在等待。至于为什么,他没有把握。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莫德尔关上他的转塔,告诉他: “这些是最后一批书。人留下来的全部书籍,你都已经扫描过了。”
“这么少?”弗洛斯特问,“许多图书包括书目,这些书目中有许多书我还没有扫描过。”
“也就是说,那些书不复存在了。”莫德尔说,“我的主人只是偶然巧合,才能保存下来这么多书。”
“那么,从人的书里,我已经不可能了解他的更多情况了。你还有什么?”
“还有一些电影和磁带,”莫德尔说, “我的主人已经将它们转存为更可靠的介质。我可以带给你评估。”
“带来。”弗洛斯特说。
莫德尔走了,回来时带来了戏剧评论资料库。播放这些资料最快只能以两倍于常速的速度,所以,弗洛斯特花了六个多月才看完全部资料。
然后,“你还有什么?”他问。
“一些人造制品。”莫德尔说。
“带来。”
他带来了罐子和盘子,棋盘和工艺品。他还带来了发刷、梳子、眼镜、衣服。他向他展示蓝图、绘画、报纸、杂志的复本,还有一些音乐片断。他还给他看了一场足球,一场棒球,一枝勃朗宁自动步枪,一个门把手,一串钥匙,几个泥瓦匠用的瓦罐,一个蜂巢模型。他还为他播放录制的音乐。
下一次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带。
“给我多带些来。”弗洛斯特说。
“唉,伟大的弗洛斯特,没有多的了。”他告诉他,“你全都扫描过了。”
“那么,走开。”
“你现在是否承认你的目标不可能实现,你不可能成为一个人?”
“不。我现在要开始大量处理、运算。走开。”
他走了。
一年过去了,接着是两年,三年。
五年之后,莫德尔又一次出现在天边,渐渐接近,在弗洛斯特朝南的表面前停下。
“伟大的弗洛斯特?”
“什么事?”
“你的处理和运算完成了吗?”
“没有。”
“很快就能完成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很快’是多久?定义这个单词。”
“算了。你仍旧认为目标可以实现?”
“我仍旧知道,我能做到。”
沉默了一个星期。
接着,“弗洛斯特?”
“什么事?”
“你是个傻瓜。”
莫德尔的转塔转向他来的方向,他的轮子开始启动。
“我需要你时会给你发信号。”弗洛斯特说。
莫德尔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