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是沙尘远遁之后新月出现的第一夜。云开月朗,静寂的月夜像是佛国传说中的那样如诗如画。尉屠耆踱出帐篷,斜倚在沙丘上仰望穹窿。空旷的楼兰城将一种特殊的沉郁和着懒洋洋的虫鸣一起送抵他的肺腑。他眺望着,似乎看见黑黝黝的柽柳树林和苇草旁边,复活的罗布泊闪闪发光,仿佛一只擦亮了的银盘。说不清一个人在这样的夜晚会不会像月光一样,变得薄如蝉翼,随风漫游。他的心会像鸟儿那般振翅飞翔,他满满盈盈的爱情会像孔雀河水似的潺潺流淌,而他的眼瞳则像夜鹰的利眸,能穿透幕帘看清一切。
但是他的肉体困倦起来,他的肉体包裹住他的理智,并使理智因丧失警觉而迟顿、模糊,直到汪洋成一片……
一切古老的戒律都将在这千古之夜中失去作用。而苍穹中的新月显得多么庄穆、美丽!正如深情的民歌所唱,如民歌中赞美的姑娘黎帕那一样,忧伤的国王在与睡魔的搏杀中顽强地呼唤着。
远处,一个梦游似的人影无声无息地飘浮过来。睡梦中的男人发出低低的呓语声。
梦游人站在他身边俯身凝视着他,银色的月光像温柔的水波轻柔地扶摸着他的脸庞。她柔情万种,心潮起伏。昔日那张英俊年轻的面庞哪里去了?岁月用它无情的刻刀在那眼角、额鬓和鼻翼旁边,留下了残忍的足迹。她的心颤抖一下,伸出手,大胆地触碰一下国王的脸颊。
尉屠耆惊醒了。
“安归王后!”他含混地叫了一声。但是立刻被一支温软的手制止住了。
“别出声,”她说,“请跟我来。”他们穿过侍卫们的营帐,仍然像梦游一般,向远方的夜阑深处走去。
跨过许多坍塌的屋舍墙垣,他们曲折前行,又绕过一大片光秃秃的开阔地,如同到了郊外。尉屠耆只觉得身子又轻又快,仿佛半是飞升半是行走。“快点儿,再快点儿!”他心里不断催促自己,最后,只听得耳边风声飒飒,双脚似乎已离开了地面。
当他们经过一小块波光粼粼的水面时,尉屠耆俯看到了自己那衣袂飘飘的倒影。
他既害怕又兴奋。他觉得自己半人半仙。而他身边的女子透明得像一缕香魂。
但是他没敢问她到底是人是鬼。当他们在一片草泽旁停下时,他们的手早已像蛇一样紧紧缠绕在一起了。
她带着全身力气扑向他,而他的身子却在颤栗,像被突如其来的寒气击中了身体……他的心怦怦乱跳。他觉得一切都像梦境——在梦境中约会,在梦境中拥抱和亲吻,在梦境中把月光色的情人的脸虚构出来,又渐渐推远。
尉屠耆有些窒息,窒息而木然,但长久以来一直盘踞在他们心灵之间的那堵墙却轰然倒塌。
他的手触摸到了她的肌肤,他惊愕地发现安归王后的衣裳早已不知去向。仿佛她从来就没穿衣裳一样。他的手在她光滑的后背上向下滑动,像鱼儿游向一片深暗的湖底。他的手越过一片沙丘,又折向侧面、前面,而他的嘴却轻轻地含住了女人胸前那两朵含苞欲放的花蕾。这时候安归王后早已轻巧地解开了他的腰带。当丝绸衣衫轻轻滑落时,他们的肌肤就紧紧贴在一起了。
她闻到了他身体上的一小股腥气——沙子的腥气。他也闻到了她身体上的类似母羊的奶味儿。他的头在她瀑布般的长发里起伏,并且逐渐向下,经过饱满的胸脯,柔软的孕育籽粒的腹部,又沿着泉眼般圆润的肚脐下到黑色的那片沃野,那是她身体上最隐秘的部位,是沉醉的啜饮的酒觞,是一个成熟男人与他心爱女子完全融合的池塘、火炉、洞穴和炼狱。
她为之而起舞,像是一朵花得到了阳光的照耀,一条河流得到了另一条河流的呼应。她放任舌头在男人的身体上流动。从喉结下面的浅窝,再到岩石般坚实的胸大肌,她用舌尖阻止他雄壮的勃起,又引逗他欲望深处的爆炸。在他的感觉里,她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像反弹琵琶的黑飞天。而此刻犹如女巫似的安归王后却像酿制成熟的葡萄酒;也需要他的品尝与赞美;她在他的感觉里存在;如同酒的香气在舌苔上留下回味。她翘起的臀部里有激流在狂劲地滚荡。
他们躺在茜草上,他能听见草丛里有那么多小生命也在相互交流,窃窃私语。天空又高邈又充实,宛如一个巨大的倒置的池塘,无数蝌蚪游弋在幽黯的水底,而碧蓝荷叶上最亮的那只,则是黑花青蛙的月亮,它用它的生育和繁殖来统治整个世界。
尉屠耆激情迸发。
他急于挺进,却又因为慌不择路而汗水涔涔。当完全打开的女人把他引导到自己身体里去的时候,一直埋藏在他童年记忆里的喧嚣就一下子平静了。
