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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桑腾圆寂后,我们就启程前往西藏首府拉萨,费时三个月,那是一段辛苦的马背旅
程。从那儿我们继续前往藏中和藏南朝圣,这些地方都是第七世纪以来把佛教传入西藏的圣
贤、国王和学者的圣地。我的上师是西藏传统许多上师的化身,声誉崇隆,因此所到之处,
都受到热烈的接待。
我对那次旅程极感兴奋,美丽的回忆仍然萦绕脑际。西藏人起得很早,为着能充分使用
自然的光线。天一黑我们就上床,破晓前我们就起床;当第一道曙光照临前,背负行李的牦
牛就出来了。大伙儿拆下帐篷,最后才拆除厨房和我上师的帐篷。斥侯先行,寻找良好的扎
营地点,中午左右我们就停下来扎营休息。我喜欢在河边扎营,倾听潺潺的流水声,或坐在
帐篷里,听着雨点拍打篷顶的声音。我们的队伍不大,总共只有二十个帐篷。白天我骑在金
黄色的骏马上,紧挨着我的上师。路上,他不停地开示、说故事、修行,并特别为我设计修
行法门。有一天,当我们快到扬卓曹(Yamdrok Tso)圣湖时,远远看到从湖面反射出碧玉
般的光芒,队伍中的另一位喇嘛左顿(Lama Tseten),又面临死亡的威胁。
喇嘛左顿的死,又给我另一个强烈的教训。他是我师母的老师,师母迄今仍然健在。许
多人认为她是西藏最有修行的女性。对我来说,她是一位隐形的上师,和蔼可亲,恭敬虔
诚。喇嘛左顿身材魁梧,就像大家的爷爷。他六十几岁了,很高,头发灰白,流露出丝毫不
矫柔做作的绅士风度。他也是禅定功夫很深的修行人,只要一靠近他,就会觉得安详庄严。
有时候他会骂我,我也会怕他,但即使在偶然的严肃时刻,他也从来没有失去他的热情。
喇嘛左顿的死很特别。虽然附近就有一间寺庙,他却拒绝去,他说他不想留下一具尸体
让他们清理。因此,我们照往常一样地扎营,围成圈圈搭起帐篷。喇嘛左顿由师母护理和照
顾,因为他是她的老师。当他突然叫她过来的时候,帐篷内只有她和我两个人在场。他对师
母有一个窝心的称呼,称她「阿咪」,在他家乡话的意思是「我的孩子」。「阿咪,」他温
柔地说,「过来。事情就要发生了。我没有其他的话可以送给你,你还是老样子,有你在身
旁我就高兴。你要像过去一般地伺候你的先生。」
她当下就转身往外跑,但被他拉住袖子。「你要去哪儿?」他问。「我要去请仁波
切。」她回答。「不要烦他,没有必要。」他微笑着。「我与上师之间,是没有距离的。」
话刚说完,他凝视天空,就过去了,师母挣脱身,跑出帐篷,叫我的上师。我愣在那儿,动
弹不得、
我很惊讶,竟然有人那么信心满满地凝视死亡的脸。喇嘛左顿大可以请来他的喇嘛帮助
他——这是每个人多么期待的事——但他却一点也不需要。现在,我知道个中原因了:他的
心中早就证得上师的现前。蒋扬钦哲与他同在,就在他的心中,没有一秒钟他觉得离开上
师。
师母真的把蒋扬钦哲找来了。他弓身进入帐篷的样子,我仍然记忆犹新。他看了一下喇
嘛左顿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咯咯笑了起来。他一向叫他「拉根」、「老喇嘛」。这是他热
情的表示。「拉根,」他说,「不要停在那个境界了!」我现在明白,他看出喇嘛左顿正在
修习一种特殊的禅定法门,把他自己的心性和真理的虚空融合为一。「这是你知道的,拉
根,当你做这种修行的时候,偶尔会有障碍产生。来!让我引导你。」
当时我惊呆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如果不是我亲眼目睹的话,我绝对不会相信。喇嘛
左顿竟然复活了!我的上师就坐在他的身边,带着他修完颇瓦法(phowa),引导他在临终
