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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大白菜,蹬平板车领着奶奶上医院。在她们这个缺少男人的家庭里,像这样有一把子蛮力气的男人似乎很需要。
男孩家在郊区于洪区,而夏小禾她现在是有貌,有房,有省城户口。这些都令男孩羡慕。
尽管男孩不住来家献殷勤,奶奶和姑姑仍然合力反对,说是有危险。老夏家男人都短命,不能再招个当警察的来家,
早上出去,晚上说不定就抬回来一个死鬼。
这个对象也被搅黄了。
第二次恋爱留下的感觉是纠正了第一次的自卑。夏小禾头一次对自己的相貌产生了自信,还有自己现在的家庭条件,
也通过警校男生的夸赞而产生了自豪。自己虽说没爹没妈,但一套住房足以抵得上贫苦人家的无数平凡爹妈。
等到她三年以后毕业找工作时,仍旧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她学的是文秘专业,还是回了电厂。不过这回不是当工人,
而是通过大姨托关系找人帮忙,进了高层办公室上班。
这时节东北的几大电网已经联合转制并轨成电业集团。沈阳城灯红酒绿,香风熏人。万豪酒店、希尔顿酒楼拔地而
起,高速路、立交桥一条条一座座兴建,桃仙机场、新北站、家乐福、沃尔玛连锁商场纷纷建立,一个商品经济的新时
代到来了。夏小禾被分配到集团公司上班。一开始,做的是最低级的职员,那种看门的秘书,坐在办公楼前台,主要负
责来人登记,打电话。其实这就是过去收发室老头的那个职位。现在的公司写字楼都讲排场,设置运营如同酒店一般,
将传达室设在大堂内,守门的小姐如同大堂领班。
命运的改变,源于一次偶然的机会。集团老总武殿新一次开会,接见西北来的客人。女秘书临时不在,只有几个男
下属陪同。夏雪花进总裁办公室去送信件时,他们已经要起身出发了。武殿新当时随便问了一句:小夏,会喝酒吗?
她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只是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那好。收拾一下,跟我走。武殿新说。
十八、
夏小禾那晚的喝酒,放倒了一桌子人。他们集团也跟西北电网谈成一笔大单。
喝酒,有何难?从小,夏小禾就被爷爷用筷子蘸酒逗她,看她那辣得龇牙咧嘴的样子,爷爷就会高兴得大笑。渐渐
的,她就适应了,还有点成瘾。曾经,她在那铁西区一带跟坏孩子们厮混,常偷出家里的酒,一瓶一瓶对嘴吹,像玩儿
似的,然后就一起烂醉,呼呼大睡,最后是被各家大人寻味找来挨个儿给揍醒。
她当然不知道,母亲于小庄,当年在广阔天地里,是怎样练出一副喝烈性酒的好肠胃!她把那个基因,一点一点编
码进她生命的密锁里。母亲,总在命运的关键时刻,悄悄护佑着她,给她以胆量和能力。
但是这回,似乎被灌得狠了点。她也是上大学好久不练的缘故,酒量有所下降。众人散去以后,她也终于支撑不住,
但还是忍着,没有出丑。直到武殿新总裁的车送她到家后,才一头扎进卫生间,疯狂呕吐,酩酊大醉。第二天,又没事
人一样,光鲜一新,穿着粉红职业套装,按时出现在前台自己岗位上。
从那以后,总裁开始注意起这个孩子。以后又有几次应酬,他也很随意地带上她,见这女孩子小小年纪,却如此懂
事,谦逊,得体,很知道自己的岗位职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或者不说话,做乖乖女,贤淑贞德,挡酒敬茶,招
伎点歌,样样做得滴水不漏。总裁心里甚为欢喜。他就想到让她给自己当秘书,但没有位置。又想了一想,说,对了,
你就到招待办吧。
没过多久,那个中年的招待办女主任就被换岗到了别处,夏小禾当上了主任。她更加如鱼得水,殷勤侍奉,陪伴在
老总身边。过往的客人临走都会翘起大拇指夸赞说:武总,你这个招待办主任厉害!酒量深,不见底啊!佩服佩服!第
一眼,我们都以为她是电影里的周璇呢。哎,那周璇是你演的吧?