他发现了生命的另一层奥秘。仿佛王冠上的宝石,除了自然的闪光,还有无数人子的鲜血的辉光。
他要更深地进入,好像宝剑回到属于它自己的剑鞘。他要将面前这个使他晕眩乃至狂热的女人刺伤——更深地,暴怒地,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强烈的震颤大面积降临。
他听到她叫出了声——夜鸟在阴影中的亢奋鸣啼,而他自己则如一座沉重的荒凉的寺庙。
他重新感到惊恐,感到不安,如同陷进迟纯的深渊。当他再一次积蓄力量向充盈着欲念的女人发起冲击时,一阵微风卷起了几枚旧岁的枯叶簌簌而过。
安归王后靠在尉屠耆的臂弯里喘息。她觉得自己太累了,太需要这只强有力的男人的手臂的搂紧了。而尉屠耆却慵懒而平和,宛如真正睡眠一般呼吸均匀。
旷野里是一片亘古有之的寂静。
“尉屠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
“黎帕那……”这也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还是男人打破了沉寂,他问:“你是怎样死而复活的?”
现在,这是一件最要紧的事情,他们二人都明白,纵然有千言万语,但是眼下仍然只有这么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安归王后蒙眬的眼睛一直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穹,她久久凝视着,仿佛忘了回答国王提出的疑问。而国王也耐心等待着,一点也不急于得到回复。末了臂弯中的女人缓缓坐起来,眼睛对着眼睛直视着他说:
“人只有一死,才能新生。就今夜而言,以往的那个安归王后确实已经死亡,现在倚在你怀抱里的是一个一心一意爱着你的女人。一个女人!”她说,“死后新生的女人才能与她心仪的郎君匹配。”
她一口气说出了这些,尉屠耆仍然想问:“可是……”
“嘘——”女人示意他噤声。然后站了起来。“我该回去了,”她说,“我是楼兰的王后,不是鄯善的王后,故只有一死,才能永留于楼兰,才配与心爱的郎君相会!”
她刚刚穿上的衣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当她向前走动的时候,如同一朵云彩缓步轻移了无声息。
尉屠耆眼望着她越走越远,蓦然,他冲她叫了一声:“那枚毒草的叶子!”
黑暗中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咯咯……”她突然爆发的大笑在水面上激起更深的涟漪。她笑得弯下了腰,乃至最终笑出了眼泪。末了,她清了清嗓子,唱着一支清丽的谣曲消失在树丛后面。
十一
他们在当年埋藏宝物的地方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尉屠耆沮丧之至。就像业已消失的罗布泊一样,河神把这些恩赐的宝物收回上天,也就等于重降苦难于人间。对于一国之民来说,失去了湖泊与河流里的水,也就失去了佛祖的护佑。
尉屠耆准备尽快启程回到鄯善去。
他一连三个晚上都与安归王后在一起。
那是楼兰郊外的一处幽僻之地。因为有一处小小的水源,所以成为幸存者们最好的栖身之处。尉屠耆看见了那个诡谲一笑的侍女;同时,在茅草屋宇的篱墙上,他也看到了那件散发奇异光泽的紫色长裙。
黄昏有它独特的许多不可名状的哀音,尤其在一座荒废的空城的背景下。除了静寂,还有淡淡的惆怅无法诉说。那些破残的门扉,由于一半已然脱离了门枢,每当风沙过处,便时开时合,发出吱吱纽纽的悲鸣。一只蜥蜴从一堆枯叶上爬过去,发出沙沙的响声;一条曲折横行的小蛇,在光溜溜的沙丘上写下难认的文字;一群又一群地鼠,吱吱嘻叫着,从一家灶台奔向另一家灶台……这儿成了它们的世界,它们俨然成为黑夜的主人,而热风从荒野中掠过,使苇丛发出簌簌的空响。这响声使破庙附近的水塘猛然苏醒过来,泛起涟漪,像是要为廊柱下的一对男女伴奏。
“再吹一曲罢。”尉屠耆央求道。
安归王后默默地转回头,用她那天生就庄重的目光望着尉屠耆。