前的神识走过死亡。颇瓦法有多种修法,他当时所使用的方法,最后是由上师诵三遍的
「阿」字母。当我的上师诵出第一个「阿」字时,我们可以听见喇嘛左顿跟着他大声念,第
二声比较微弱,第三次发不出声,他就走了。
桑腾的死,教我修行的目的;喇嘛左顿的死,教我像他这种能力的修行人,经常在他们
活着时隐藏他们的非凡特质。事实上,有时候它们仅在死亡的那一刻出现一次。即使那时候
我还是小孩子,我已经知道桑腾的死和喇嘛左顿的死截然不同;我知道差别在于一个是终身
修行的好出家人,另一个是体证比较多的修行人。桑腾以平凡的方式死去,虽然痛苦却充满
信心;喇嘛左顿的死,则展示了他的来去自如。
在喇嘛左顿的丧礼举行后不久,我们就住进扬卓的寺庙。像平常一样,我还是睡在上师
的旁边,我记得那个晚上我睁大着眼睛看酥油灯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其他人都已经呼呼大
睡了,只有我彻夜难眠,哭了一整个晚上。我躺在那儿,想着死亡和我自己的死,在我的悲
伤当中,慢慢浮现出一种深沉的接受,一旦接受死亡的事实,我就决心把一生奉献在修行
上。
因此,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面对死亡,探索死亡的含义。那时候,我从来
也想象不出到底还有多少种死亡将接着发生。失去家人和我自己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就是
一种死亡。我家姓卡藏(Lakar Tsang),一直是西藏最富有的家族。自从第十四世纪以
来,我家是护持佛教最力的望族,护持佛法,协助大师推动弘法工作。
最令我心碎的死亡不久就发生了——那是我的上师蒋扬钦哲的死亡。失去他,我觉得我
已经失去生存的基础。
现代世界的死亡
当我初到西方的时候,就被两种截然不同面对死亡的态度所震撼:一种是得自成长的西
藏,一种是我当时在西方发现的态度。现代西方社会虽然有辉煌的科技成就,对于死亡、死
亡当时或之后所发生的事却缺乏真正的认识。
我发现今日教育否定死亡,认为死亡就是毁灭和失掉一切。换句话说,大多数人不是否
定死亡,就是恐惧死亡。连提到死亡都是一种忌讳,甚至相信一谈到死亡就会招来不幸。
其他人则以天真、懵懂的心情看待死亡,认为有某种不知名的理由会让死亡解决他们的
一切问题,因此死亡就无可担忧了。想到这里,让我忆起一位西藏上师所说的话:「人们常
常犯了轻视死亡的错误,他们总是这么想:『嗯,每个人都会死。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死最自然不过了。我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这个理论很美,但在临终的一刻就不太妙了。」
在这两种死亡态度中,一种是把死亡当做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另一种则是把死亡当做自
个儿会解决的事。两者对于死亡真义的了解都何其错误啊!
世界上最伟大的精神传统,当然包括基督教在内,都清楚地告诉我们:死亡并非终点。
它们也都留下未来世的憧憬,赋予我们的生活神圣的意义。然而尽管有这么多宗教的教义,
现代社会仍是一片精神沙漠,大多数人想象这一生就只这么多了。对于来世,如果没有真正
或真诚的信仰,大多数人的生活便缺乏任何终极的意义。
我终于体悟到,否定死亡的可怕影响力,绝不止于个人层面,它影响着整个地球。由于
大多数人相信人生就只有这么一世,现代人已经丧失长程的眼光。因此,他们肆无忌惮地为
着自己眼前的利益而掠夺地球,生活自私得足以毁灭未来。如同致力挽救亚马逊雨林的前任
巴西环境部长所说的,我们到底还需要多少类似的警告呢?
