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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他抽了自己嘴巴一下,轻轻地,很原谅自己的那种抽,又骂了自己几句,也不是太恶毒的,也是很原谅自己的那种骂。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怎么就能随便地想起女人,并且还是淫荡的女人,成何体统!
想到体统,他哭着笑了一声,满人还有体统吗?你关老爷还有体统吗?你本来每顿只能吃一小碗饭,人家却给你送来一大桶,是那种大号的给马饮水的洋铁桶,连汤带饭,浮浮漾漾的,足够自己一大家人吃三天的,筷子没有,汤匙也没有,只有一个大号的漏勺子,吃干的行,随便吃,想喝点汤,就不容易了,得抱住桶扳着喝,稍没用好劲,那汤就像海浪一样,拍他一脸。
是关老爷来到黄花寨的第二天,那个猩爷来到他的屋子里,先朝他龇着牙笑笑,他觉得那笑挺淫荡。然后坐下,用树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四方框,中间又画了一个像乘号的大叉,把方框分成了四块,在其中一块里画了一个圆圈,一边端线上摆了两个小树棍,另一边则摆了两个小石头。然后,又冲他笑笑。
关老爷明白了,这是要跟他玩“憋死牛”。他鄙夷地看了看猩爷,哼了一声,躺到床上,睡了。
过了半个时辰,约莫猩爷走了,他睁开眼,却发现这家伙还坐在那儿,根本就没动。见他醒了,猩爷又是笑笑,却对他竖起了小手指。
这一下子把关老爷的火勾起来了,汉人欺负我,你这个汉人养的畜生也想欺负我?他身子一挺就从床上蹦下来,那动作已然不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把棉袍下襟搂起,坐在猩爷对面,心里愤然,我就不信我自幼饱读诗书,会玩不过你这脑子一根筋的臭猩猩!
“憋死牛”虽然简单,猩猩却总是下不过人的。几盘过后,关老爷大获全胜。他蔑视地看了看猩爷,身板挺直了,指点着说:“你们黄花寨的人也就是舞刀弄枪,明火执仗行,沾点文化,你们就狗彘不如,纯粹是一些尘饭涂羹之徒。”关老爷把这几天的火气都撒了出来。
猩爷自是讲不过他,琢磨着好像也下不过他,就把看家本领使出来了。“憋死牛”有个规矩,开棋时不能先走靠圆圈那边的子,那圆圈就是河,谁把对方憋在了河边,谁就赢了,但那必须是经过一番斗智才能得到的结果。猩爷的看家本领就是开棋就把你堵死。
关老爷把那个子拿回去,说:“你不能这么下,这不合规矩。”
一到这时候,猩爷就装傻充愣,它很困惑地看了看关老爷,又把那个子顶了上去。一连几次,关老爷拿下去,它就顶上来,把关老爷气得直要吐血,它却一副很无辜、很委屈的样子。
不过,猩爷也办了件好事,它看见关老爷喝汤挺费劲,就给他拿来一只小汤勺。关老爷摸了摸它的头,算是表扬。
不过,这汤勺也没起太好的作用。放关老爷回去的那天,送饭人终于跟他说话了,告诉他,这几天给他送的都是狗肉汤。他一听,心里一恶心,当时就吐了。
满族人是不吃狗肉的,因为狗也救过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命。
本来在黄花寨已经被戏弄得七窍生烟,欲哭无泪,回到家里又听说娶亲队伍周游沈阳城的闹剧,关老爷一口血从嘴里喷出,就栽倒了。
关屏山四处给老爷子找医生,西药片子,中药汤子灌进去不少,关老爷的病却一点不见好转。偏又有那好事之人,找个什么借口就到关家来一趟,来了就往那住着新媳妇的东屋里看,把个关老爷气得病是越来越重。
昨天早上,两只乌鸦站在东墙上叫了几声,把关家满院子人都叫慌神了。满族人有个说法,说“东叫老,西叫小,南叫衙门,北叫好。”意思是说,乌鸦在东边叫,预示着老人的死亡,在西边叫,预示小孩有灾,在南边叫,预示会摊上官司,在北边叫则是说会有好事。
一家人急得唉声叹气,眼看着关老爷已经是汤水不进,眼皮都难得一睁了。管家阿古出了个主意:“找个大仙来吧,老爷这病是因邪而生,驱驱邪也许就好了。”
也再没有别的好办法了,关屏山就把孙二娘请来了。
孙二娘已经好久没有跳大神了,杀驴杀得手腕子都硬了,舞起来怕是不会那么灵动了。但关家的面子得给,不给钱也得去。于是,领着“二仙”丈夫都里,带着铃啊鼓的,就风风火火地来了。
孙二娘挺会造势,一进关家院门就亮开大嗓:“缩脖端腔地看什么?仙家来了,你也就一晚上的命了,知好知赖,你远点遁着,留你个全尸,还反了你了,关家这宅门你也敢闯?”
