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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牢大狱,一辈子不得好。弄不好,等于是直接进了火葬场。
这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落到于小庄身上就应验了。
电工班长夏冬临出现的时候,正是于小庄万念俱灰的时刻。和高积云搞对象黄了以后,于小庄形销骨立,整个人的
魂儿都被那个解放军排长带走了。她撤出了沈空大院那幢二层小楼,又重新跟娘和弟弟妹妹窝到小平房里过起鸡毛蒜皮
的草根日子。临出来时高家老头老太太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他们也都无话可说,只能是当着于小庄的面,谴责自己
儿子没良心,瞎了眼,同时劝于小庄,说闺女儿啊,咱们虽没缘分做一家人,以后也要常来常往,咱们就当亲戚处着。
闺女儿你别在意,就凭你这相貌,国营工厂的工资拿着,将来找个什么样的找不着!肯定比我那没心没肺的儿子强。
于小庄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忍泪含悲的,跟拙心目中那天堂般的沈空大院依依惜别。
电工班长是她娘托人给介绍的。她娘最见不得二丫头回家来后失魂落魄那个熊样。娘又用一根手指戳着她的脑门子,
恶狠狠地数落道:我跟你说过,女人太上赶着不是买卖吧?你还不信!这回怎么样?你说是不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于小庄忍受着失恋造成的胃绞痛,手捂肚子,蹲在炕沿边上艰难地端碗吃饭,一听这话,眼泪儿又流出来,把饭碗
往炕沿上一(足敦):娘你就别说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那于老太太占了理,岂肯轻易住嘴?愈发变本加厉叨叨:我就估摸着老高家那小子不是个物,那种家庭出身的人,
咋能瞧得起咱们家?要不,娘替你出口气,咱们告他去?给他部队里写信把他搞臭,看不整死他个喜新厌旧陈世美!
小庄一下子泪流得更欢了,她站起来,到脸盆架上扯下一条毛巾擦着眼:娘你别说了娘!我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接着就是呜呜呜呜呜,一通止不住的哭。从小到大,她就不太会哭,小时候淘气她娘打她,长大后下乡干活累、受
委屈,她都从来不哭,没想到,现如今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泪腺这么发达,眼泪还能够这么汹涌!好像她身体里的水分都
化成了泪,全为高积云流了出来。
没人知道她跟高积云究竟因为什么黄的,双方父母也不真正清楚。她回家跟自己娘说,是高积云那小子在外边又有
人了,也是个部队高于家的女儿。于老太太信以为真,一说起来就往往义愤填膺,总想往高积云部队里写信控告。其问
的苦和怨,只有于小庄她自己知道,只有那个高积云知道。
娘眼看着二丫头茶不思饭不进,快瘦成个鬼,她就走东家串西家,托四邻八舍的替自己二闺女踅摸人家。想想吧,
还是自己那大闺女小顶让娘省心,她已经自己在本溪找了个当地的工人,静悄悄完成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这个老二,最
不能体谅娘的苦,眼下已经24岁,眼见得快要成为老姑娘,再不张罗着赶紧再找,越拖越岁数大嫁不出去。她娘急得像
火上房。邻居们也能体谅老于太太的苦心,凡是看过军绿吉普停他们家门口的人,都从她娘口里知道,有个当兵的小子
以搞对象为名把老于家二闺女给耽误了,那小子后来又勾搭上别的姑娘,闹得现在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于家二丫头竟然
会没着没落的。邻居中有几个喜欢保媒拉线的,得到于老太太委托后,不断零售和批发过来一些未婚男性。可是于小庄
总是带搭不理,脸阴得滴出水来,让她去相看她也不去,偷偷安排男方到她家里来借引子相看她,她一察觉来人有此意,
根本不给人好脸,门帘一撩,出去了。
把她娘急的,终于失去耐性,破口大骂道:二鳖犊子你一天到晚嘟噜个脸子,你给谁看呐你?!我这个当妈的把你
养大,你说我是该你的还是欠你的?挺大个丫头总赖在家里,你到底想怎么着吧?
