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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3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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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头。 
  辽西秋脖子短,老天说变脸就变脸,刚立冬,大地冻得龇牙咧嘴,一条蛇一样的裂缝爬到伍家门槛下,像要进屋暖和。孩子们耍戏追撵,一个小崽子忽然不能动弹了,哭起来!大人以为陷进地缝里,慌慌嚷道:“崴脚了?”奔过去,孩子的鞋粘在冻土地上了。 
  天,浑浑沌沌,大雪狂舞。从内蒙高原压过来的北风,将山上的雪扫下来,雪崩般飞向沙屯,雪雾激溅,什么也看不见了。第二天早晨,我被枪声惊醒,起身出去,门推不开。两脚蹬地,像牛抵架使劲拥,蓦地钻心疼,瘸腿伤力了。我找到根铁钎,楔进门槛间隙里,一点点撬,门渐渐走动,开了:眼前全是雪。我感到恐惧,屯子被雪埋住了。 
  我用锹将雪往两侧撮,经过一夜,雪硬了,能立住,渐渐挖出条半人高通道,有点气闷,竟出汗了。我估摸方向,朝上屋厨房挖去,门板露出来,一拽,门开了,厨房静悄悄,西屋没人。我拽开东屋门,也是空的,大红色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上撂双水绿色拖鞋,柜上香炉青烟袅袅。我头一次进胭花的闺房,在炕沿坐下,发现炕里横着两个枕头,愣了愣,忽然想起,另一个是甜丫的,笑了。我这么大岁数了,这是干啥!忙溜出去。 
  人都上哪儿去了? 
  推前门,门轻易开了,竟是一条更高的通道,能直起身。我走出去,走到街上,各家各户都挖开通道,与主街连在一起。老乡们抄着袖,在雪洞里进进出出,串门子。这是我在边地遇到的最奇特的景观。倘若雪下个不歇,气温猛降,小小的沙屯,会不会变成冰冻的标本?那里面的一切,将不可思议,栩栩如生。 
  雪洞前方,红得耀眼,胭花和甜丫朝我走来。胭花穿红花棉袄,甜丫戴红布棉手帕,一根红带子从脖后绕过来。乡间喜欢红色,娃娃红肚兜,老汉红裤腰,去祟压邪。胭花脸腮鲜红,嘴里呵出白气,看见我,一拍巴掌:“要死了!把后院一个大活人给忘了。” 
  我本来有点生气,笑了,问:“胭花,你爹哪?” 
  “上山了。” 
  我一惊! 
  原来,一大早皮洛就找上门,叫唤:“伍士堂,快走啊!” 
  凹锅堵在门口,说:“这阵儿上山,疯了?” 
  皮洛说:“没事!山头的雪,都叫大风扫下来了。” 
  凹锅说:“要去你自个去。” 
  皮洛眼里没有老娘们儿,冲屋里喊:“伍士堂,你他妈的忤逆呀!” 
  伍士堂检查完全村雪道,刚歇下,忙蹬上棉皮鞋,戴狗皮帽,走出来。他望着吵吵巴喊一蹿老高的皮洛,眨闪眼睛,双手惶惶地提了提后裤腰。老爷子坟被糟蹋的惨景,折磨得伍士堂心碎肉颤,一下苍老许多,连性体都变了。皮洛疯疯癫癫,替伍老爷子报仇的劲头,比他亲儿子还狠!在伍士堂面前,皮洛特别仗义。 
  伍士堂去镖局摘枪,胭花在里面,把门插上了。隔门说:“爹,今个别去。” 
  伍士堂拽门:“这天上山,能码着狼爪印。” 
  凹锅说:“死人要紧,活人要紧?” 
  皮洛恼怒道:“我自个去!”扭身便走。 
  伍士堂急了:“胭花,开门。” 
  甜丫也在屋里,稚嫩的声音异常冷静:“干娘,放他们去吧,舍他们个孝心。” 
  胭花愣了,这话,太不吉利!气得脸煞白,狠瞪甜丫。 
  伍士堂上去一脚,噗嚓,门板踹掉一块,把手勾进去,拔开顶门杠,跌跌撞撞奔向对面墙壁,胡撸下一条枪,扔给皮洛,又够下一条枪。 
  胭花呜呜哭! 
  伍士堂骂:“操你妈!嚎丧啊!” 
  凹锅气坏了:“畜生!她是你亲闺女!” 
  伍士堂持枪对准女人:“再他妈啰嗦?!” 
  凹锅不怵他,扑上去一推:“甭拿破烧火棍吓唬人!” 
  “砰!”猎枪响了!梁柁伤疤累累,蜘蛛网没了,黑蜘蛛精被一根丝倒吊着,像小人一样在老屋里悠荡。 
   
  十、我存盘红灯亮了 
   
  从高空俯视,浩浩荡荡的沙脊敷一层薄雪,像鱼刺骨标本。伍士堂和皮洛顶风走,北风刀子般刮脸,衣裳掏空了。 
  “畜生!它们敢糟蹋我的祖坟!”伍士堂的咒骂声,冻得硬邦邦。 
  皮洛“吸溜儿”抽回鼻涕。 
  伍士堂恨恨道:“这仇不报,我在沙屯没法活了!” 