关家已备下了饭,孙二娘扯着嗓子喊:“不吃,不吃,关老爷在受罪,先抓鬼,抓鬼!”
孙二娘不大会儿工夫就装扮好了,只见她头戴一顶铜片子扎的神帽,帽上有两只三个叉的鹿角,帽四周垂着五颜六色的丝穗,上身着一件白色的犴皮短衣,腰上围着几十个腰铃,腰铃上细下粗,每个有尺把长。
都里在院子里放上一个条桌,用纸剪了几个狐狸、黄鼠狼,放在桌上,用针扎住。又拿柳枝蘸水在院子里洒了一圈。
三十九
关老爷躺在床上动不了,关家其他人都站在一旁,新媳妇思琳没敢出来,趴在窗旁,偷偷地往外看。
孙二娘手持一个团扇形神鼓,闭着眼睛站在院子中央,神鼓上端画着日月星辰,下边画着虎豹鹰熊。
孙二娘跳大神有自己的风格,会弄景,也会表演。只见她手持神鼓当的敲一下,大肥屁股一扭,腰铃“叮当”响一声。然后,深吸一口气,当地又敲一下,腰铃又响一声,声音比第一声要大。接着,腰铃与神鼓同时发出“叮当”两声。这两声过后,孙二娘喷出一口气,把脸前的神帽丝穗吹得飘舞起来。突发一声喊,绕着院子就开始了狂舞。边舞边击鼓,边击鼓边唱:
七星闪光请我降临,
展开神翅遮蔽日月,
我旋了九个云圈,
留下了九声长鸣,
神武的披金光的神鹰,
我来了!
都里站在一旁配合:
你能在峭壁间上下飞旋,
你能在密林中左右看穿,
部落中有妖鬼作孽,
你如神风荡野展翅飞来!
孙二娘唱罢,把神鼓递给都里,长啸一声,身子前倾,两臂举起,在院子里如鹰似的飞旋,还不断地把身子忽而左倾,忽而右斜,嘴里“呜呜”叫着。旋着旋着,她嗓子里嘎的一声,人突然站住,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抖得腰间的铜铃叮叮咚咚乱响。
都里猛敲神鼓,大声喊着:“神鹰附体了,神鹰附体了!”
按萨满教的说法,此时孙二娘的灵魂已经离体,驱灾祛邪的神鹰魂灵已进入她的体内。
窗子后边偷看的思琳抿着嘴乐了,长这么大,她头一次看满人跳大神,觉得挺有意思,也挺好玩。但她却万万没有想到,神鹰这一附体,她遭罪的日子可就来了。
孙二娘翻着白眼,肉嘟嘟的腮帮子左甩一下,右甩一下,身子一点一点地往下蹲,在蹲到已经不能再蹲时,她呜地长鸣一声,人立而起,两只眼睛精光四射,顺手操起她的那把杀驴大砍刀,高举过顶,口中喃喃自语:“阿布凯思都里(满语:天神),巴那吉额母(满语:地母),助我擒妖!”大刀杀下,正斩在条桌上的纸狐狸身上,刀砍进桌子有一寸多深。
众人正感身心放松之时,却听孙二娘大叫:“哪里走!”一转身,举着双臂就向头进院追过去。人们也忙不迭地跟在后边,只见孙二娘一头扎进靠西边放杂物的耳房里,接着,耳房里不断有破筐、破椅子和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出来,还伴随着厮打声,斥骂声。众人挤在门口踮着脚往里看,却什么也看不见。
孙二娘又一声喊:“快拿不洁之物来!”
关屏山愣了:“啥是不洁之物?”
都里说:“快,大粪汤!”
关屏山赶紧找了个盆,去茅房端了满满一盆大粪汤,递给孙二娘,孙二娘端起,冲屋里的一个角落就扬去,盆一扔,人就软软地栽倒了。
关屏山慌了:“她这是怎么了?”