于小庄也不回嘴,她连回嘴的兴趣和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含着眼泪,迈出屋门,走上大街,茫无目的地踟躇逡巡着。
自从高积云一走,那些曾经共同走过的彩色甜美的街道、树丛、公园、楼房,又返还成了灰蒙蒙脏乎乎的惨淡黑白,她
的眼里,重又蒙上厚厚的翳子,鼻孔也堵塞进万千尘沙。没有什么街景再能人目,没有什么香气再能沁肺润肠。
实在拗不过去了,无路可走,于小庄终于还是赌着气、窝着心跟夏冬临见了面。新介绍的这个比于小庄大五岁,人
长得一般,个矮,小眼睛,肤色较白,家庭生活困难,上边有俩姐姐下面三个妹妹,妈没工作,爹提前退休让儿子到厂
里顶替当工人,故而才让他逃避过了上山下乡这一劫。一看这些条件,哪儿哪儿都跟高积云没法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但是,现在哪还是那么比的时候啊?介绍人事先预告说,夏冬临在国营电力系统工作,挣钱多,待遇高,结了婚就
能分房。这后一点最能打动她。于小庄现在最需要的只是搬出家去住,她需要的是有个落脚的地方。再呆在家里听娘的
数落唠叨,她就非成神经病不可啊!
电工班长夏冬临同志,第一眼就被于小庄的美丽给震住了,以至于后面的谈话相亲情节都恍恍惚惚没记清楚。他所
接触过的女人里,除了家里一群歪瓜裂枣、豁齿龅牙的姐姐妹妹,就是工厂七荤八素浑不吝、当着许多大老爷们面就能
撩起衣襟奶孩子的大老娘们。他心目中最美的美人,就是电影《卖花姑娘》里那个长着一张柿饼子脸的花妮。曾几何时
他遇见过眼前这般杨柳细腰、赛若天仙的真美人儿?!简直把他整的,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么个大美人儿,又是国营厂
子职工,各方面条件都算相当拔尖,为什么拖延这么久才来找对象?
事后他还把介绍人悄悄拖一边,问老于家丫头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么好条件咋才找对象?
介绍人立刻不高兴地驳斥他说:有什么毛病!我说你小子这可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还怕鲜花插啊!人家就是因
为条件太好、太挑剔,最后挑花了眼了。这不嘛,要不是因为年龄大了,她娘着急,人家这还晃悠着挑拣呢!你小子拣
了个大便宜,还不赶紧主动献殷勤。
夏冬临一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十分主动,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献殷勤、表忠心、轧马路、买冰棍、送手
绢、送头巾,出手大方。不光贿赂于小庄,同时也没忘了讨好未来丈母娘,星期天没事儿就到丈母娘家干活,担水,买
粮,买煤,打煤坯,样样都做,连剁鸡食这样的活也抢着做。他还时常送些小礼物,笼络未来小姨子小舅子,给小芳买
了一副尼龙手套,给小刚装了一个晶体管收音机。
这一通忙活的,很见效果,夏冬临同志的勤快热情、热爱劳动、心灵手巧的优秀品质,给娘家留下良好印象。她娘
开始数落三心二意的于小庄:二丫头你说你还想找啥样的?别总一天半死不活的对人家。我看那夏冬临人不错,人家对
你那叫一个好!为了你,那叫啥都舍得出来!你想想,你那个高积云还有大下巴,能做到这样吗?
不能,的确是不能。即便不能,于小庄心里的某一部分,还是被高积云给掏空了,空出一个大洞,很大很深的洞,
任何人,都没法代替去填充、弥补。
夏冬临更是不能。任由他里里外外忙忙乎乎,做着雄性生物求偶的一切动作,于小庄心里就是木然,不迎合,不拒
绝,听之任之,听天由命。直到相处两个月之后,有一天,夏冬临告诉她,厂子里在北陵那边有一批新房,如果他们这
时办登记结婚,这批分房就能赶得上。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于小庄心里还在别劲儿,似乎是在说,这算什么!哪有为了
分房而结婚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她还有些瞧不起似的用白眼翻了夏冬临一下。
可是,等到夏冬临从厂子房管科哥们那里借来了刚刚竣工的那幢楼房的钥匙,说服了于小庄一起去实地考察时,于
小庄才觉得胸口上像被人狠揍了一拳,脑子里立刻清醒了!
那是一幢让人眼热的房子,位于皇姑区北陵大街旁边。它的前后左右,都是低矮昏暗的平房,只有它,鹤立鸡群,
足以想见“电老大”行业的霸王地位。灰色楼房端端正正,五层。从单元门进去,每个楼梯口有三家,左边二居,右边
也是二居,中间是一个一居。夏冬临说,凭他的条件,能分到一个一居室,等以后年头够、有小孩了,还能够调大的。
他们就进去看了一下户型。虽说是一居,但客厅、卫生间、厨房、卧室齐全,在那个七十年代民居中,够先进够牛气的!
