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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庄给娘的家信总是愉快歌唱,于小顶却总是哭天抹泪,忧郁抱怨。
新宾知青先是在大队部里打地铺度过了最初几天懵懵懂懂、杂乱无章的日子,接着又被分派到老乡家住。直到开春
化冻以后,队上才整来一些砖瓦木料,学着其它地方的样子。在村头西边一片水田边上专门给他们盖起了青年点。他们
事先并没做好迎接一大帮城里下来的毛孩子的准备,但是作为一项政治任务,还必须得贯彻落实。
于小庄刚一去的时候,还敛着性子,老老实实装着知书达理的城里人模样。她所在的这家房东姓赵,家里有老头老
太太,也有好几个孩子,大儿子儿媳单门立户独过,二儿子在林场工作不回来住。家里有一个跟小庄一般大的闺女,下
面还有两个弟弟。他们把南屋腾出来让给小庄和自己闺女同住,老两口带俩儿子住北屋。一家子人都和善,好脾气,大
妈得知她才16岁,还满怀爱怜心疼地说:这么小的孩子就出来受苦遭罪,这让当妈的该有多心疼啊!听了这话,于小庄
的心里热乎乎的。从来还没有人这么拿她当上宾看待,没这么高看过她一眼。
她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安慰,自我意识也跟着进一步提高。平常也知道了以礼相报,手脚勤快地帮着大妈家里做这
做那的,通常总是被他家人把她急忙拦下。他们在饭桌上把她拥为上宾,请教各种与省城沈阳有关的问题,比方说沈阳
故宫什么样?皇帝真在那里坐过吗?金銮殿是不是用真金子做的?听说沈阳东陵还埋着一个皇帝和他老婆?真有一个抗
美援朝烈士陵园吗?课文书上说红旗一角都是烈士鲜血染成的,是有那么多血吗?沈阳有很多大百货商店?中街和太原
街上到处都是漂亮衣裳?你们买布要布票吗?
问这些粗浅问题的当然是他家女儿菊花外加两个小学生。赵大爷感兴趣的是沈阳皇姑屯和柳条营还在吗?当年张大
帅被小日本炸死在皇姑屯,逼得张学良反蒋抗日,张学良,那英雄啊!东北人的骄闹(傲)!赵大妈感兴趣的问题是小
庄她家里几个孩子?爹娘都是做什么的?人住在省城是不是天天都吃大米白面?听说省城豆油不用限量供应,猪肉绊子
随便往家搬,想吃多少买多少?不像咱们这儿猪都是生产队的猪,不许随便宰杀。
所有的问题都令于小庄汗颜,大冬天的直觉得脊背上冷汗都冒出来了。虽说她身为沈阳人,沈阳城生,沈阳城里长,
可是关于沈阳的知识她又有多少呢?他们说的那些个地方她又去过几个呢?16岁的城市贫民家庭出身的于小庄,她的活
动半径几乎没超出过沈阳市从沙山到八王坟乱坟岗子一带。四年级时学校组织过一次清明祭扫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顺便
到北陵公园的草丛里玩了一回藏纸条。她成功地找到两张纸条,从老师手里换回一根半自动铅笔;五年级时跟两个女同
学去过一次中街,在第二百货商店的四层楼梯上来下去跑了十个来回。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楼房和楼梯,才知道房子还可
以摞起来盖啊!知道有故宫,但从来没去过。有一次好像坐车从门口路过,窄巴巴红彤彤的一条小街,一溜红墙挡着,
不知道什么意思。初中二年级时,见过一次沈阳南站火车站,看到了站前广场上二战胜利纪念碑上的苏联坦克雕塑。也
就是那次她偷偷追着大姐要跟去北京串联,最后被老娘追去给拎了回来。
还有什么?可怜城市姑娘于小庄16岁的生命履历里,一片空白,惨淡无光。
但是她不能辜负赵家一家人的信任和崇拜。面对全家殷殷切切的目光,她真的不忍心让他们失望。于是,她使出浑
身解数,篡改历史修正现实,通过想象和虚构,把一个天花乱坠的沈阳口吐莲花般从樱桃小口中献给他们。她同时还给
他们塑造出一个整日逛商场、逛公园、天天吃大米白面、衣食无忧的城市姑娘形象。
赵家人愈发觉得城里姑娘屈尊下乡来改造思想,是受了委屈了,他们对她越来越好,对她的崇拜不断升级无以复加。
第一次回家探亲过年时,于小庄的背几乎都要被他们赠送的山货压弯。不光有木耳、蘑菇、榛子等山货,最令人吃惊的
是,赵大爷竟然送给她一张狍子皮!那是一整张上好的狍子皮,酡红色,毛色柔软、细腻,是赵大爷去年进山里打的。
听说小庄她娘有老寒腿,赵大爷拿出这块狍子皮非要小庄带回去给她娘不可。小庄一下子惊呆了,忙推搡说:这么贵的
东西,我怎么能要呢?赵大爷说,山里的东西,到处都是,不是什么稀罕物,给你娘带回去,想要啊,明年大爷再去打。
于小庄激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回到家,将这些跟娘一说,娘也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娘说,二丫头,咱这是祖上
积德,摊上了好人好地方啊!你可给我记住喽,人敬咱一尺,咱就得敬人一丈,别让人说出咱一个小气。
果真,她娘以实际行动兑现了箴言,树立起17岁于小庄正确的待人接物观。于小庄I 临走时,她娘将平时紧紧巴巴
省下的几个钱、几尺布票,拿到商店给赵菊花和赵大娘扯了花布,给赵大爷带了沈阳产的烟卷,给两个上学的孩子买了
半斤糖球。
赵大爷一家拿到省城来的礼物时,也是激动得战战兢兢。对于一辈子没出过山里的这户人家来说,有了省城的这层
关系,简直就像跟北京建立起联系一个样啊!