  “女人活的是屁股,吸溜,男人活张脸。”皮洛说。 
  “忘揣棒酒了。”伍士堂说。 
  阴晦的天很低,云海汹涌,仿佛伸手就能搅得哗哗响。风压得他们俩猫腰弓脊地走,风扫残雪,狼脚印似鸟儿爪痕。两人码着狼线走……狼爪印踅下沙脊南面的沙坡,滴滴拉拉,洒向谷底深处。伍士堂和皮洛站住,风掀得他们颤悠,往下瞅,一阵晕眩,谷底卧满黄乎乎沙丘。狼群蛰伏在暖和的沙窝里,若打响枪,狼群四散逃窜,再包抄过来,就防不胜防了。 
  伍士堂撒目脚下,沙山被严寒冻得貌合神离,裂缝们像蟒蛇一样从深处爬上来,咬在一起。这些深不可测的裂缝,是时间的腹脏,没有十个八个冬天,冻不出来,又凑巧汇聚在一点上,孕出“沙眼”。天意!伍士堂不敢对着沙眼喊叫,甚至不敢大声咳嗽,心里供上炷香,胸腹紫雾袅袅,慢慢直起身。 
  皮洛明白,他得下去趟窝儿,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皮洛想,我跟伍士堂说点啥,心里憋得慌。伍士堂朝他点点头。皮洛端枪走下去,他没能想起说啥。皮洛顺斜坡仰身走,耳边风小了,脚底绵软,沙坡不硬了,腿却发软,他想一屁股坐下,闭住眼睛往下出溜。他觉得呼吸紧,脖颈难受,恶狼咬住他的喉咙,乱糟糟狼毛扎进嗓子眼儿,腥血呛得他喘不出气。他一挣脖颈,仰起头,目光竖直地飞上去,伍士堂站在高高沙脊上,黑洞洞枪管对准他。皮洛一惊,拿起个儿,端着枪,朝下趟去…… 
  蓦地,几十只狼从起伏的沙窝里跳出来,嗷嗷怪嗥,黄沙白雪漫坡飞扬。皮洛扭身,兔子似朝上蹿。狼们撵上来,黄乎乎脊背波浪起伏。公狼跑在最前面,伍士堂瞄准它。公狼犹豫一下,他们认识。狼们像退潮一样刹住。皮洛跃上沙脊,瘫坐在伍士堂身后,狂喘。狼们定格瞬间,又汹涌奔腾起来。伍士堂俯视狼群,朝沙眼处狠狠跺脚,立时激起沙崩!悬崖似沙坡倾坍,轰轰声如闷雷,沙雾迷蒙。伍士堂和皮洛眼瞅谷底潮涌般升高,狂奔的狼群被淹没,消逝了。 
  伍士堂和皮洛望着面目全非的地貌,发愣!沙峰和天空融在一起,混混沌沌,夜雾从远处翻涌过来,气温急剧下降。伍士堂说:“走吧。” 
  皮洛双手死死攥住枪,左手托枪身,右手勾扳机,这个姿势,打他屁滚尿流逃上沙脊后,一直没有改变。两人心急火燎地赶路,沙漠脆硬,像踩在冻牛皮上,咕嚓、咕嚓响。左脚比右脚的步子小一丁点,人都是这样走路,夜色沉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出,渐渐绕起圈子…… 
  伍士堂催促皮洛:“快走!” 
  皮洛挪挪蹭蹭。 
  伍士堂说:“你他妈快走呀!” 
  皮洛不吱声,仍旧磨磨蹭蹭。 
  伍士堂忽然发现,自己走得挺快,皮洛并没有被他拉下。邪了!心里惊疑:早该下山,进屯了。咋还在沙山里转悠?他恍然明白:鬼打墙。一下泄了气。 
  天上隐隐传来战马嘶叫,金戈碰撞,古人呐喊声,曹军与胡人那场恶战又在空中重演。夏季,沙屯人会成群结伙跑到沙山上,守夜,等候偶尔出现的奇观。伍士堂愣怔,问:“听见了吗?” 