都里说:“没事,神鹰离体了。”
孙二娘慢慢地站起来,气喘着说:“没事了,妖狐镇住了,大少爷,记住,以后要经常想着,用不洁之物镇一镇。”
孙二娘走到屋外,满头满脸都是灰土,阳光下,她打了一个十分敞亮的喷嚏,用手揉了揉鼻子,忽觉味不太对,把手放到鼻下闻闻,说:“到底是大户人家,油水大,拉的屎都比别人家的臭。”
关老爷躺在屋里,身不能动,外边的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孙二娘一句“要经常用不洁之物镇镇”提醒了他,心中像有光在一闪,儿子新娶进来的那个窑姐不就是个不洁之物吗?就把她送那耳房里住,你黄花寨不就是想把污秽泼给我吗?我却正好用她来给我镇邪。想到这,关老爷觉得病一下子好了一大半,一挺身,竟坐了起来。家里人还都在前院吵嚷着,关老爷抓起一个茶杯,顺窗户就扔出去,用尽力气喊一声:“拿吃的来!”
四十
其实关老爷根本就没有什么病,他就是气的,心里像塞了一把臭烘烘的乱草,堵得他气喘不匀,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黄花寨被羞辱和娶亲游城毕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可娶进门来的这个窑姐却像一个烂疮似的已经在他的脸上长牢,要一个桌上吃饭,一个堂前敬祖宗,长年累月地脏着他的脸,并且会一直脏下去,直脏到他死,脏到他儿子死。休了她,黄花寨的人肯定不答应,杀了她,事就更大了。他左盘右算,也拿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孙二娘来这么一折腾,无意之中给他点明了一条道,把她关进那妖孽藏身的耳房,从此眼不见心不烦,就当家里没有这个人,还可以用她那脏身子,用她那脏身子里流出来的臭脓、臭血给我镇妖镇邪。关老爷一高兴,赏了孙二娘一大笔钱,那笔钱足够她去市上买来十头健驴。
关老爷下了死令,一把大锁挂在耳房门上,钥匙放在管家阿古手里,饭菜由厨娘洪顺嫂送,家里人谁也不许踏进那个门,包括关屏山。
关老爷这招一出,可苦了关屏山,从此想再见思琳,怕是要难上加难了。
那天娶亲回来,关屏山一肚子火,正准备施展拳脚在思琳身上出出怒气,扯下盖头,却一下子呆若木鸡。
柔和的灯光下,但见新娘子一张脸白如凝脂,两叶秀眉在玉面上淡入淡出,虽黑,却不显突兀。一双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睫毛长而不挺,密而不乱,漆黑的眸子漾在清汪汪的水波里,稍一婉转,立觉娇美顿出。鼻子鬼斧神工,小巧玲珑竟如天物。唯一稍感不足的是,嘴微微大了点,唇多少厚了点,却也是唇线清晰,唇色润红,生动起来倒也不觉逊色多少。
关屏山本以为黄花寨送来的人肯定是歪瓜劣枣、破棉败絮,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妙如天仙般的美人,比自己一大一小两个老婆都漂亮、都迷人。他哪里知道,思琳被送到黄花寨时,眼睛已哭得红肿如桃,脸上也被鼻涕眼泪弄得一塌糊涂,再加上心里悲苦,自是全然没个看处。待坐上花轿,看见夫家把婚事操办得如此风光,如此隆重,想到不幸之中竟有偏得,心里就如一股甘霖浸入,滋润得心里脸上都活泛起来。
关屏山本是性情中人,从小到大,闻见女人身上的脂粉味,就大感受用,身啦心的都不由自主地飞到天上。见思琳这般模样,早已三魂走了两个半,哆嗦着手就来脱思琳的衣服。
思琳一笑开口:“夫君,莫要急嘛,待小妹妹为你宽衣。”
思琳这一笑一开口,更让关屏山头晕了一晕。东北男人最听不了南方小女子那甜腻腻的话语,听了就觉心里痒。关屏山在沈阳城的妓院里也会过南方女子,枕边也听过那撩人心魄的耳语。但那毕竟是生意场上,透着明显的假惺惺,他尚能保持清醒。偏这思琳声音本就十分迷人,又在苏州长大,一口地地道道的吴侬软语,再加上含情脉脉的笑和一声听来情真意切的“夫君”,关屏山直感一阵阵燥热,一阵阵气短。
思琳帮关屏山脱去衣服,扶着他躺下,把衣服平平整整地叠好,说:“夫君这衣裳料子蛮不错哦。”说着,轻移步,把衣服拿案台上放好。
关屏山不错眼珠地追着思琳看,思琳抿嘴笑笑,开始解衣,又说:“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