说实话,尉屠耆一直就有点怕她,尤其怕她那自由无畏的目光的直视。他把她约到这座荒城郊外的水塘边来,原本是有一肚子话儿要对她倾诉的,然而一碰上她那秋阳一样绚烂而宁静的眼波,他就心慌意乱起来,原先准备好的计划只好放弃了。
他甚至奇怪她怎么会跟自己睡觉。(他此刻一点也不相信,面前这位北匈奴美女,曾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
“我想,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尉屠耆只得道出自己的心事。
安归王后睨视他一眼,没吱声,却顺过羊角制成的觱篥,轻轻吹奏起来。其调妙曼而哀伤,有如葡萄藤爬过了木架和篱墙,亮晶晶地伸入到一片不可知晓的旷地里。鸟儿啭啼,夏虫呢喃,蚯蚓在土地深处吐出又潮又湿的泥浆……而吹奏者尚未说出的内在的力量恰如正午的骄阳静静燃烧。
尉屠耆惶惑不安。但是他不能不说,不能再让同一个错误重复发生。他鼓足勇气,完全不像个一国之君,反倒像一个胆怯害羞的孩童一样讷讷而言:
“跟我走吧,明天早晨……我们就出发。”他看了黑黝黝的田野一眼,大声说,“我要你做我的王后,鄯善的王后!”
忧郁的觱篥声一下子停止了。演奏者将手中的乐器扔到了地上,然后回转头,望定他道:“不,这不可能。”
尉屠耆觉得他最后一座祈望的宫殿轰然倒塌了。他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仿佛被一种尖锐的利器伤害至深。他愤怒地叫道:
“好吧,你愿意的话,就跟这座荒凉之城呆在这儿吧,不过,明早我会派兵卒押解你离开这里,回到我的鄯善。”
为了表示信心的坚定,他说完上述那些话,还做了一个劈杀的手势。
安归王后只是惊讶地瞟了他一眼,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她微微一笑,嘲弄地望了他一会儿,缓缓地说:“好吧。”
如同深沉的一声叹息,在那个心犹不甘快速离去的男人耳朵里,那两朵花儿一样盛开的叹息里,有着令人震惊的安详。
这天晚上回到营帐,尉屠耆辗转反侧,一直没能入睡。他想起第一次看见安归王后的那一刻,又想起他在汉朝扣为人质的日子。他觉得冥冥之中神的旨意一直没有变更。他不想舍弃已有的爱情,更不想为此抛却与他同甘共苦的人民。他想,这个矛盾从一开始就纠缠至今。如今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但是,明日黎明,他真的能下令,动用武力捆绑那位有如朝阳一般的王后么?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事情偏偏在这时有了转机。一个士卒偶然在倾塌的佛寺废墟边发现一个地窖,尉屠耆连夜带人打开了紧紧封闭的石门。佛祖哟,整整一个石室内堆满了当年王宫里的财宝和遗物,这让这位心焦气喘 的国王又惊讶又惧怕,他猜测在这座死寂沉沉的荒芜大城中,必然发生过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他得赶快离开这块凶险之地,以免遭受不测。他命人准备器物,尽量将能运走的财宝捆扎起来,以便搬运。但是由于马匹和骆驼较少,即便连士卒们的战马也用来驮运,亦是差距很大。看来,许多宝物只有继续抛在这故国地窖之中了。
那么,到底要不要等到明晨,当那轮亘古不变的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与美丽的安归王后郑重告别之后再动身呢?他为此颇费踌躇。
这时,一个士卒前来报告,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是否立即动身。他摆了摆手,心情沉重地走出坍塌的佛寺废墟,来到佛寺前荒草丛生的小广场上。凉月如钩,斜挂苍穹,四野里一片肃寂。而蓦然刮起的一阵冷风不禁使他打了个寒噤。他想,即使再留几日,如果安归王后真的不愿离开这里前往鄯善,他也是不会强求于她的。
又一阵冷风呼啸而至,在干燥的风沙之中,他嗅到一种强烈的血腥之气,还没容他转过身打量清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