就在于小庄把自己那点有限的知识抖搂完、理屈词穷编的谎话也要露馅韵时候,很快,他们就离开了老乡家,集体
搬进了青年点。下乡的第一年几乎是知青跟老乡们之间的蜜月期。这里的贫下中农淳朴,厚道,都很高看他们这些城里
来的知青,挺拿他们当回事。他们知恩图报,也还懂得尊重当地老乡,一颗红心,踏实肯干,积极准备奉献青春,扎根
多少多少年。茫茫林海,白色雪原,秋季的落叶,春花的烂漫,夏天绿色田野,一望无际的山川……都足以让初次离开
家门的小青年们惊奇感叹!于小庄他们像小山妖重回山林,那份快活、得意、自在。无论进山伐木砍柴,下田插秧割麦,
还是田间打场脱粒、上山采药护林……什么都是第一次,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新鲜好奇好玩蒙蔽住了感官。
及至季节轮回,大自然的面貌总是翻来覆去那一套时,不耐烦的情绪一天天缭绕上来。知识青年们开始苦中取乐,
恃宠怙娇,满地撒野,喝酒抽烟,行令猜拳,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有点开始招人烦。两年以后,当他们掌
握了山间林场的规律,知道山里那些上等木材的价值,有知青开始偷偷往家运货,勾搭长途运输司机,把原木和破好的
板材往山外拉。这种行为的定性可以叫做“投机倒把”,情节恶劣严重的,前边还可以加上“反革命盗窃”几个字样,
罪行非同小可。
艺高人胆大,闲着也是闲着,不干点啥可怎么得了!还不把人憋爆炸?
长着一双美丽桃花眼的知青于小庄,就勇于搭乘那些土蓝或老绿色长途运输大破车,怡然自得地坐在副驾驶位置,
往返穿梭于从新宾到沈阳的崎岖山路上。
大姑娘点头。
进驾驶楼。
小伙儿一摆手,汽车照样走。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新宾那些跑长途司机编的顺口溜。长年跑山道寂寞无聊,他们都巴不得有年轻女子搭车,那
可比抽什么老刀牌烟卷都要提神醒脑兴奋。尤其又是于小庄这么个眼珠子滴溜乱转、小嘴蜜甜吧吧吧吧会说话的城里女
子,她要能搭车就更让人亢奋。就见那些嘴上没毛的小伙儿或中年汉子,手把方向盘,胸口突突突跳得像揣了小兔子,
打轮,爬坡,急减速,急起直下,狂颠几下,故意把于小庄吓出惊叫!司机这时就使劲咬着牙,憋着腮帮子,以免泄露
出暗暗得意的雄性动物的笑。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寂寥的沈阳城八王坟乱坟岗子胡同里,经常出现一个颇为动人的景象:一台解放牌汽车或东方
红牌大卡车,停在老于家狭窄肮脏的胡同口。车斗里摞着满满的木料,有时是粗大的原木,圆咕隆咚保持着树干的最初
形式,有楠木红松榉木水曲柳,有时是破开的板子,齐生生白花花一摞压一摞,板芯里树木的纹路清晰可见。没有干透
的松树坯和木板芯总会散发着来自森林的清香。驾驶楼的车门一开,吱扭,右边下来他们家的二闺女;再一吱扭,左边
走下来一位司机,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或者是精瘦黑红的山里小伙。他们就会吆喝家里人出来,忙不迭地把车上大包
小裹的东西往下卸。小庄、小芳和老太太忙着拎豆油、木耳和榛子,小刚和司机忙着抬木料。一次也就是卸下一根原木,
或两块板子,拿得多了,被待会儿的接货单位看出来,容易出事儿。