  皮洛呜噜句啥。 
  伍士堂扭过头,毛骨悚然!皮洛脸上敷满寒霜,像长出一脸白毛。气温该降到零下四十度了。伍士堂不吭声了,和皮洛一起,默默地走,走……不敢停下。 
  天空偃旗息鼓,黑云汹涌。皮洛蓦地惨叫起来,甩掉枪。手被冰冻的铁粘住,一拔,皮粘在枪管上,满手血。这一声喊叫,嘴丫撕裂,鲜血淋漓。皮洛看见了爹!爹的头在黑云里若隐若现,冲儿子狞笑。那年,皮洛才十二岁!边区大灾饥馑,家家断粮,肠壁浮满野菜青丝,肚子透明。小皮洛跟爹,跟一伙饿绿眼睛的鬼,抢走镖局的枪,闯进死漠。 
  他们走到沙漠尽头,没有看见一只野物。长肉的狼们退出沙区,躲进草原。不能往前走了,那边是人家的地盘,追撵一只野兔,动响枪,准会激起一场恶战,这个世道疯了!他们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那个世界太大。他们困在死漠里,昏头昏脑,发愣。小皮洛扭身,发现爹屁股冲着大伙,趴在地上,瘦肩奇怪地蠕动。汉子们围过去,老皮头不知从哪儿掏出块野菜饽饽,两手死死逮着,没命地啃咬。都傻了,瞅着他吃!老皮头糊涂了,一口一口,吃得很仔细,完了,一星馍渣不剩!饥鬼们忽然狂怒起来,扑上去,将老皮头掀翻在地,七八只脚踹他的肚子,七八只脚踩他的喉咙,七八只手撕扯他的烂嘴,老饕餮被活活打死了!这伙发疯的人里,就有小皮洛!小皮洛扑上去,骑在爹的身上,用小狼爪子抠亲爹嗓子眼里那点馍,抠亲爹咽气时吃的那点残渣!从此,皮洛最怕看老人吃饭!看见老人吃饭,就扎心疼!那颗头,随飞散的黑雾隐退了。皮洛渗血的嘴丫和手冻成疮,手背肿得像馒头,腮帮凸起,头大得吓人! 
  他们俩艰难地向前挪蹭。他们俩心里明白,歇下来,就完了。 
  浮云缓缓收卷,月光惨淡,噼噼啪啪响,前面有一堆篝火!两个人惊喜过望,跌跌撞撞扑过去,差点掉进篝火里。旁边,堆着小山似木条。伍士堂和皮洛盘腿坐下,阴红的火,映亮两张冻肿怪异的脸。伍士堂往篝火里扔木条,说:“多好的材料!” 
  皮洛双手乱搓:“哈!够做一车酒桶。”面对篝火,兴奋地烘烤,身体暖和起来,皮洛说:“弄斤酒,烤烤里火就好了。” 
  伍士堂说:“咱家酒有的是,再上盆乱炖。” 
  皮洛笑了,说:“老王一来,我就担心,怕他拐走胭花。” 
  伍士堂说:“老王有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 
  皮洛说:“胭花自个儿没腿?” 
  沉默会儿,伍士堂说:“说归齐,老王是个好人。” 
  皮洛说:“就是,人不能丧良心。过去老王扶持过咱们,如今走麦城了,咱得帮他一把。” 
  两人挺感动。 
  皮洛说:“昨下晚黑,我梦见一个人敲门。你猜是谁?” 
  “老爷子?” 
  “不是。” 
  “那能是谁?” 
  “寡妇。” 
  伍士堂惊讶道:“你梦见过她?” 
  “我躺在她的炕上,睡在她的被窝里,哪能不梦见她。”皮洛吃吃笑,“我还搂住她呢。” 
  伍士堂快活地说:“再添点劈材,别心疼。” 
  皮洛说:“劈材有的是,我不是省细人。” 
  “嗨,火多欢势!” 
  我敲一下存盘键,红灯亮了,沙屯的人,沙屯的故事,收入微机里。结束时的场面,边城晚报做了报道,框在一个花边内,但几乎没有人留心: 
  今冬,一个奇寒的夜晚,在关东沙漠里,两个汉子被冻糊涂了,幻觉中面对一堆篝火,伸出空空的双手,脸上浮着笑。 



两个少妇(短篇小说.外一篇)
姜贻斌 
  五嫂与云嫂原来最呱得来的,按照乡下的话来说,只是多了一个脑壳。可是,后来因为我,她俩最后竟然变成了仇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也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五嫂与云嫂嫁来村里不久,年纪也差不多,十九岁吧。我也十九,我们都是同年。既然是同龄人,说话也就投机一些。那时,她们还没有生崽女,所以,收了工,吃罢晚饭,还是有点闲时的,况且,她们的男人不怎么管,所以,她们都喜欢拿着针线到我屋里来玩。我屋里有什么好玩的呢?还不是喜欢听我说说县城里的事情?我经常是东扯葫芦西扯叶,让她们感到许多的新奇。她们长到这么大了,都没有去过县城,这让我感到十分心酸。所以,我一旦说起县城许多的热闹来,她们都睁大着眼睛,惊讶地说,是真的么?真的么? 
  我说,当然是真的。 
  她们虽然都没去过县城,但我无疑是让她们生出更多渴望的老师。这一点,我从她们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她们是多么地想跟着我去一趟县城啊,享受一下那种热闹,简直是迫不及待。我想,只要我开口说去县城,她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我去。 
  可是,我从来也没说过要带她们一起去,因为我心里是有个小九九的,这个小九九说起来或许有点阴暗,因为我只想带其中的一个人去。把话说白了吧,我只愿意带云嫂去,因为云嫂比五嫂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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