夏小禾这时并不像其他秘书那样,火辣辣回敬过去,用大眼睛盯人,而是把小头一低,佯装羞涩,捂着嘴吃吃吃笑。
武殿新见状心旌摇荡,更是把她喜欢得不行,恨不得当场就一把揽入怀中。
夏小禾私下里也去翻查过,这个武殿新武总也老三届,清华毕业生。算了一下年龄,竟然和夏小禾的母亲于小庄同
一年出生。夏小禾在心里唏嘘:人的命运竟会有如此不同!母亲早已经长眠于地下,而眼下这位,却正驰骋于官场江湖。
他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文革结束后考大学政审不通过,也是几经折腾才被录取。这个人,有胆识,有魄力,具有企业家
及政治家的风度气质,原先在东北总电厂当书记,集团一成立,就被委以重任,当一把手。都说他还可以再继续往上走,
去水力电力部任职。
没经什么周折,他们就到了一起。他和她,不知是她的有意投怀送抱,还是他的刻意勾引,总之是一拍即合,郎情
妾意,愿打愿挨,早早晚晚的事儿,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她是在他身上成长的。她对他充满了仰慕和敬佩。她喜欢被他抱着的感觉,被他娇着,哄着。虽是跟自己父母一般
年纪的人,也很会调个情弄个景。他的硬撅撅的胡须蹭着她的脸,舒服痒痒的难受或好受,总惹得她情不自禁。这种感
觉,远比他把那根东西放进她的肚子里的感觉要好得多。那种插入方式并不是说她不喜欢,而是她刚20出头,性还在沉
睡,要等到她有了一些年纪和经验,雌激素里比多荷尔蒙多了以后高潮才会轰隆轰隆地来临。就是这种被宠的感觉,在
她二十多岁的人生中从未有过。
每当事毕,他喘气休息的时刻,就会抱着她小小的光滑的身子,嘀嘀咕咕,说着一些枕边的话。单位里的或江湖里
的事情,有些她不懂,有些她听得懂。慢慢的,她就全懂了。上下左右,人际关系怎么处,怎么打理,都是大学问,都
有大文章。在这方面,她很有悟性,有足够的聪明。她已经完全按照他的想法来思考问题。他是她进入社会的第一个导
师。
他把她催成一个女人,又迅速练成一个老人。
她必须学会知恩图报,滴水不漏。
偶尔,想厮守终身的念头一经出现,就被他无情地掐灭。他告诉她,你若乖一点,不惹麻烦,好处就大大的,就能
宠着你。若惹麻烦,搅得鸡犬不宁,老婆哭孩子叫,挡了晋升的道儿,当心我整死你。
她知道尽管他是假装开玩笑,但说的都是真的。自己的确是他手里的一个蚊子,一只蚂蚁,一拍就死。
她也终于明白,自己其实寻找的是父亲。奶奶和姑姑将变态、畸形的母爱弥补给了她。现在,总裁来偿还父爱。
他们的磨合达到了默契。他们互相有用,互有所求,谁也不会给谁捣乱。公开场合,他们在人前一本正经,一致对
外,正气凛然。关起门来,就是另一番浓情蜜意,如胶似漆。滑溜溜的小姑娘搂抱入怀,还给了他第一次,绝对是原装
的,够他感怀。男人,都很看重这第一道工序。她躺在这个厚味的男人怀里,有安全感,同时也得到了物质上的便利。
说是什么都不求,但是无形中她还是获取了巨大利益。电力系统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时给她换了大房子,象征性地交了一
点点增添面积的房款补差。给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倒霉弟弟在沈阳安排工作,帮她那几个落魄下岗失业的姑姑家的孩子们
一一安顿生活——这些,都成了夏小禾的事儿,其实,也间接是总裁的事儿。没有总裁在身后依托,她呼风唤雨,靠什
么?