那个老太太,呼扇着大脚忙里忙外,张罗着把客人往里边让,给客人沏水倒茶点烟,又忙着让小刚小芳到合作社去
买酒买肉买花生豆,回来炒上一桌子菜招待客人。等到小庄闺女陪司机喝完茶抽完烟,老太太这边菜也麻利地炒好,通
常是二两烧酒,木须肉,炸花生米,猪肉炖粉条,焖大米干饭。香喷喷的饭菜摆上炕桌,司机和小庄是主宾,坐在正手,
老太太坐在下手陪着。两个双胞胎来人不让上桌,得等到大人吃完走了以后,他们才能拣一点残羹剩饭。小刚自尊心极
强,面对这种场面,他看也不看,扭头就走。智商有点低下的小芳吃着手指头,眼巴巴地躲在门角偷看,还滋溜滋溜吸
着鼻子。她娘就呵斥她:去,外面看着去,别让小孩子们鼓捣你二姐的车。
你二姐的车!瞧瞧!说得多自豪!多美滋滋的!好像她们家二丫头真趁了一台车似的。小芳老大不情愿,扭搭扭搭
来到屋外,见到那些好奇的胡同里的野孩子们,果然一个一个猴儿一样地爬上了汽车,有的攀上车帮,有的钻上车斗,
有的吊在车门外,边拽着把手当秋千打。小芳急得哇哇乱叫,撵也撵不走,赶也赶不尽,上去跟小孩子们一通撕扯,最
后被打得披头散发,哭哭咧咧去找她小哥。小哥于小刚闻讯赶来,不由分说,上去三下五除二,几个飞脚加“垫炮”
(握紧拳头从下颌处往上用力一击),小崽子们纷纷倒地作鸟兽散,有个别年龄小挨打重的哭着鼻子回家找家长告状。
等到邻家挨打的小孩儿被家长拖着找上门来说理时,于家这时恰巧已经宴请完毕,司机和随行人员小庄都吃饱喝足,
小庄又随车走,跟车驶上下一段征程。邻家小孩的妈先还是期期艾艾,指着孩子脑袋上肿起的大包,控诉他们家小刚下
手太狠,打架没轻没重。于老太太正沉浸在姑娘拉山货回来的喜悦里,漫不经心地说:都是孩子,哪有个舌头不碰牙的,
要我说,小孩子打架,打也就打了,待会儿扭头抹脸又照样一块堆儿玩。咱们大人家,最好别跟着搀和。
邻家小孩的妈,叫做张大咧巴那个,据说是一个俄罗斯的混血娘们,混到她这儿只剩了八分之一血统,就这点老毛
子基因也足以让她到了中年后把身体膨胀成个大咧巴。她也不是个吃素的主,一连串生了五个丫头,好不容易到了小六,
这才冒出一个带把的来,平白无故遭人打,那还了得!她眼见得对门老于家那个穷寡妇家门口总是隔不长时段就停一辆
车,每回往下卸大包小裹,都是她想象不出的山珍海味无数好货。她这回之所以借机找上门来,是假设老于太太能知错
认错、顺手把木耳蘑菇山珍分她一点,小崽子挨打这事,就算了结,谁也不提了。木耳那玩意可是个细菜,逢年过节都
买不起吃不上一回。可谁承想,死老婆子非但不认错,还把她给数落一顿。张大咧巴一股火腾地就蹿脑门子上,只听她
“嗷——”的一声跳起脚,指着鼻子就破口大骂:啊你个老逼太太!你家小崽子打人你反倒还有理了哈!有娘养活没娘
教育的玩意儿!你们老于家一大家都是流氓寡妇马子破鞋偷人养汉的货!你那小兔崽子儿子将来也没好,长大就进监狱!
你那乡下闺女也是一个王八犊子,她不偷人养汉卖逼哪来那么多好货总往你家里运?
这时候,就见这一生杀伐决断的于老太太,也“嗷——”地一声蹦将起来,这一下蹦得比张大咧巴弹跳还要高!六
十来岁的人呐!哪里来的那么好的弹性十足的身子骨?足足赛过四十多岁的胖大老娘们!就见老于太太用手将张大咧巴
一指:我说你这个臊逼老娘们!我操你们家八辈祖宗!你今天必须把话给我说明白喽!看见人家发财你眼气是不是?有
能耐,有本事,你也去偷啊!你也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