现代工业社会是一种疯狂的宗教。我们正在铲除、毒害、摧毁地球上的一切生命系统。
我们正在透支我们的子孙无法偿付的支票……我们的作为,好象我们就是地球上的最后一
代。如果我们不从心理、心灵、见解上做一番彻底的改变,地球将像金星一般地变成焦炭而
死亡。
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来生的无知,使得我们的环境受到变本加厉的毁灭,正威胁着我
们一切的生命。因此,如果我们的教育不谈死亡是什么,或不给予人们任何死后的希望,或
不揭开生命的真相,不是将使事情变得越来越糟吗?年轻人接受各种各样的教育,却对于了
解生命整体意义,以及与生存息息相关的主题,茫然无知,有哪件事情比这个还要讽刺的
呢?
有些我认识的佛教上师,会问前来请求开示的人们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相信今生之后还
有来世吗?我常常对这种现象感到好奇。其实他们并不是问对方是否相信这个哲学命题,而
是问对方从内心深处是否感觉到有来世。上师们知道,如果人们相信今生之后还有来世,他
们的整个生命将全然改观,对于个人的责任和道德也将了然于胸。上师们必须怀疑的是,如
果人们不深信这一世之后还有来世,必然会创造出一个以短期利益为目标的社会,对于自己
行为的后果不会多加考虑。目前我们已经创造出一个残暴的世界,这么一个很少有真正慈悲
心的世界,上述心态难道就是主要原因吗?
有时候我会想,在已开发世界中,那些最富裕、最强盛的国家,就像佛经上所描述的天
界。天神的生活穷奢极侈,享尽欢乐,从来没有想过生命的精神层面。一切都很顺利,直到
死亡逼近,出现不可逆料的腐坏现象。那时候,天神的娇妻美妾再也不敢接近他们,只是远
远地把花丢过来,偶尔祈求他们能够再转世为天神。不论他们怎么回忆过去的快乐幸福,都
不能使他们免于受苦;所有的作为只是火上添油而已。因此,临终的天神都是在痛苦中孤单
地死去。
天神的命运,让我想起今天我们对待老人、病人和临终者的方式。我们的社会只迷恋年
轻、性和权力,却逃避老年和病衰。当老年人完成了他们一生的工作而不再有用时,我们加
以遗弃,这不是很可怕的事吗?我们把他们丢进老人院,让他们孤苦无依地死去,这不是很
令人困惑的事吗?
现在不也是重新检讨我们是如何看待癌症或爱滋等绝症病患的时候了吗?我认识不少死
于爱滋病的人,他们经常被视为贱民,甚至连朋友也避之唯恐不及,大家把罹患爱滋病当成
丢人现眼的奇耻大辱,使得他们陷于绝望,也让他们觉得自己的生命可憎,在世界的眼中,
他们已经死了。
即使是我们所认识或所爱的人濒临死亡时,我们也常常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帮助他们
走完人生;当他们去世之后,我们也不去想象他们将何去何从,或是我们应该如何继续帮助
他们。事实上,如果有人这么想,也会被斥为荒诞无稽。
所有这些现象清晰地告诉我们:比起从前,我们现在更需要彻底改变我们对于死亡和临
终的态度。
很高兴的是,人们的态度已经开始改变了。譬如,临终关怀运动在提供实际和情感的照
顾方面,成绩斐然。不过,实际和情感的照顾仍然不够;临终的人需要爱和关怀,但他们的
需要不只这些,他们需要发现死亡和生命的意义,否则我们怎么给他们终极的安慰呢?所
以,帮助临终的人,必须包括精神的关怀,唯有靠精神方面的知识,我们才能真正面对死亡
和了解死亡。
最近几年,西方先驱如精神科医师库布勒罗斯(Elisabeth K¨;1bler…Ross)和雷
蒙·;慕帝(Raymond Moody)等人,对于死亡和临终的研究使我颇感欣慰。库布勒罗斯深入
探讨我们应如何关怀临终者,认为只要付出无条件的爱和采取比较明智的态度,死亡可以是
安详,甚至是转化的经验。慕帝对濒死经验的许多层面做科学研究,给予人类一个鲜活和坚
强的希望:生命并不是在去世时就结束,确实有「死后的生命」。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