于小庄虽曾进驻过沈空高干楼,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她在人家家里处处小心翼翼,一点主动权没有。现在不同,
只要履行一道手续,就是说,把户口本从家拿出来到街道登记处和夏冬临盖一个戳,这个房子就归他们了。房子的钥匙,
有一把就是她于小庄的。于小庄这时才像从一个漫长的梦里惊醒,原先恍惚的一切都变得具体实在。
是那座新崭崭的房子,治好了她的失恋症。她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得积极,活跃,对待夏冬临的态度也一天天温和。
夏冬临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变化的深刻来源,但是,这房子起作用了,他还是能感觉到,看房前和看房后的于小庄态
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管怎样,他还是高兴,简直给点阳光就灿烂。于小庄不免就心怀愧疚,觉得人家夏冬临对自己
毫无保留,自己却把他一片好心都辜负了。她尽量报还、弥补,对他的亲热举动也有了稍微热情一点的反应。夏冬临得
寸进尺,肉身总想提出越界要求。于小庄冷静将之拒绝阻隔于衬衫之外,并挑选时机,知道他已离不开自己时,她才说
出自己一大堆缺点,含蓄地将丑话说在前边。
她说,我脾气不好,倔。从小我娘就说我是个犟种。
夏冬临说,没事儿,我脾气好,我比你大,我让着你。以后咱家活都是我做。
于小庄说,我气管不好,有点炎症。
夏冬临说,那怕什么,素常过日子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再说这气管炎肺气肿什么的也是咱北方的常见病,咱家我
爹也有这毛病。
听她这么一讲,于小庄心里得到宽慰,她的睡觉气喘是最让自己有失颜面、放心不下的。
既然夏冬临能够这么不当回事,她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了。
去登记之前,她娘要求男方家里有个订婚仪式。养了这么大的丫头,也不能说领走就领走,总该有个表示。于小庄
嫌麻烦,说算了吧,我希望越简单越好,我大姐在本溪结婚也没走这一套程序嘛!
她娘说:死丫头你说什么呢?婚姻大事,一辈子就一回,怎么能嫌麻烦?你大姐那是因为在本溪,来回来去跑起来
不方便,你这双方都在一个城里住着,那一套老礼可不能省了。
没办法,拗也拗不过,就听她娘的吧。定亲的过程很讲究,仪式完全按照老理儿进行。一个吃饭的炕桌放在炕当央,
划出楚汉河界,她娘坐炕沿左边,他娘坐炕沿右边。她娘是绝对的主角,他爹他娘是次主角。现场参加人员还有于小庄、
夏冬临两个配角,外加于小芳于小刚两个龙套。
仪式进行得有条不紊,有礼有利有节有序。于小庄她娘天生一块好演员坯子,似经过许多大风大浪,台词一点不含
糊,形体动作跟得上,你来我往,有进有退,很好地控制了舞台节奏,使定亲演出一直向着我方、而不利于对方的方向
和气氛发展。
夏冬临的爹妈一看就是普通劳苦大众,年纪跟于老太太不相上下,他爹是个大面瓜,半天蹦不出一句嗑,他妈一看
就是厉害老婆子,脸上的肉丝子也是戗着茬儿长,就是磨练得还不到气候。她妈递给他妈一棵大生产牌香烟,他妈接了,
两个老太太吧嗒吧嗒,抽起时髦烟卷,谁也不说话,沉默着,像是武当和少林第一次用暗功在私底下过招较量。他爹则
完全置身局外,从报纸边撕下一个小纸条,从随身烟荷包里捏起一撮烟丝放里面,再将纸条卷上,一点一点捻起旱烟卷。
放完了烟幕弹,她们还是出招了。双方都表扬了一下对方的孩子,有出息,懂事理,家长教子有方,能落户到我们
家来是我家孩子的福分。以后还要替我多多管教,就像管教自己孩子一样,别客气,该打打,该骂骂。
他妈用眼神示意献上彩礼。他爹就赶忙从兜里掏出一个大红包,鼓鼓囊囊,递给当家的老伴,她娘接过来,顺手撂
在炕桌上:这是一点心意,给孩子的,置办点结婚新衣裳。
她娘也不伸手接,示意侍立在一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