现在她是老夏家全家人的主心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人敢说一个“不”字,没有一个人
敢吭气。
接到通知说,原先浑河岸边那一片坟地要平了,要求厂里把夏冬临的坟迁走。厂里跟夏小禾商量,迁到西边回龙岗
那边墓地。夏小禾提出索性在那里买一块墓地,把父母合葬,再把爷爷奶奶的坟也迁到一起。奶奶一年前也已经去世,
老夏家一家人的坟都单摆浮搁在各处,现在,她要出面把她的先人们安放在一起。
厂里赞叹她的仁义孝顺。她工作过的那个厂子早已经归属到集团下边,他们也知道如今夏小禾在集团公司里的地位。
所以现在他们再跟她说话,都有点讨好、巴结。她说怎么做,就得怎么做。需要什么,就提供什么。
迁坟的一应事务都是厂里出人出车帮忙干的,夏小禾和几个姑姑只是在一旁指挥。当年,母亲、爷爷、爸爸人殓下
葬时都没有让她去,那时她还太小,大人们怕惊吓着孩子。这回,她把这过程补齐了。见了那些重新挖起的骨灰盒,她
的内心空荡荡的,空得整个人都剩下一层壳子。
迁坟之后没多久,夏小禾半夜睡觉总是做噩梦,总是梦见那个照片上的母亲在喊:我不跟他在一起!我不跟他在一
个房子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去!
夏小禾“腾”地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她把事情跟大姨一说,大姨红了眼圈:作孽啊!看来是他们上一辈子的架没
有打完,下一辈子还要继续打。
我想把妈妈的坟迁到姥姥家坟地里去。夏小禾说。我想让妈妈回家。
大姨说:那能行吗?老夏家能同意吗?哪有过了门子的儿媳妇把坟又迁回娘家坟的?
夏小禾说:老夏家的事情我做主。我说行就行。
那口气,是不容置疑的。无形之中,也完全是总裁的气度和语气。
大姨回去跟于家几个舅舅和姨商量了一下,大家都唏嘘感叹说:这孩子!命大,命苦,有出息。小庄这回在九泉之
下可以瞑目了。
给母亲迁坟的事情都由夏小禾一个人来操办。她不要老夏家任何人在场,调动来厂子里的一干人马,简单利落把事
做完。于小庄的新坟,就落户在老于家坟地把边,挨着她父亲母亲和两个哥哥的坟。
从此以后,夏小禾的梦果然安静,母亲再不来扰她。
两年以后,总裁武殿新果然调到京城去做官。
带我去吧。夏小禾绻在他怀里,像个小猫一样,柔声细气地说,同时用小爪子轻轻挠着他的胸脯。
你一走,我不可能再侍候别人。她说。
总裁一惊,侧过身去,定定地望着她。
她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官话了。
总裁很是震动。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怀,实属不易。这完全归功于他的调教和熏陶。
好,容我安排一下。他说。
他是个有心人,仍然能念及她的妙处。人虽高升,但也未想到过要把她抛下。只是还没工夫打理。
到京赴任后不久,果然他给她回话,说:你来,有两条路,一条是安排在系统所属一个部门工作;第二条是到部属
院校学习,适应环境,先读一个学位,然后再从长计议。
她想了想,选择了第二种。
尾 声
趁着这回武殿新回老家东北来开会,夏小禾收拾行囊,整理行装,准备跟他一道进京,开始新的征程。
临行,她要武殿新陪她到母亲的坟上告别一下。武殿新不置可否。他本不想就私人事情与夏小禾在一起双双露面。
但经不起小禾一番肢体上的甜言蜜语软磨硬泡,他一想反正自己也已经离开沈阳,即便遇上熟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相干,
也就模棱两可,简单答应下来。
这让夏小禾萌生出一丝莫名的幸福感。
他们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赶在上午人少的时候,穿过重重枯树夹道,来到东陵墓地。
夏小禾一笔一画将母亲碑上的字迹描完。她站起身,将小板刷和油漆交还给守陵大婶。
武殿新抽出两张钞票,递给站着的那位有着鹰隼一般眼睛的守陵人:老人家,多行好事,请帮忙照顾好这几座坟。
鹰隼眼忙点头作揖道:哎,哎!你放心吧!好人一生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
守陵大婶又培了一锹土,弯下腰去替她把百合花正了一正。
夏小禾蓦地想起,她今年也是29岁,正好是母亲去世的年龄。这里边躺着一个跟自己同样大的女人。她因死而永生,
自己却因生而要不断体会死亡。
29岁,对于死者多么短暂,对于生者,却又多么漫长!好像她活着的过程,29年的生命,就是不断给亲人送葬的过
程。
她冲着母亲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等到再抬望眼,见一路枯树。她的心,仿佛已经有一千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